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独家发布于腾讯新闻)
我从新奥尔良开始转向北行,等离开孟菲斯的时候南方几乎完全在身后了,脑子里装着南方的回忆,心情低落。
路上挺无聊,停车次数少了。很多时候我只是看着路边的荒村和巨型仓筒一闪而过,以及每隔几户人家必定出现的“特朗普-万斯”立牌,然后沉默地继续向前开。
一、一路向北:失落的乌托邦、与世隔绝的阿米什人和荒废的工厂
整段北行的路上只有三件值得说的零散经历。一是去了新哈莫尼,这是直接从New Harmony音译来的地名,当年罗伯特·欧文就是在这个地方组织了“新和谐公社”的乌托邦,有巨大的历史意义。欧文本人从纺织业起家,代表了工业革命以来乌托邦社会主义的最后阶段。他尝试结合城乡与工农,而且已经认识到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制度和私有制产生剥削这两个重要的概念,因此欧文的主张被认为是现代社会主义的雏形之一。
整个镇子不大,横纵也就三四条街,但放眼望去干净清爽,主街上的房子颜色鲜亮。我一路上看了那么多破败乡镇,这种文化中心的氛围让人耳目一新。
本地文化建设做得极好。有本镇历史博物馆,详细展出了新哈莫尼的发展脉络,一天三班带讲解的导览。历史建筑也都维持了原貌,甚至能买到做得相当精美的本地纪念品。当年欧文邀请了很多知识分子和文艺界人士搬来此地定居,他们搞了个叫”劳动者协会”公共图书馆供所有人免费借阅,是出于“人人有权接触知识”的进步思想。我在当地跟人聊天时,大家也一致同意欧文当年的公社给这里带来了长久的积极影响。
二是路过了阿米什人的聚落。他们是散居美国境内的保守社区,自豪地维持传统的生活方式,在不同程度上拒绝任何现代科技。阿米什人社区里不通电、不通网,出门的时候乘马车。
我到的时候是傍晚,太阳悬在地里的玉米穗上将落未落,我看到马车上都贴着红色的反光条让车辆能及时减速,感到一种微妙的反差。
当天的住处是个主打阿米什风情的小型度假村,除了一幢酒店大楼外,还有配套的饭店古董店等等,售卖阿米什风情的纪念品。我提前订了房,结果到了现场一问,整个度假村压根不是阿米什人经营的企业,只是蹭着他们的噱头揽客。
我安顿下来后就在前台拿了一张阿米什人社区的地图,直接开着车出去转了。路不太好开,只有主干道上有柏油,左右拐出去就都是从玉米地里穿过的石子路,尽头是他们的房子。太阳快要落了,路上全是阿米什人驾着马车各自回家去,在路上留下一串马粪,有的小车只乘两人,有的大车上满满地载着一大家子(一对夫妻和四五个小孩)。男人们留大胡子、穿着衬衫和背带裤,戴黑色宽檐帽;女人们穿宽松的连衣长裙,戴包住头发和脸颊的软帽,在下巴颏用带子系上。我开车经过他们时总会减速让轮子带起的尘土落下去,他们就冲我感谢地一挥手,这就是我对阿米什人的第一印象。
第二天一早,我顺着地图去了不少他们的商店,但只有自产的食品和没啥纪念意义的日用品,看来看去总没有心仪的物件。毕竟他们和我们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一家纺织用品店里出售织布的纸样,一家皮具作坊出品马鞍、挽具、皮围裙和工具腰带,一家马车作坊里火花四溅地焊着车架,都不是我能买的东西。最后我在一家书店兼服装店,从一堆英语教材(他们的母语是一种德语方言)、纳税/投票指南和圣经里找到了一本叫《什么是阿米什人》的小册子,作为本次旅程的纪念品。
就像我很难靠近阿米什商店里的生活,我也很难接近阿米什人和他们搭上话。多亏我在大学里参加过马术队,略懂一点马种才成功打开了皮具作坊主的话匣子——阿米什人更多把马作为一种农具,所以喜欢体格巨大的比利时挽马——顺着这个话茬,我们聊到了这个阿米什人社区的情况。
阿米什人的商店
