“年轻时,我倾心于作品散发的魅力,也曾追求享乐和名利。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我发现绘画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2024年11月12日,英国艺术巨匠弗兰克·奥尔巴赫(Frank Auerbach)于伦敦溘然长逝,享年93岁。
无论早期或晚期创作,几乎每幅奥尔巴赫的画作都布满粗犷的纹理:稠密的颜料层层叠叠堆起来,凝视那些模糊的漩涡和沟壑,你总有伸手去触摸画作表面的冲动,试图寻踪这些笔触的生命轨迹。
作为战后最重要艺术家之一,奥尔巴赫因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和对绘画的执着追求闻名于世。跨越70年的艺术生涯中,他只以少数亲友为模特创作人物肖像,或以熟悉的伦敦城市景观为题作画,那些情感强烈、极具冲击力的作品不仅在艺术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也对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等大家产生了直接影响。
与那两位声名显赫、私生活比画板更斑斓的友人和同行相比,奥尔巴赫更像是一位隐士,半个多世纪以来,他都在伦敦北部的工作室独自作画,每年仅休息一天,惊人的专注令他与众不同。奥尔巴赫曾表示:“在我看来,绘画就是一个人在一间密室里的劳作。”
弗洛伊德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1956年1月,24岁的奥尔巴赫在伦敦至美画廊举办首次个展,拿出了他富于实验精神的24幅油画:8幅城市风景、10幅“E.O.W.头像”、4幅“E.O.W.裸身像”、两幅好友莱昂·科索夫的头像。“1952至1956年间,我一直在自我的世界里驰骋,哪怕只有一分精力,我也会把它用在创作上,献上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承诺和勇气。”
奥尔巴赫的首秀被艺术界视作一大事件,评论家盛赞——“这次个展是1949年弗朗西斯·培根个展后英国画家举办的最振奋人心、最令人难忘的展览……奥尔巴赫的作品体现了一个伟大画家具备的特质:无所畏惧、匠心独具……这是一位以绘画重塑现实的青年艺术家。”
事实上,奥尔巴赫的作品很早就引起培根的关注,培根还鼓动他的朋友卢西安·弗洛伊德出席展览开幕式。弗洛伊德回忆自己初次看到奥尔巴赫的作品:“当时我就在心里感叹:真敢用颜料啊!……颜料成堆出现在画面上,构成了一幅幅作品。”50年后,奥尔巴赫在一次采访中追忆当时情景:“我记得卢西安离开展馆时,郑重其事地鞠了一个躬。”
奥尔巴赫的肖像画有全身像,也有半身像,但归根到底,真正的剧情始于颈部以上。在1954年的《莱昂·科索夫头像》及其后几年创作的多幅《E.O.W.头像》中,人物面孔自阴影中浮现,头部低垂并转向一侧、陷入沉思,眼睛犹如黑洞,光线落在颧骨和眉毛上,奥尔巴赫仿佛在挖掘通往大脑的途径。也许出于致敬,弗洛伊德1975年至1976年以奥尔巴赫为模特绘制的肖像就画了个拉长颅骨的头像,画中的奥尔巴赫垂首颔胸、愁眉紧锁、眼帘低垂,观者无法窥见他的眼神,只能凝视那忧虑重重的秃头顶。
隐士、苦行僧、工作狂……外界曾以各种词汇形容奥尔巴赫。数十年来,他深居简出,基本都在大英博物馆以北、摄政公园以东的莫宁顿环路的工作室里,日常生活似乎永远不变:每天早晨7点前起床,在安静的街道上画几张素描,然后去工作室创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奥尔巴赫只与几十年来一直给他当模特的几个人合作。正如艺术史家凯瑟琳·兰珀特(Catherine Lampert,奥尔巴赫模特之一)所言:“他每晚都是独自一人,这是他的选择。”
