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叙利亚回到了原点：为何伊斯兰势力依旧为何强于世俗力量？

叙利亚的悲剧

一位历史学家解释了美国制裁以及伊朗和俄罗斯在其他战争中的纠缠如何为反叛组织击败叙利亚军队创造了机会。

作为叙利亚的专制总统，阿萨德对2011年以来叙利亚所遭受的灾难负有首要责任——无论从法律、道德、政治还是军事角度来说都是如此。他导致2011年作为“阿拉伯之春”一部分的和平反对派运动演变为军事冲突。如果没有阿萨德对反对派使用压倒性的武力，我认为叙利亚不会陷入全面战争。自2020年以来，阿萨德政府有系统地、有意识地避免任何真正解决冲突的办法，因为叙利亚政府认为，反对派在战场上没有获胜，因此不会允许他们在谈判桌上获胜。

叙利亚政府实际上破坏和阻挠了国际社会、联合国特使或其他地区大国提出的每一项倡议。阿萨德认为他赢得了战争，拒绝与反对派妥协。因此，阿萨德不仅对战争本身负有责任，而且对叙利亚的灾难负有责任。你正在谈论的是近五十万受害者。你正在谈论的是一百万人受伤，六百万人沦为难民，六百万人或八百人无家可归。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叙利亚人濒临饥饿。所以阿萨德的罪责和责任真的不容置疑。他是国家元首，这是展开讨论的基础论点。

当然。中东地区真的不需要再多一个战场了，中东的悲剧在于，一个地方停火，另一个地方却战火重燃。现在叙利亚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之所以说这是“代理战争”，是因为反对派、阿萨德甚至伊朗等各方势力可能仍然认为冲突是事关存亡的。叙利亚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作者：Isaac Chotiner

编辑：阿K

上周，反对派发动了一场令人震惊的进攻，几乎让巴沙尔·阿萨德政权措手不及。他们占领了叙利亚重要城市阿勒颇的大部分地区，并迅速向另一个主要城市哈马推进。尽管俄罗斯和伊朗政府在周一承诺将进一步加大对叙利亚政权的支持，但叛军的攻势依旧没有停歇。如今，这场起义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此次袭击是反对阿萨德独裁统治的最新一波浪潮。叙利亚内战自2011年爆发以来，局势急剧恶化，迅速演变为代理人战争，导致数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沦为难民。俄罗斯和伊朗为稳定阿萨德政权提供了重要支持，尽管该政权屡次被指控使用化学武器。

与此同时，多个逊尼派专制政权则在幕后支持不同的反叛组织，这些组织各自有不同的目标：一些是世俗的民族主义者，他们希望推翻阿萨德的独裁政权；另一些是伊斯兰逊尼派，旨在建立一个伊斯兰国家。叙利亚叛军中最臭名昭著、最暴力的组织ISIS，属于后者，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占据了大片领土。2019年，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发动进攻，基本消灭了叙利亚境内的ISIS，阿萨德也因此看似赢得了这场战争。然而，如今阿萨德的盟友正深陷乌克兰和黎巴嫩的战斗，而叛乱组织却得以发动近年来最大胆且最成功的军事行动，令叙利亚领导层以及国际社会感到措手不及。

为了更深入了解叙利亚局势，我通过电话采访了伦敦经济学院国际关系教授、《ISIS：历史》一书的作者法瓦兹·A·杰尔吉斯。他的最新著作是《问题出在哪里：西方与中东民主的失败》。在对话中，我们讨论了阿萨德政权为何在过去十年中逐渐衰落，反对阿萨德的伊斯兰势力为何仍然比世俗力量更为强大，及二十一世纪最严重的灾难之一究竟该由谁负责。

尽管上周叙利亚局势的激烈变化令全球各方震惊，但对于像您这样长期关注该地区的人来说，是否会感到意外呢？

我也感到意外，因为伊斯兰派和民族主义反对派能够迅速夺回叙利亚西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包括阿勒颇。阿勒颇不仅是叙利亚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其文化重镇，曾经的经济中心。更为重要的是，叙利亚政府在2016年成功夺回阿勒颇，标志着内战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次的变化，简直是一场军事地震。首先，反对派有能力发起迅猛的先发制人攻击，显然他们为此次行动准备了相当长的时间，这不是一两个月能完成的，可能已经筹划了几年。

