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韩国总统。”
作者：郑敖天 王喆宁
一夜之间，韩国政坛乱了。
昨晚，韩国总统尹锡悦突然进行电视直播，宣布实施“紧急戒严”，整个韩国社会措手不及——这是韩国继1979年朴正熙总统遇刺后，时隔40多年第一次发布紧急戒严令。
就在民众陷入恐慌之时，尹锡悦于今日凌晨宣布解除紧急戒严令。这距离他施令仅仅过去6个多小时。短短几分钟的讲话里，他不断低头看手上的演讲稿，和6个小时前的“昂首挺胸”判若两人。
目前，韩国总统办公室室长、首席秘书官集体辞职，韩国6个在野党联合提起尹锡悦总统弹劾案。
这6小时，韩国发生了什么？尹锡悦未来将何去何从？
紧急6小时
宣布紧急戒严，无疑给韩国政坛和社会扔下一枚巨大的炸弹。
“尹锡悦总统背叛了人民。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韩国总统。”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率先在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声。他同时向韩国军队发出呼吁，称“只有国民才能向全体士兵发号施令”。
·12月3日夜，李在明（正中）在电视上呼吁戒严部队撤退。
韩国前总统文在寅当天也在社交媒体上写道：“韩国的民主主义面临百尺竿头的危机。”“希望国民们齐心协力守护和拯救民主主义，为国会正常发挥作用提供力量。”
尹锡悦下达的“紧急戒严令”是一项比一般戒严令更加严格的命令，几乎将民间权利全面移交给了军队。
在宣布实施“紧急戒严”时，尹锡悦列举了多项理由，称在野党裹挟国会，搅乱国家，将肃清韩国国内“反国家势力”。
他还表示，自本届政府上台以来，国会共发起了22次针对政府官员的弹劾动议，而自今年6月第22届国会成立以来，其已对第十名官员展开弹劾行动。国会恐吓法官、弹劾大批检察官等行为，甚至使整个行政系统陷入瘫痪。
简而言之，尹锡悦这次的紧急戒严就是针对在野党占优势的韩国国会。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朝鲜半岛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权小星关注韩国政治多年，曾担任韩国总统府首位中国籍记者团成员。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他表示，尹锡悦出身司法系统，多年来对韩国国会一直采取一种蔑视且不信任的态度，甚至多次拒绝参加国会的活动。他与国会的紧张关系，无疑对此次戒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韩国陆军大将朴安秀，被任命为戒严司令官。戒严司令部很快就发布了戒严令，第一条就规定，禁止国会和地方议会的活动，以及政党活动、政治结社、集会、示威等一切政治活动。
·12月3日夜，韩国国会门前，国会主楼内人员与戒严士兵发生冲突。
但韩国在野党没有束手就擒。在韩国，国会议员可以通过投票要求总统解除戒严，但议员必须要先进入国会。李在明当即表示，尹锡悦这是违宪行为，议会将试图取消戒严令，但是军方可能会试图逮捕国会议员。他呼吁民众前往国会，保护国会。
12月3日的首尔正值严冬，最低气温接近零下3度。但在韩国国会门前，气氛异常紧张。手持防爆盾牌的警察与前来抗议的民众出现了冲突。今年60岁的李在明身着西装，手持手机，直播了自己翻墙进入国会的画面。随后，姗姗来迟的韩国707特种部队也没能阻止在场的国会议员进入国会开会。
·12月3日夜，李在明在社交媒体上直播了自己翻墙进入国会的全过程。
最终，国会300名议员中有190人到场，就“要求解除紧急戒严令”进行了投票，无一反对。
当地时间4日凌晨4时左右，尹锡悦在总统办公室通过现场直播宣布，决定接受国会的要求，解除戒严令，已经撤回戒严部队。
这场6个多小时的紧急事件告一段落，但其对韩国政坛和社会造成的影响还在继续。
在韩国宣布实施戒严令后，韩元兑美元进一步下跌，直至自2022年10月以来的最低水平，日内跌幅达1.9%；
韩国最大工会全国民主劳动组合总联盟（KCTU）称，其工会成员将无限期罢工，直至韩国总统尹锡悦辞职；
4日上午，韩国总统府首席秘书以上的高层幕僚团队集体提出辞职；
4日下午，韩国政坛6个在野党联合提起尹锡悦总统弹劾案，明日将正式向国会报告，预计6日至7日将投票表决；
韩国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表示，已就内阁集体辞职、国防部长官金龙显免职等问题大体上达成共识......
