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姚远
编辑 | 赵靖含
“地球癌症”,这个形容真是恰如其分。
行驶于破碎的丘陵之中,车速不快,却颠簸得令我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窗外一片萧瑟,一坨坨灰黄与棕红的色块堆填在千沟万壑之中,像癞蛤蟆的皮肤,像一处溃烂的伤口。
这些红紫色与灰绿色层理交错、像“五花肉”一样的岩石,叫做“砒砂岩”。因对自然环境的危害似砒霜,当地人如此命名,又因其治理难度极高,中外科学家称之为“地球癌症”。
砒砂岩坡面治理前
砒砂岩看似坚硬,结构却极其松散,风一吹就成了沙子,雨一淋就成了泥流,极易造成水土流失。砒砂岩在我国分布面积1.67万平方千米,仅占黄河流域的2%,却贡献了黄河下游河道淤积粗泥沙的25%。
“黄河的心腹之患”,又有人如此称它。
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全旗总面积7692平方公里,其中76.9%的土地都是砒砂岩。从1960年代起,准格尔旗开始与这种生态顽疾较量,历时60余年、几代人,如今约61.8%的砒砂岩区已经得到治理,水土流失治理度达73%。
一片曾经被判处“绝症”的土地,在人的努力下竟重新焕发生机。
01
生态绝症
华生明记得小时候的春天,一刮风就睁不开眼。
准格尔旗的西南部,暖水乡德胜有梁村,华生明从小在这长大。准格尔是典型的大陆性半干旱气候,春天北风强劲,夏天雨水短暂且集中。风雨侵蚀之下,春天漫天飞舞的黄沙,夏天滚滚的红色泥流,构成了华生明的童年回忆。
几乎没有绿色,“种啥啥不长”。德胜有梁村附近,只有不到10%的区域浮土层较厚,可以勉强种植土豆、玉米和糜子等作物。余下的广阔土地,树都不见几棵,只能看见零星的杂草和一片死寂。
黄河水利科学研究院水土保持研究所副总工程师申震洲告诉南风窗,砒砂岩的形成原因需要追溯地质演化的历史。
在漫长的地壳运动过程中,砒砂岩并未得到足够的外界压力,因此成岩程度较低。如果在显微镜下观察其三维影像,会发现它的晶体结构极其松散,并不具有完整统一的岩性。同时,较高的蒙脱石成分使它具有遇水后膨胀、崩解的特性。
砒砂岩遇水后会迅速膨胀、崩解/图源:星球研究所
很久以前,暖水乡或许是一片平原,准格尔旗水利事业发展中心高级工程师刘军说,几千年的风吹雨打,岩石变成沙、变成泥,才让暖水乡有了如今这副千沟万壑、崎岖不平的模样。刘军记得,尚未得到有效治理之前,砒砂岩区到处都是水土流失的冲沟,从上空看,这些冲沟就像一个个鸡爪,它们是泥和沙向黄河流去的痕迹。
风雨是自然给予的雕琢,另一个让砒砂岩的崩解与流失走上恶性循环的重要因素,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类活动。
在贫困与饥饿的驱使下,人们曾经对砒砂岩区进行了几次大开荒。他们除去灌草,种上维持生计的作物。然而,风和雨一来,水和肥力流走了,人们又被迫另寻他处开荒耕种。如此往复,原本覆于砒砂岩之上的土层渐渐流失,红紫色与灰绿色相间的岩层裸露出来。有人形容,开荒让砒砂岩“如癌细胞一般肆意游走”,吞食植被与耕地。
后来持续50余年的放牧,进一步摧毁着砒砂岩上稀薄的植被表层。华生明小的时候,暖水乡家家户户几乎都养羊。刘军说,羊群啃噬灌草和树根,令砒砂岩区水土流失的恶劣程度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抵达顶峰。
视线转向另一端。一些研究黄河的科学家顺藤摸瓜,发现了砒砂岩区的祸患。
黄河水患是一道千年难题。自有史记载以来的2500余年间,黄河曾决口1500余次、改道26次。“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就像是笼罩于黄河文明之上的一道咒语。黄河下游河床抬高、高悬于地表,因其可能存在的隐患,黄河不仅是文明的孕育者,也是悬在黄河下游人民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砒砂岩的覆盖面积几乎达76%/图源:星球研究所
