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拉的温度

一般来说，城市的老城部分都是最具风情的地方。安卡拉也不例外，它最有温度的地方也在老城。在安卡拉生活的四年半中，我重访次数最多的是老城，范围一次次缩小，最后只去老城堡下面有数的那几条小巷。

那一带叫乌鲁斯（Ulus），只这几条小巷，就给了我无尽的欣喜、感动和陶醉。这些小巷成就了我很多个专利发现，以至于我把照片发到我们国际友人群里时，那些比我逛街频率不知高多少倍的女士们竟问我去了哪里。我说就是乌鲁斯，她们竟然闹着让我当导游，带她们来一次乌鲁斯One Day Tour。于我来说，乌鲁斯值得好几天的tour。

在一条窄巷的入口处有家小咖啡店，起初我是被摆在店外的椅子上铺着的麻袋片所吸引，又看到店小伙的围裙和帽子也是麻袋片做的，就更提起了兴致。

抬头看到，店的外墙和相隔有些距离的另一家店的外墙之间，吊着一串串用废弃的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各种搪瓷盘碗作灯罩的彩灯。

店外有两位穿着和面貌都很典型的土耳其普通老者在静静地喝咖啡，这一幕太美了。

能把普通的东西利用出美感，是我喜欢并崇尚的艺术品位，又和这破旧的几乎摇摇欲坠的房子很搭。我决定在这个小店坐一坐，喝杯什么，与店小伙聊一聊。 

我请他推荐一款有特色的饮品，他的推荐足以让我好奇，叫白咖啡，white coffee。土耳其人的咖啡是每位客人的那一杯都单独煮，而且用专门煮咖啡的传统灶具和传统方式，一点不马虎。

我看他把一个罐子里的白色粉状物倒进煮杯，好像还加了些什么，搅拌好后加水，再搅拌，然后放在见不到明火的滚烫沙子上开始煮。我要过那个罐子想看个究竟，但上面是土文，无奈。

和同行的小朋友一起坐进店里等候，店里的风格和外面很一致，桌椅和货架及展示架都用不加雕饰的原木制作。架子上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旧瓶瓶罐罐，一直顶到天花板。

好一会儿，我充满期待的白咖啡端上来了，原来就是一种像米糊似的东西，也不解渴。小朋友笑我，还不如像他一样老老实实要一杯土耳其红茶。接着就又是一个惊喜的发现，他把自己的工作照印在了咖啡杯上。

对这杯白咖啡的好奇收获不大，我又挖起他本人的故事。我问他做了几年，他说已经做了6年。我见他还是个大男孩儿，就问他多大开始做的，他说16岁。16岁，他应该连高中都没有上完，这小店里里外外的装置都是他自己所为吗？我问后得知真的都是他自己搞的。那些用于装饰的盘碗瓶罐等，都是他自己家和亲戚们家里以前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大家拿来给他，他自己摆放的。

我想起那不知道该算是椅子套还是椅子垫的麻袋片上缀着的不好恭维的寥寥几针，一定也出自他本人之手。别看就这么粗大潦草的几针，就让这麻袋片化掉了腐朽，否则就等于铺在椅子上晾晒，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了。

这些交流是我打电话请朋友翻译的，最后他问，“她（指我）为什么要问这些？”他不知道我有多钦佩他。如果不是必须麻烦别人翻译，我还会问，你为什么用麻袋片做围裙、帽子，铺椅子？

白咖啡10个土耳其里拉，红茶5里拉。我付给他两张10里拉的纸币，说不用找了。即使作为小费这也是正常的，何况我还那么麻烦了他，但他顺手就从他展卖小工艺品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有奥斯曼时代人物头像的木片书签给了我。

我很喜欢那有着明显土耳其风的书签，不是他送给我，我还没发现他还有这样一个小架子，有这么可爱的好东西，我顺手给了陪我来的小朋友。小伙子见状立刻又拿了一个给我，他反应太快了，以至我现在都无法知道我当时是不是会想再买一个。我想我应该会的，我真的很喜欢，而且从来没见过；也许我想想之后还是决定不买，因为那样可能会像是提醒别人再送我一个。