·12月4日，韩国议员在国会中观看尹锡悦宣布解除戒严令的报道。
执政党要求其退党，在野党提交弹劾案，尹锡悦的至暗时刻已经降临。
为何出此下策？
尹锡悦发起的这场“戒严风波”，让韩国朝野始料未及，人们都没料到他会“出此下策”。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朝鲜半岛研究中心主任陈向阳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表示，由于历史原因，韩国宪法给予了总统实施戒严的权力。但自1980年以来，就没有一任韩国总统使用过这一权力。2018年，韩国媒体曝出，前总统朴槿惠曾考虑使用戒严手段镇压反对派集会，但最终放弃。
“作为一名出身检察官的政客，尹锡悦误以为法律条款赋予了他权力，他就能去使用该权力。但事实上，想在今天的韩国实施‘戒严’，前提是要获得包括平民和军人在内的各阶层支持，这是尹锡悦不具备的。”陈向阳说。
韩国人对“戒严”的敏感与军事独裁给韩国留下的“伤疤”有关系：自从1948年独立后，韩国曾长期处于军事独裁统治下。陈向阳认为，“戒严”一词很容易让韩国人回想起军事独裁对韩国民众的威胁，和对韩国政治制度的根本性损害。
同时，在韩国经济面临巨大挑战的今天，戒严对于韩国经济和民众生活水平都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尹锡悦的戒严令无疑得不到韩国社会的普遍支持。
·1979年10月，韩国总统朴正熙遇刺后，韩军驾驶坦克在首尔街头执行戒严。
“尹锡悦为什么会采取‘戒严’这种极端行为？外界目前还不清楚。12月3日下午，韩国国防部长金龙显主持召开全军主要指挥官会议，指示韩军加强戒备。同日晚上10点，尹锡悦便宣布戒严令。从许多韩国执政党成员的反应来看，尹锡悦并没有就戒严令一事与党内乃至其内阁成员进行广泛讨论，这也符合尹锡悦多年来‘小圈子’决策的风格。” 陈向阳表示。
在宣布戒严令的声明中，尹锡悦指责占据韩国国会多数的共同民主党多次弹劾执政党官员，并将财政预算作为政治斗争的手段，要求尹政府削减许多与“国家核心功能”有关的经费。在这种情况下，他决定以戒严的方式“根除反国家势力”。
权小星认为，尹锡悦宣布戒严令，可能与即将在12月10日举行议会表决的《金建希女士特检法》有关。去年11月，韩国媒体曝出尹锡悦妻子金建希涉嫌收受奢侈品包一事。1个月后，在在野党主导下，韩国国会通过了《金建希女士特检法》，要求任命特别检察官对金建希进行调查。此后，尹锡悦多次动用总统权力驳回该法案。
·2023年3月1日，尹锡悦和金建希出席韩国“三一运动”纪念日活动。
“根据韩国法律，被总统驳回的法案会被发回国会重新审议。此前，尹锡悦已经连续5次否决该法案，但这一次情况有明显变化：一方面是共同民主党在国会中的优势越来越大，另一方面是尹锡悦所在的韩国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内部也出现了分裂，这让该法案通过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权小星表示。
国民力量党内部的分裂，从其对“戒严令”的回应中便可见一斑。
权小星注意到：“在尹锡悦宣布戒严令后不久，国民力量党出现了党首和党鞭‘两头跑’的情况：党首韩东勋与十余名议员前往韩国国会，和共同民主党议员一同投票支持解除戒严令。而尹锡悦的政治盟友，党鞭秋庆镐却召集议员前往党办公室开会。之后也有该党议员抱怨，秋庆镐的会议使他们未能及时赶到国会投票。”