一切的症结都要归结于泥沙。黄河是世界上泥沙量最大的河流,申震洲对南风窗说,黄河年均泥沙量16亿吨,这是什么概念?“如果把这些泥沙堆成一米宽、一米高的土堆,它可以绕地球赤道27圈。”
其中经常淤积于黄河下游河床、对河流危害最大的,是直径大于0.05毫米的粗泥沙。科学家们经过层层锁定、反复对比,最终确定,粗泥沙的主要来源区与砒砂岩区高度重合。
“因此,对于黄河流域治理,砒砂岩是其中任务最重要、最艰巨的区域。”申震洲说。
02
致富果
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原水利部部长钱正英曾发现,水土流失严重县的分布与贫困县分布高度重叠。所以,“治理好水土流失,就必须使水土保持工作与农民脱贫致富相结合”。
德胜有梁村位于准格尔旗最严重的砒砂岩裸露区,村支部书记赵勇军记得,新世纪之初,德胜有梁村户均年收入只有一两万元。更可怕的是,“生态越来越恶劣,生活水平一年比一年差,处于恶性循环之中”。
2009年,德胜有梁村实行生态移民,村民在政策要求下迁离了砒砂岩区。这对农民来说是一个好出路,赵勇军说:“继续住在这儿,养几只羊、几只鸡,生活过得不好,一旦遇上个大灾大难,根本扛不过去。”移民后,村民有了政府补贴和养老保险,至少让老人们过上了相对平稳的生活。
可与此同时,失去耕地和羊群,年轻一些的村民纷纷离开村子,进城打工。
离开布满砒砂岩的家乡,并无法解决德胜有梁村村民的生计。一些人拥有做瓦泥工的手艺,但大部分村民缺乏一定的劳动技能,就业处处碰壁,“跟不上城市的节奏”。
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大路镇苗家滩社区牧民
转机发生在2013年。
在德胜有梁村,“王在达”是个经常被人提起的名字。1994年,村民王在达买回来一株苹果树苗,种在暖水乡一处背风向阳的山湾中。早些年因经济水平制约,当地人买不起苹果,王在达只好拿苹果去换些粮食。生态移民之后,他把苹果树重新打理起来,渐渐发展成占地6亩的苹果园。2013年,王在达6亩的苹果林,收入竟高达30万元。
死寂的砒砂岩区,竟然种得活苹果树,而且结出的果子香甜美味、口感极佳——就好像造物主给予德胜有梁村人的一线生机,被王在达偶然抓住。
准格尔旗气候寒冷,大部分地区并不适宜苹果生长。巧合的是,暖水乡东部地势西高东低,平均气温较其他区域稍高,无霜期稍长几天。几个微小的环境变化,竟然就促成了一处适宜的局部小气候,让果树成活了。
11月初,华生明刚刚送走最后一车苹果,一年中最忙碌的收获季节宣告结束。等待他的是冬季3个月的休息时期。待来年3月初,天气回暖,苹果园会再忙碌起来。他的苹果园共30余亩,散布于山坡半腰,果林外侧就是陡峭的沟壑。
“今年是个小年。”华生明在桌边坐下,对我说。当天气温不到十度,但他的脸庞泛出热气,也许是忙碌带来的喘息。今年,他的苹果园收成共13万斤。“去年25万斤,今年只有一半。”他说,语气中没有沮丧。年初的倒春寒,对果树生长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华生明似乎已经接纳了果园“看天吃饭”的不确定性。
准格尔旗的苹果树/图源:准格尔旗发布
他从2015年开始种苹果,是德胜有梁村第三个苹果种植户。之所以投身于此,华生明说,是因为看见了王在达的成功。
果不其然,苹果的创收神话同样发生在他的果园中。去年,华生明收获25万斤苹果,共卖出130万元。刨除成本,利润达80万。
苹果成了暖水乡名副其实的致富果。赵勇军介绍,2023年当地苹果总产量320万斤,总产值2400万元。“光是苹果就让我们全村人均收入增加5万元。”他言辞喜悦。