其次，令我意外的是，叙利亚政府军的迅速溃败。阿勒颇沦陷如此之快，叙利亚军队和安全部队几乎一触即溃，这暴露出叙利亚军队和政府体系中的重大漏洞。我们早已察觉到这些漏洞，但没想到其严重程度和深度如此惊人。

能否进一步解释一下“伊斯兰派”和“民族主义反对派”是什么意思呢？

反对派实际上包含多个派别，其中既有伊斯兰派，也有民族主义派。可以细分为逊尼派的伊斯兰反对派，也有一些民族主义和世俗派反对派。然而，我认为这种分类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叛军和反对派的核心推动力来自于“沙姆解放组织”（H.T.S.）。H.T.S.是反对派的先锋力量。最初，它以“努斯拉阵线”存在，历史上曾与基地组织有过联系，是基地组织创始人本·拉丹及其继任者扎瓦希里的附属组织。近年来，H.T.S.试图与基地组织撇清关系，改名为“哈塔米耶圣战组织”，主要是为了向其支持者，尤其是土耳其和卡塔尔传递信息，表明它已不再与“基地”组织挂钩。尽管如此，哈塔米耶圣战组织依旧是一个萨拉菲圣战团体，信奉一种逊尼派革命主义教义，且美国和英国仍将其列为恐怖组织。

至于那些更具民族主义色彩的团体，主要是一些非宗教性组织，它们曾是叙利亚主流反对派的一部分，拥有数千名战士。他们信奉一个包容不同种族和宗教的开放社会，相较之下，他们的立场不那么教条，也不那么受宗教驱动。遗憾的是，这些团体未能发展壮大，原因之一是他们的力量主要依赖于外部势力，尤其是美国的支持。

然而，必须指出，如果没有H.T.S.的战斗力、组织能力、意志力和高效的决策流程，反对派根本不可能在过去几天里取得如此显著的成就。归根结底，反对派在叙利亚的任何军事进展和胜利，最终都将由H.T.S.来主导。

这个组织和其他类似组织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ISIS的毁灭来为自己谋利？

我认为，理解2013至2019年期间摧毁叙利亚反对派团体的内战，对于全面掌握叙利亚反对派（包括伊斯兰和民族主义团体）的布局至关重要。这场特殊的内战发生在ISIS（伊斯兰国）和努斯拉阵线（现哈塔组织，H.T.S.）之间，实质上是关于权力的争斗。

在内战初期，ISIS占据上风。然而，美国主导的国际联盟摧毁了ISIS的主要战斗力，从而改变了力量格局。美国在打击ISIS的过程中，意外地促成了H.T.S.成为叙利亚的主要反对派之一。尽管H.T.S.与基地组织曾有渊源，但美国领导的联盟几乎没有将其作为主要打击目标，尤其是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H.T.S.的领导人）更是屡次幸免于难。

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是一个非常狡猾且深思熟虑的领导者。他不仅将“胜利阵线”更名为“哈塔”组织，还通过各种渠道向地区行为体和美国传递信号，表明自己已脱离基地组织并不再视其为盟友。更重要的是，H.T.S.确实提供了ISIS高层领导人的情报，这也是美国领导的联盟未对其发起全面攻击的一个因素。

为什么美国没有全力追击H.T.S.，尤其是没有将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作为重点目标？是因为美国不再关心叙利亚吗？还是认为H.T.S.经过改组后已不再对美国的利益构成威胁？答案可能更为复杂。实际上，美国显然是有能力摧毁这个组织的——他们曾成功击杀ISIS领导层，但他们选择了不对H.T.S.下重手。