总之，当时我第一个反应是，我没有道理接受他再赠送一件小礼物，我就对他说那个是hediye（礼物），这个我要买，可他执意不肯收钱，真是不好意思……

逛完这一条小巷返回时，我见他拉着手风琴，和几位年轻人在一起。不知他们是小伙的朋友还是店里的客人，大家都很热络、开心的样子。

由于种种原因，那时的土耳其里拉已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连续贬值，1土耳其里拉已跌至约合人民币1元多，而四年多前我初到土耳其时，1里拉约合人民币近3元。小伙的咖啡店和那一带的整个情形一样，没什么客人。客人之少，价格之低，让我无法理解他们怎么赚钱。

我通过朋友问过小伙生意如何，他说以前在别的地方，刚搬来这里不久，还不知道能不能赚钱，不过现在生意都不好做。他说得很平淡，不懂土耳其语的我，看不出半点焦虑和忧心。

他不加整修就直接用这旧房子开店，他所有的装饰都是寻常旧物的利用，却让这些旧物和旧房子恰到好处地营造了一种耐看的独特的整体美感，他的脸上平静又常带微笑，他煮咖啡、上咖啡，一举手一投足都很从容。我看到他的安然、他的自信、他的快乐。尤其看到他拉手风琴，我更相信他是快乐的，他有能力让自己快乐，就像他的店招牌上写的那样“咖啡能使一切成为可能”。

土耳其老百姓就是这样，无论经历什么困难，他们都仍然热爱生活，善待他人，也不把生活的不如意挂在脸上。有一次里拉大跳水，我们所有人都很吃惊，算不上天塌下来，也算半个天塌了，但第二天看到土耳其人却都是一如常态，很让我敬重。

让我心生敬佩的人，我常邀请合影。我做了一个土耳其手势，意思是“非常棒！”

在一条小巷深处，有一家陶艺店是我在安卡拉见过的这类店里最喜欢的，我向友人们推荐后她们也都很喜欢。

发现这家店，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陶艺品，在安卡拉基本上见了陶艺店就进去。我喜欢陶艺品，因为它的泥土气息；因为它浑然的质朴和憨厚；因为它每一件都是手做的，作品里满是艺术家的温度；还因为它有天成的元素，出窑时的结果也许是前功尽弃，也许是超乎想象的惊喜。

手做和天成，成就了每一件陶艺品的独一无二，我喜欢欣赏和拥有独一无二。这家店里作品的风格和品位以及店里的装修装饰、作品的展示方式，让我不由得确认了眼神。

店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店堂深处，正在工作台上做着什么。我猜想他应该就是作品的主人，和他攀谈后得知，满屋的作品的确都是他亲手所为，他还是这家店的主人。他身材高大，看起来有一米八五左右，却安安静静、与世无争，是我望尘莫及的品格。

这家店是那条小巷里一个挨一个店面的最后一个，店里店外都很安静。我每次去，店里都只有我一个顾客，可以好好享受从容自在慢慢欣赏、慢慢挑选的奢侈。他从来不嫌烦，从来不推销，也不主动介绍，甚至并不显得多么热情，我感觉他首先是艺术家，卖作品只是顺便的事。这样的店风使他从巷子里的商人们中间脱颖而出。

我买的有适合挂在墙上的作品，就指着店里墙上挂着的作品，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打孔，他很随和地帮我打好了。

他的价格只是可比陶艺品价格的一半。我第一次去就买了大、小、微六七件，没有还价。

在又一条小巷里，我走进了一家专卖廉价小饰品等的杂品店。见到一种细细的银色项链，我不敢确定是纯银的，就向女店主询问。得知是纯银的，我就问了价格，听到价格我又是没讲价就买了几条。

那时，土耳其货币又刚刚经历了新一轮贬值，对我们外国人来说是什么都便宜了，而对土耳其人来说是什么都贵了。结果没想到，咖啡店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我付完钱，她很开心地又送了我一条完全相同的银项链，不是随便一件廉价小饰品，而她脸上是真心的愉悦、满足和坦然。

每次去Ulus，都让我如沐春风，如饮清泉。可惜，那已是我将要永久离开那片土地的时候。也许正是因为在土耳其已来日无多，才让我更珍惜每一次去那里的机会，这些人和事才更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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