新冠疫情期间,由于模特无法来到画室,年逾九十的奥尔巴赫创作了多幅自画像。画中的他,有时像自由翱翔的小鸟,有时像布满年轮的古树,有时仿佛风暴中屹立不倒的巨石。“年轻时我的脑袋看上去挺普通,当我生出更多皱纹、眼袋越来越大时,我反倒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特点了……模特们来画室有时吵吵嚷嚷,如今我画自画像,可以重温从前独自作画时那种沉默的感觉了。”
正如评论家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1990年代写过备受赞誉的关于奥尔巴赫的专著)所言,这位德国出生的英国艺术家,他创作的核心就是某种“超越一切的孤独”。
1931年4月,奥尔巴赫生于德国柏林一个犹太中产家庭,父亲是名专利律师,母亲曾受过艺术训练,他是家中独子。1939年,为躲避纳粹迫害,奥尔巴赫的父母将年仅7岁的他经由“儿童运输计划”送往英国,不幸的是,他的双亲不久后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遇难。
“由于我的出身,死亡成了避绕不开的话题。我的创作表达与如影随形的死亡紧密联系,直指艺术的终极意义:将时间凝固,让作品进入永恒……创作成功时,画家就好像在死亡面前获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
定居英国后,奥尔巴赫入读肯特郡收留犹太孤儿的教育机构邦斯学院,年少的他不仅展现了艺术天赋,还对戏剧产生了浓厚兴趣。成为画家后,他曾将自己的创作和表演类比:“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团块:我竭力栖身其中,想成为这个立体实物——好比一个演员要进入某个角色,就想成为他的一部分。”
1948年中学毕业后,奥尔巴赫加入一个剧社,在火炬剧场排演《悔憾之屋》时,他饰演一个勤务兵,“候场”等着他的台词——“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得很明确……他常为那些参悟人生的角色发声,我甚至觉得他们会穿门而入。”排演时间很长,奥尔巴赫在剧场过夜时常睡在座位底下。正是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在另一剧组排戏的埃斯特拉·韦斯特(Estella Olive West),她后来成了他最重要的模特之一——诸多画作中的“E.O.W.”。
催开裹在意识中的真相的花朵
“人们所描绘的都是自己所热爱的,从中感知跟自己有关联的人或事,这是获取主宰自己所爱力量的唯一途径。”创作肖像时,由于长时间与同一个模特合作,奥尔巴赫常会与他的模特产生某种微妙联系。“反复绘画同一个头部会导致某种陌生感。最终,你会接近它的原始真相。”
1940年代末期与奥尔巴赫结识时,埃斯特拉是一位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在她记忆中,奥尔巴赫是个早熟的有为青年,“弗兰克知识渊博,有着透彻的理解力……他对问题的阐述出人意料、新颖奇特,我比他大很多,但他却让我有种父亲的感觉。”这个描述确乎符合奥尔巴赫某次受访时的回应:“我天生就很老成,想创作出一个伟大、高贵却乖戾的刻板形象。”
17岁的奥尔巴赫租住在埃斯特拉的地下室,成了这位三十来岁女房东的房客,后来又跟她产生恋情,成为家庭的一员。据埃斯特拉后来回忆:低温下将一大块肉放入烤箱,她根据奥尔巴赫的要求摆出姿势数小时,直至那块肉熟透。画作完成后,他们和3个孩子共享美食,那是一段闪烁着愉悦的时光。在埃斯特拉印象中,那时奥尔巴赫总缺钱:“他在街上闲逛,口袋里揣着面包、6便士餐券和一张地铁卡。”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孩子们买了小狗和仓鼠。
1948年至1955年,奥尔巴赫先后进入伦敦圣马丁艺术学院和皇家艺术学院深造,他潜心创作,但生活拮据,只买得起几种便宜颜料,又不愿捡那些脱落、用旧的昂贵颜料。奥尔巴赫后来解释自己的“厚涂”时自嘲:“我的肖像画之所以涂着厚重颜料,是因为我买不起画材,只得反复涂抹。”