美国的战略决策似乎是出于另一个考虑：它希望在ISIS和努斯拉阵线之间制造分裂，集中精力打击ISIS，因为ISIS对美国及其盟友在中东的利益构成更大威胁。此外，土耳其与H.T.S.的关系也可能是其中的重要因素。土耳其和卡塔尔为H.T.S.提供了资金和可能的军事支持。虽然卡塔尔否认在2017年资助该组织，但美国与土耳其和卡塔尔之间的情报协调显然发挥了重要作用。

因此，这并非美国缺乏资源或意愿的问题。美国完全知道H.T.S.的位置——他们位于叙利亚的西北部，靠近土耳其边界，且与土耳其关系密切。美国在这一地区的战略决策更多是出于对局势的判断，而非操作上的难度。

关于阿萨德政权，你读到最多的是，其军事上的弱点主要在于其盟友——伊朗人、真主党和俄罗斯——被束缚在其他地区。你认为这是事实吗？

关于阿萨德政权的军事弱点，普遍观点认为其主要依赖于伊朗、真主党和俄罗斯的支持，而这些盟友在其他地区的事务使得它们无法全力支援叙利亚。这一说法确实有其合理性，但我认为这只是问题的一部分，背后还有其他更加深远的因素。

首先，美国对叙利亚的制裁所带来的影响是非常严重的。制裁不仅破坏了叙利亚的经济基础，导致该国面临巨大的财政压力，还深刻影响了阿萨德政权的军事能力。人道主义机构指出，叙利亚约80%至90%的人口需要人道主义援助，军队的资源和士气也严重受损。报告还透露，叙利亚军队由于经济困境，甚至无法为士兵提供基本的营养保障，这种困境极大削弱了其作战能力。

其次，过去两三年，以色列对叙利亚的军事打击也对阿萨德政权产生了持续的压力。以色列系统性地攻击叙利亚军队，不仅摧毁了叙利亚的军事决策能力和基础设施，还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其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以色列的袭击针对的不仅是伊朗的军事资产，也包括真主党等在叙利亚的武装力量。这些军事打击给叙利亚军队带来了重创，尤其是在高层指挥官和领导人方面。

再者，自2011年战争爆发以来，叙利亚军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约有十万士兵在这场持续的冲突中丧生。随着战争的拖延，叙利亚军队的整体战斗力和战斗经验也在不断消耗，最终导致了其军事力量的疲态。

在这些因素的叠加下，H.T.S.、叙利亚反对派和叛军都深知阿萨德政权的脆弱性。叙利亚不仅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崩溃和极度贫困，军队缺乏补给和支持，还面临以色列的持续打击，这使得阿萨德政权的军事力量看起来异常薄弱。

此外，阿萨德政府的支持者，如俄罗斯和伊朗，也因为其他地区的事务被牵制，无法给予叙利亚充分的支援。过去几年中，俄罗斯从叙利亚撤出了大部分军队，而以色列几乎每天都在打击伊朗在叙的资产，甚至在去年开始打击支持阿萨德的真主党部队。这些因素加剧了叙利亚政权的孤立，给反对派和叛军提供了机会。

尤其是，在最近一年里，伊朗也开始从叙利亚撤出其重要的军事资产，这些资产不仅成为了以色列打击的目标，还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毁。与此同时，真主党在深入支持加沙的哈马斯与以色列的冲突时，也不得不分散其资源，这进一步削弱了它对叙利亚战场的支持能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H.T.S.和叛军看到了机会，果断发动了进攻。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突袭恰逢以色列与真主党签署停火协议的同一天，正是一个关键时刻。H.T.S.及其盟友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窗口期，展开了猛攻。

然而，我们要认识到，叙利亚局势本质上是动态的，局势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尽管叙利亚军队在当前局势下面临巨大的挑战，但它依然有反击的潜力。目前，叙利亚军队在俄罗斯的支持下正在进行反击准备，特别是在哈马和其他地区。我的看法是，叙利亚及其盟友，包括俄罗斯、伊朗以及其他民兵力量，很可能会发动大规模的动员和反攻。尽管当前局势看似出现了军事震荡，但这很可能只是一个新的开始，阿萨德政权的反扑也许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或几年中逐步展开。