除了农人之外,更多人在周围干装修、造家具,做外人生意的都还算比较开放的社区,对“英国人”(他们口中的美国白人)没有那么排斥,他们也交税,只是对选举投票没什么兴趣(老板说尤其是这届)。然后皮具作坊的老板悄悄跟我说——他百分百确定很多非常保守的社区肯定不上税,基本就是国中之国。老板也有住在海外的朋友,在中美洲的伯利兹,之前还乘飞机来探望过他。最后我问他怎么看待我昨晚住的那个度假区,会不会觉得是用他们的噱头去赚钱,老板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英国人”怎么赚钱都影响不到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三是我探了好几个废弃工厂,阿拉伯马州伯明翰的斯洛斯高炉遗址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足有四五层楼高的高炉蹲在半开放的厂房深处,出铁口大张着;传送煤炭的输送机早已停用,青草遍生;热风管的外漆也都落光了,全部氧化成了锈红色,章鱼腕足似地从高炉里蔓延开来。
一小撮艺术家驻扎在这个废弃车间里。三个人正用蔬菜水果在细沙上压模,灌进铁水就成了二十几美元一个的小工艺品。另一个蹲在高炉前面的沙地上,挖波浪形的槽,准备浇铸波浪形的铁艺放到出铁口底下模拟铁水的流动,他说当这个高炉还在运作的时候,工人们也是从炉里舀出生铁,直接倒在沙地上挖出的槽里初步冷却。
我围着高炉看了又看,想象这东西全功率运作时喷出的热浪。炼铁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托了工业化的福可以搞到这么大,是一件伟大的事,但今天的美国已经不需要这种伟大了。
二、美国的发家史,就是自己剥削自己的历史
上面提到的三件事都发生在我北行途中,我总感觉它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各自从侧面反映了经济制度和生产方式的关系。“乌托邦”,田园牧歌,被遗弃的工厂;一群人探索更加平等的社会制度,一群人恪守传统生产方式,还有一群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但迫于外部环境失败了。
伯明翰的名字来自英国的同名工业重镇,但它最终没能像英国的伯明翰一样成功。内战之后的十九世纪下半叶,伯明翰的琼斯谷发现了罕见的三位一体矿脉——煤炭、铁矿石和石灰石三样炼铁必需品在同片地区并存,世界上只有这里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
琼斯谷矿脉对南方的工业发展本来是件好事,原材料运价可以被压得很低,最后炼出来的钢材就更便宜。当时全美正在大搞建设,对钢材的需求很高。以北方的匹兹堡为首,占据炼钢业大头的大亨们非常不高兴,搞出了被称为“匹兹堡附加值”的基点定价系统——大亨们向铁路公司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以匹兹堡为中心,距离匹兹堡越远的运价越高。哪怕在钢厂附近就有矿脉,如果钢厂离北方的匹兹堡特别远,那么它在进货的时候也得承受一个虚高的运价,就好像货物是从匹兹堡运来的一样。这样一来北方钢铁巨头就维持住了价格优势,影响了南方的钢铁产业发展,所以在矿脉周围只有粗加工生铁的高炉,炼钢因为“匹兹堡附加值”变得很不划算,还是在北方的匹兹堡进行的。
由此上溯到内战之前的经济生态,不难发现同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南方在棉花地里赚到的外汇流向了北方的工厂,来自北方工厂的工业品又反过来掏了一轮南方的腰包,南方为了增强价格竞争力多卖棉花,主张放低关税,而北方为了保护本土产业主张提高关税,等这两种矛盾到了完全不可调和的地步就爆发了内战。
想到这的时候我灵光一闪——如果不拿美国当成一个国家,只考虑经济模式的话,美国的发家史就是自己剥削自己的历史。
在这趟离开纽约的行程里,我看见了不少事情,很多读书时学过的内容都被实际观察印证了。工业发展需要养分,原材料一般来自工业发展水平不足的地区,他们同时还要接受过剩工业产品的倾销,这其实就是帝国主义的第一和第二阶段:发掘原材料和扩张新市场。从“旧帝国主义”的三角贸易,到“新帝国主义”英国的工业织物击垮印度本土纺织业,发生在美国国内南北之间的事情在世界范围内反复发生。随后就来到了帝国主义第三阶段,随着资本主义在全球发展到了更加活跃的阶段,财团和企业们会主动把投资输出到海外,用更低的劳动力价格进一步降低生产成本。
