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美国汉学家、政治学家白鲁恂曾指出，19世纪末的中国，受困于自身的积贫积弱，不得不接受了当时欧洲的规范。但他同时提出疑问，当中国摆脱贫弱、重回富强，届时将会怎样？
在2010年首次出版的《大国雄心：一个永不褪色的大国梦》一书中，英国学者马丁·雅克重新提出这一问题，他的答案是“截然不同”。
马丁·雅克长期研究中国问题，曾担任英国剑桥大学政治与国际研究系高级研究员。他认为，现代化不等同于西方化。和西方国家不同，中国可能成为开启另一种现代化发展模式的先行者。而中国崛起改变的不仅是世界经济格局，还将彻底动摇世界的思维和生活方式。
“欧洲现代化利好了欧洲人，却牺牲了世界大部分地区。大半个世界都曾是欧洲殖民地。而中国大不相同。”在2024年读懂中国国际会议（广州）上，马丁·雅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一直定位自身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并通过自己的现代化来帮助其他国家发展，‘一带一路’就是典型案例。”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占据世界人口绝大多数的发展中国家开始现代化，它们有着与西方截然不同的传统、文化、治理形式和价值观。但西方国家不能接受，他们相信只有一条现代化之路，你必须像我们一样。”马丁·雅克说。
英国剑桥大学政治与国际研究系前高级研究员马丁·雅克。图/毛淑杰
“改革没有终点”
南方周末：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了巨大变化。你在中国生活、研究多年，经历了哪些变化，能跟我们分享一些故事吗？
马丁·雅克：改革开放彻底改变了中国。此前，中国社会贫穷、技术落后。此后，中国发生了巨变。我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一场非凡的经济剧变。一个国家在40年时间里改变了自己和人民，这确实很了不起。
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93年。说实话，此前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中国）。那是我第一次在东亚度假，旅程很短。但我去了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中国广东。
到1993年，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十多年。但当乘坐公共汽车在城市间旅行时，我发现有的道路是修过的，有时仍是泥土路。在路上，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交通方式。既有一个世纪以前的、我从没见过的原始的旅行方式，也有一定数量的现代汽车。可以说是一种交通工具“大杂烩”，对于精明的人来说，他显然从改革开放中获益匪浅。
在田野里，我们看到很多人在劳作。那种方式非常依靠人力以及水牛等。在一些地方，虽然还没有建筑物，但土地正在清理，人们非常投入，忙碌其间。我可以感受到，这些人非常渴望摆脱贫困，虽然他们发展的方式和水平有限，却非常富有创造力。
不久之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因为我当时正在为英国媒体拍摄一部电影。我尝试着回到之前来过的地方，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于是我去问了当地政府的人。他们对我说，“哦，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取而代之的，那里出现了一条全新的高速公路，还有许多新造的桥梁。类似这样的巨大变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
南方周末：你如何理解改革？
马丁·雅克：改革是没有终点的，这是一个动态变化过程。改革以来，中国取得了如此巨大的经济成功，而且一直保持着这种增长势头。和过去相比，现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当前中国的处境更加复杂。但我认为，（中国改革开放）核心的意思是不断变化，不断思考如何才能做得更好。要不断适应变化，而不是抵制变化。我认为这非常重要，对中国来说也是如此。
现代化不只有“西方化”一种模式
南方周末：作为中国问题专家，你长期关注中国发展模式和西方模式的根本异同。你认为中国的发展模式有哪些独特之处？它与其他新兴经济体或发达国家的发展模式有何不同？
马丁雅克：我认为不同有很多，这里主要讨论三点。
第一，中国的发展模式是基于让大多数人口脱贫的需求。从一开始，中国的发展就是为了能改善全体人民的生活条件。和美国等西方国家不同，中国各地发展水平参差不齐，当时中国发展的当务之急，就是改善人民的生活条件。所以我认为这是中国与美国等西方国家之间的首要不同之处。
第二，欧洲国家的现代化始于19世纪上半叶的工业革命。英法等国利用现代化的资源，殖民世界其他地区。所谓殖民，就是利用这些国家提供原材料等助力发展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他们故意阻止和抵制这些殖民地在他们优势领域同样发展和竞争。所以，欧洲现代化的结果就是利好欧洲人，却牺牲了世界大部分地区。大半个世界都曾是殖民地，而欧洲的现代化的代价，就是阻止了世界其他地区的现代化。
如今，中国的发展大不相同。中国认为自己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认为自己与发展中国家有着特别的联系，并通过自己的成功和现代化来帮助其他国家发展。“一带一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比如在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中国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第三，生态问题。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一样，在现代化过程中进行了一些榨取式发展。比如，对土地、水、空气的破坏。初期现代化过程最重要的是发展，让人们摆脱贫困。到如今，因为气候变化和全球变暖，这种现代化方式不再可持续。中国显然已经理解了这一点的重要性，现在已经成为了公认的绿色技术领域的全球领导者之一。所以，未来中国的现代化将在两个方面显著不同。首先是绿色的现代化，其次是用绿色技术帮助其他发展中国家。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我们应该承认现代化的多样性，而不应该永远把西方视为唯一模式。但在西方视野中，这样的多样性观点似乎不被认可，他们会将中国的崛起视为在挑战以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这是为什么呢？