1955年夏,奥尔巴赫从皇家艺术学院毕业,来自约克郡的学妹朱莉娅·沃斯滕霍姆为他的艺术才能所倾倒,试图买下他的一幅画。奥尔巴赫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她,两人后来步入婚姻,婚前生下儿子雅各布。1960年左右,奥尔巴赫曾以炭笔素描勾画出朱莉娅的美貌和谦逊,画中的她目光低垂,四周透着光亮。在那之后,两人很少来往,直至1976年才重新走到一起。
埃斯特拉与奥尔巴赫的关系于1973年7月画上句号,埃斯特拉一度感到“心碎”,坚持不再当他的模特,很久之后两人才再次成为朋友。她曾透露,“许多人觉得奥尔巴赫羞怯谦逊,他们大错特错,事实上他自负得吓人,只是对那些与他毫无瓜葛的人非常友善。”
在艺术同行中,即便孤傲成性如弗洛伊德,也对奥尔巴赫钦佩万分:“我只爱奥尔巴赫。真正会塑造物象的人就是他。”1975年,弗洛伊德请求奥尔巴赫给他当模特,奥尔巴赫坦言,“我是个合格但不情愿的模特……我在卢西安位于帕丁顿的房子里一坐就是三个多小时,我觉得这个过程费时费力,但他总劝我这样做值得,因为是在为创作付出。我觉得自己除了卢西安,不会再给别人当模特了,我想象不出还有谁比他更有意思。”有年冬天,水管冻住了,弗洛伊德就从屋顶上铲雪煮咖啡,那是奥尔巴赫记忆中最美味的咖啡。
1980年代,弗洛伊德购藏了奥尔巴赫的《樱草花山:冬》等画作。1995年,奥尔巴赫受邀在国家美术馆展出作品,弗洛伊德写了展览序言:“天气在变,光线也在变,昼夜被记录下来,画家的情绪浸润其中,为作品赋予某种戏剧化的激情。他的画透露出某种信息,蕴含其中的精致与幽默,让我想起苏格拉底生命的最后时光。”
奥尔巴赫刚出道时,他那些以樱草花山和伦敦工地为题材的画作就受到好评,被视作“现存最厚重的油画”,“颜料堆叠在画布上,望去犹如巨型浮雕。”
青年奥尔巴赫身形瘦削,在贫穷和孤独的驱使下挥笔创作,他的画虽然阴影重重,却从未诉说灵魂的沉沦,它们令人感到不安,但绝非麻木。“周围居民有种奇异的自由感,因为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逃离了死亡。半遭摧毁的伦敦散发着独特的性感气息,生活在那片废墟中,我就像一名拾荒者。”奥尔巴赫初到伦敦时,城内仍留有战争创伤的痕迹,建筑工地上林立的脚手架在他眼中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在我看来,一座运转完全正常的城市,不过是一些立体造型单调乏味的组合。而战后的伦敦却拥有断崖、山峰和峭壁,造型充满戏剧张力,景象万千。”
半个多世纪过去,奥尔巴赫还在用画笔重构伦敦北部的道路和山坡,就在他去世前一个月,梅费尔的一家画廊还为他举办了展览《弗兰克·奥尔巴赫:伦敦肖像》,经过时间的沉淀,他的画作已然成为伦敦的注解。
奥尔巴赫始终拒绝人们将他的作品归为表现主义风格。他曾严正声明,无论人物或风景,他的创作都是为了抓住内心想绘制出的那个完美“团块”。“作画不是记录,也绝非描绘地形。画家总是借助材料刻画一个有着自己性格的形象”,奥尔巴赫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感染那些“不大合群、总躲在人群背后的人”——“好的作品某种意义上就是抽象的概念,你画得越好,所画形态就越难以形容。抽象画是为那些相信在人的意志之中隐藏着真相的人特别创作的,正如菲利普·拉金所言——‘催开那朵包裹无数花瓣的花’。”
(参考:《Frank Auerbach’s Raw Truths》《‘I’m doing what may be my last paintings’:Frank Auerbach on his new self-portraits and turning 92》《弗兰克·奥尔巴赫的画语人生》(Frank Auerbach:Speaking and Painting,Catherine Lampert著/马洁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