“掠夺原材料-倾销过剩产能-输出资本”这三个阶段可以完整地解释当今世界的发展方向——全球化的程度进一步提高,生产分工已经不用受到国界的制约,整个世界都成了一个完整的经济体。在“世界体系理论”的描述下,就是所谓核心国家玩金融玩高新科技,边缘国家要么搞旅游业要么种地,只能干点核心国家不想干的小活杂活。
作为核心中的核心,美国不仅能够剥削边缘国家,还可以剥削其他核心国家。不仅能从全世界获得廉价商品,掌握全球经济命脉,甚至还可以左右价值导向,可以说是吃尽了红利。但这份利好,实际上不以国界为分割,再穷的国家也一定有非常像样的城区和度假村,也一定有一小撮吃到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红利的人欲求不满地去剥削更多人。在美国内部也一样,加州和纽约的一小撮政治精英不仅剥削国外的广袤资源,而且理所应当地剥削着大多数的美国人。
也因此,美国虽然贵为核心中的核心,自身也同样要受到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刚才已经说过输出资本的帝国主义第三阶段,这种输出并不出于政策导向,而是资本自身活跃的逐利性。边缘国家的劳动力成本更低,资本就流入当地投资建设,反而导致本土产业不能及时更新产能,又因为价格打不下来而失去竞争力,最终随着本土产业外流而逐渐萎缩。
三、活在泡泡里的精英们和风光不再的“下岗工人”们
盛极一时的匹兹堡钢铁和底特律汽车之类本土制造业就此消沉下去,在北方形成了所谓的锈带。锈带上的工人们风光不再,境遇和八十年代东北面临下岗潮的工人们如出一辙。他们同样是全球化的遗民,虽然和南方红脖子们的出发点不一样,但同样对自己的现状和近二十年以来的社会文化氛围非常不满。
民主党自己的基本盘也陷入泥沼。多元化和种族平等的政治正确叙事持续了二十年,越来越脱离群众,结果只吸引到了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我在大学里有一门关于农业和发展的课,教授在第一堂课问大家觉得目前我们面对什么问题,大部分同学的第一反应是环境污染和芬太尼滥用——不谙世事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这种活在粉色泡泡里的人在纽约和加州的大城市里不少。他们热情拥抱正推行着的社会文化,是民主党的铁票仓;他们的人数远不足以代表美国,但却令人讶异地占据了“政治正确”的舆论导向。
以黑人为首的少数族裔本来有充足的理由支持民主党,但精英们推行的政策历来只是表面功夫,并不能解决他们面临的实际困难。我在这趟行程里无数次听到黑人们感到对奥巴马失望,或者表达对务实型政治家的期待。
几天之后,我开着满是灰尘的车到了芝加哥,像普通游客一样玩了一天,吃了顿好饭。最后我带着一脑子的零碎想法和拍完的底片飞回纽约,再次睡到了朋友家的沙发上。当我出门时,突然意识到全美只有几个大城市能“出门就有公交坐、出了地铁有麻味、把皮肤晒成古铜色的男男女女们戴着墨镜趿着勃肯鞋遛狗”——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到了另一个国家,甚至会受到文化冲击。
等我艰难地提笔开始写这篇长得不行的文章时,我已经回国开始工作了,得知特朗普当选时我正在进博会现场——中国为了促进自由贸易而举办的展会现场。我不是个专家学者,也不以文字工作为主业,只是个本科刚毕业但开出大城市转了一圈的青年人。对于当下这个历史节点,我目前的知识积累远不足以发表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言论,这篇文章为读者们分享我在“另一个”美国的细碎见闻,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不一样的世界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