马丁·雅克：西方认为现代化只有一种形式，那就是西方的现代化。其他国家要想实现现代化，就必须同西方国家一样，与他们走一样的路。当然，这是一种极其狭隘又专制的发展观。现代化不仅仅是技术的产物，也是文化和历史的产物。不同的现代化有不同的价值观。
只有一种现代化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我们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但在100年前却并非如此，当时没有那么多实现现代化的国家，西方垄断了现代化进程。除了日本，所有现代化国家都是西方国家。事实上，如果人们关注日本发展，就会发现日本的现代化与西方的现代化截然不同，今天仍然如此。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占据世界人口绝大多数的发展中国家开始实现现代化，它们有着与西方截然不同的传统、文化、治理形式和价值观。西方国家不能接受，他们相信只有一条现代化之路，你必须像我们一样。
南方周末：你在自己的著作《大国雄心：一个永不褪色的大国梦》一书中写道，中国崛起改变的将不仅是世界经济格局，还将彻底动摇西方人的思维和生活方式。这算是西方世界对中国崛起的主要担忧吗？
马丁·雅克：18世纪以来，西方基本主导了整个世界，英国和美国曾先后占据主导地位。很多西方白人从小就有优越感，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如何做事，他们是天生的领导者，这是一大批西方人的成长心态。
比如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们对中国的态度正在转变，对中国的负面情绪很强烈。在我看来，这种负面情绪的根源是历史、文化和种族。他们无法想象来自其他传统和其他国家的人有能力与白人世界竞争。中国的崛起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非常不安。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正受到中国崛起的挑战，实际上不仅仅是中国崛起，整个发展中国家的普遍崛起，都会让他们感觉到不安。
西方世界流行“大替代理论”（Great Replacement Theory），正是基于担心白人正在被不同肤色的人取代。这是一些西方人的心态，在他们看来，这种阴谋必须被制止。
中国式现代化是给世界的礼物
南方周末：中国式现代化可以给世界带来哪些新的发展机遇？
马丁·雅克：中国式现代化是给世界的礼物，让发展中国家看到了转型的可能性。1949年，中国可能比非洲的很多国家还要穷，最终却实现自我转型，成为世界舞台上的一个主要存在和主要强国。
中国式现代化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一个样板，他们也可以通过自我转型，逐步成为先进的现代化国家。这就是中国现代化给世界其他地区带来的深远影响。西方的现代化也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影响，但这种影响非常负面，他们最终变成了殖民大国。
南方周末：中国在全球舞台上的崛起对世界经济和政治格局有何影响？
马丁·雅克：几百年来，西方在各个方面都处于领先地位。二战以来，这一地位开始发生深刻变化。目前，发展中国家经济总量快接近全球 GDP 的三分之二。与此同时，中国建立了新的国际合作平台，如“一带一路”、上海合作组织等。
中国的崛起将彻底改变现有的国际机制，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首先，中国依然会一如既往支持这些机构，它们依然拥有很大的权力和潜力。但眼下这些组织主要由西方或者美国管理，并不民主，而且美国现在并没有在贸易谈判中发挥太大作用。
中国的崛起将使这些现有的结构不可持续。不管是否愿意，这些机构都将不由自主地开放，以变得更加民主。此前，全球性的机构组织主要由西方建立并主导，现在中国参与的新机制将与其平行发展，“一带一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南方周末：受全球经济周期等复杂因素影响，近来中国经济增速放缓，有国际舆论持悲观态度，比如“Peak China”（中国见顶论）。你怎么看？
马丁·雅克：中国经济见顶了吗？我不这么认为。所谓中国经济已经见顶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不过，中国经济面临的困难和阻力比以前更加严重。
第一，中国在很多方面已经相当发达了。虽然中国在很多领域依然是发展中经济体，但现在中国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得相当不错，生活水平也相当不错。但是，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中国经济可能会到达一个“瓶颈”，无法复制以前的奇迹。
我刚来中国时，所有的电脑都运行着盗版的微软软件。而现在的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中国在很多领域已经达到了西方的发展水平。在技术方面，中国只有一个真正的竞争对手，那就是美国。也许在德国等国家的一些行业，仍然领先于中国，但这种情况正在迅速改变。比如在电动汽车方面，中国汽车非常成功。
所以我认为，当你达到一定发展水平时，你就不能再依赖学习和借鉴其他国家了。你必须自己进行研发。而且，高水平、高度发达领域的研发成本非常昂贵。经济在达到发达状态时放缓的原因之一，就是必须自己研发。当一个国家达到发达水平时，经济增长率就会减慢。这甚至可以说是一项“铁律”。
此外，近年来中美关系一直在恶化，美国试图进行竞争对抗，而中国显然必须采取行动来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例如，中国现在投入大量资金发展半导体产业，因为在这个领域他们远远落后于美国，这可能也会影响相关领域的经济增长。
（南方周末记者顾月冰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