在韩国，尹锡悦和韩东勋的冲突早已不是新闻。韩东勋本是尹锡悦的得力助手。2022年尹锡悦当选总统后，破格任命韩东勋为法务部长官，之后两人的分歧却越来越大，国民力量党内也逐渐产生了“亲尹派”和“亲韩派”。
在金建希收受奢侈品包一事被曝出后，韩东勋多次公开反对尹锡悦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劝告总统办公室多从“国民的视线”应对此事。这进一步加剧了两人的冲突。
·12月4日，正走入国民力量党闭门会议会场的韩东勋（戴黑框眼镜者）。
在尹锡悦宣布戒严令后，韩东勋第一时间表态反对，声称“要与国民一同阻止（戒严）”。在前往国会的路上，韩东勋再次向记者强调：“这次戒严令是违宪、违法的。在宪法秩序内，我们国民力量党将带头纠正这一问题。请大家放心！”
还有韩媒发现：在合作通过“要求解除紧急戒严令”议案后，身为政治对手的韩东勋和李在明在国会握手交谈。
·12月4日，李在明（左）和韩东勋在国会握手交谈。
值得注意的是，自尹锡悦上任以来，韩军士兵越来越“吃不饱”。据韩国媒体报道，在韩国物价不断上涨的背景下，韩军士兵的伙食费却被多年“冻结”，伙食标准不断下降。原本韩军士兵在春节、中秋节等6个节日会获得的3000韩元（约合15元人民币）“特餐补贴”，也被尹锡悦取消。
在一次视察军队时，尹锡悦甚至鼓励吃不饱的士兵“多吃罐头和战斗口粮”，引发韩国舆论争议，有韩国网民指责从未服过兵役的尹锡悦很难理解韩军士兵吃的苦。
在这种情况下，韩军士兵是否愿意执行尹锡悦的戒严命令，从一开始就要打个问号。
陈向阳表示，目前来看，尹锡悦此次发布的戒严令，既没有获得来自国会的政治支持，也没有获得来自韩国军警的支持。“尹锡悦宣布戒严令后，有韩国军警被派去控制国会。但在国会议员试图进入国会时，这些军警并没有努力阻止。这最终导致韩国国会得以投票通过‘解除戒严决议案’ 。可以说，当李在明和韩东勋都提出反对戒严的那一刻，尹锡悦的‘戒严’就注定失败了。”
“政治死亡”？
“6小时戒严”结束后，韩国媒体随即开始了对尹锡悦的猛烈攻击。就连曾支持尹锡悦的《朝鲜日报》都言辞激烈地称此次戒严是“国耻”，要求尹锡悦“向国民回答，将如何承担责任”。
除了在野党的弹劾外，尹锡悦也被国民力量党“抛弃”了。在12月4日举行的党内闭门会议上，韩东勋再次提出“尹锡悦退党”“总统府负责人和国防部长官辞职”等要求。韩东勋称：“如果不采取这些措施，我们将无法度过当前危机。”他还表示，党内最高委员会成员已经对以上意见表示认同。
直至发稿时，尹锡悦尚未对以上事件发表评论。
陈向阳认为，在发布“戒严令”之前，尹锡悦的支持率就已经跌到了20%左右，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跛脚鸭”总统。在戒严令事件发生后，韩国政坛对尹锡悦的执政能力和思路都非常担忧。许多政客都选择在政治上与尹锡悦拉开距离。例如12月4日上午，韩国总统府首席秘书以上的高层幕僚团队集体提出辞职，这说明尹锡悦的“核心团队”已经开始解体。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尹锡悦拒绝辞职，他未来的执政之路也会十分困难。
那么，“6小时戒严”后的韩国将何去何从？
陈向阳认为，目前来看，此事件可能会导致以共同民主党为首的“反尹”势力团结起来，从而进一步打击尹锡悦和国民力量党代表的保守派在韩国政坛上的影响力。但同时，尹锡悦在国民力量党内依然有着相当数量的支持者。现在距韩国大选还有两年多时间，中间可能还会产生新的变数，目前断言尹锡悦将“政治死亡”似乎还为时尚早。
监 制：张 培
编 审：苏 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