叙利亚有相当多的库尔德人，在叙利亚后ISIS时代，内战被认为已经结束，但仍有库尔德人控制的地区受到美国的保护。人们认为阿萨德已经把控制权交给了伊朗和俄罗斯，由他们做出战场上的决定。你能描述一下叙利亚现在的状况吗？

首先，2011年爆发的叙利亚战争至今仍未结束。自2020年以来，我们看到的是战争的间歇期。叙利亚是一个由非国家行为者、地区大国和大国组成的爆炸性混合物。这里有超过一万名伊斯兰逊尼派萨拉菲战士，他们直接或间接地得到土耳其的支持。还有叙利亚全国世俗反对派，他们在伊德利卜也得到土耳其的全力支持。

在伊德利卜地区，有500万人处于“叙利亚自由军”的控制之下。此外还有实力可能不逊于“叙利亚自由军”的库尔德人，他们目前得到美国支持，美国在伊德利卜地区驻扎了约1000名士兵。伊德利卜地区还有土耳其军队。你们有伊朗和真主党的支持。你们在叙利亚有一个俄罗斯基地。因此，尽管叙利亚政府（阿萨德政府）控制着叙利亚约60%的领土，但现实情况是叙利亚不再是一个主权国家。你可以说阿萨德政府是叙利亚最大的国家民兵。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阿萨德总统为了生存已经放弃了叙利亚的主权。如果没有俄罗斯、伊朗、真主党和其他非国家行为者（包括民兵）的支持，阿萨德可能无法在最初收复或夺回一些城镇，包括2016年的阿勒颇。

伊朗外长刚刚访问了叙利亚，他承诺全力支持叙利亚政府。俄罗斯政府也承诺向叙利亚派遣增援部队。土耳其显然支持其在叙利亚的代理人，而库尔德人正在挺进。因此，阿萨德和HTS之间的战争不会就此结束，叙利亚库尔德人、土耳其及其代理人之间的战争也将接踵而至。库尔德人现在也进入了叙利亚政府撤出的部分地区。

目前，我们看到叙利亚战争重燃。但我担心的是，叙利亚的代理战争也重燃，这场战争在2011年至2020年间几乎摧毁了叙利亚。

可以说阿萨德政权在那段时间摧毁了叙利亚吗？在我看来，从某种基本意义上说，这仍然是阿萨德一手造成的。

不可否认，作为叙利亚的专制总统，阿萨德对2011年以来叙利亚所遭受的灾难负有首要责任——无论从法律、道德、政治还是军事角度来说都是如此。他导致2011年作为“阿拉伯之春”一部分的和平反对派运动演变为军事冲突。如果没有阿萨德对反对派使用压倒性的武力，我认为叙利亚不会陷入全面战争。自2020年以来，阿萨德政府有系统地、有意识地避免任何真正解决冲突的办法，因为叙利亚政府认为，反对派在战场上没有获胜，因此不会允许他们在谈判桌上获胜。

叙利亚政府实际上破坏和阻挠了国际社会、联合国特使或其他地区大国提出的每一项倡议。阿萨德认为他赢得了战争，拒绝与反对派妥协。因此，阿萨德不仅对战争本身负有责任，而且对叙利亚的灾难负有责任。你正在谈论的是近五十万受害者。你正在谈论的是一百万人受伤，六百万人沦为难民，六百万人或八百人无家可归。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叙利亚人濒临饥饿。所以阿萨德的罪责和责任真的不容置疑。他是国家元首，这是展开讨论的基础论点。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尽管您对阿萨德有诸多不满，但您并不欢迎上周发生的事情，因为您担心最近的进展可能意味着叙利亚人民将面临更多的战争和死亡。

当然。中东地区真的不需要再多一个战场了，中东的悲剧在于，一个地方停火，另一个地方却战火重燃。现在叙利亚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之所以说这是“代理战争”，是因为反对派、阿萨德甚至伊朗等各方势力可能仍然认为冲突是事关存亡的。叙利亚现在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