去城市漂泊的村民渐渐回来了,甚至还有三四十名外地人长驻于此地,在各家苹果园中工作。暖水乡原本是当地人口中准格尔旗“最穷的地方”,如今却因苹果,富庶了起来。
03
总攻
准格尔旗向砒砂岩发起总攻,几乎是与当地村民谋求生计、种植苹果一同开始的。
2012年,黄河水利科学研究院的申震洲第一次抵达准格尔旗的时候,当地的生态治理工作已开展40余年。然而,“总体状况还不是很好,植被覆盖率只有百分之二三十左右”。夏季一场降雨之后,实时监测的径流泥沙每平方公里最高达1万吨至2万吨。所谓“泥沙俱下”,不过如此。
申震洲对南风窗分析,准格尔旗头40余年的治理工作之所以成效微弱,首先是因为经费限制,治理局限于个别村落和流域,没有能力大面积铺开;其次是研发力量的欠缺,致使一些治理举措效果甚微。
就比如,赵勇军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和大人一起去义务植树,树是种下去了,但“成活的是一小部分”。
“砒砂岩的蓄水保肥能力很差,且地势往往具有坡度,雨水很容易形成径流,流失走了。这就是为什么早期种树成活率较低。”申震洲说,“后来我们的做法是,种树之前,先把坡面推成梯田,此外,我们还研发了一种针对砒砂岩的土壤改良菌剂,给予植物更好的生长空间。”
在准格尔旗,种树之前会先把坡面推成梯田/图源:星球研究所
砒砂岩地貌复杂,大致可以分成坡顶、坡面和沟道三种。申震洲团队针对这三种地貌的结构特征,设计了一套“山顶戴帽子,山坡系护腰,山脚穿靴子”的治理原则。
“戴帽子”指的就是梯田种树。而“系护腰”指的是在一定倾斜度的坡面种植沙棘和灌草,并喷洒一种特别研发的固结材料,以保持土壤水分、促进植物生长。
曾经,人们对坡度较陡的砒砂岩几乎束手无策。申震洲与同事将他们的研发技术应用于此以后,试验坡面的植被覆盖度从之前的10%增加至百分之七八十以上。他给南风窗发来两张对比照片,原先光秃秃的陡峭的山坡果真绿了起来,像巧手织成的一条绿意盎然的围巾。
而给沟道穿上的“靴子”,指的就是“淤地坝”了。与前两者不同,淤地坝是一种工程措施,目的是拦住砒砂岩侵蚀物质流向黄河的去路。
淤地坝高约10米,在科研团队的设想中,约20年后,泥沙会将淤地坝填平,形成一块块几平方米的平地。淤地坝所产生的生态效益不仅是针对黄河的,申震洲介绍,它对砒砂岩区的生态建设也有一定功用:“流进淤地坝的泥沙,基本都是肥沃的表层土,因此最后形成的平地非常适宜耕种。同时,它会抬高小流域的基准面,以达成减轻沟坡侵蚀作用的目的。”
砒砂岩坡面治理后
黄河粗泥沙集中来源区拦沙工程一期项目于2011年12月由国家发改委批复,规划在准格尔旗建设淤地坝296座,总投资6.24亿元。建设期自2021年始,持续五年,如今已近完成。
而申震洲与同事将他们的研发技术尽数应用于准格尔旗特拉沟的砒砂岩水土保持科技示范园区,2020年8月13日,示范园区迎来年度最大次降雨,而检测数据显示,该地减流效益达72%,减沙效益达89%以上。
这意味着,从技术层面来说,“地球癌症”基本“治愈”了。
04
遗留的困扰
申震洲深知,一个地方要想实现可持续发展,协调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是关键。因此,治理砒砂岩的同时,他与团队还向当地种植户提供了四五项技术,其中关键的一项就是坡顶蓄水窖系统,这一设计拦截坡顶径流的同时,还可以储蓄雨水、浇灌果树。
与此同时,缺水,依然是当地的最大困扰。
暖水乡的苹果已经注册品牌“暖水山地苹果”,在准格尔旗和周边县市销路甚广。赵勇军说,“暖水山地苹果”的一大弊病在于,“它与大市场不好接轨”。向大市场倾销,必须价格低廉,给中游的销售环节留下利润空间,然而“暖水山地苹果“成本较高,价格压不下来。
规模化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尽管当地适宜种植苹果的土地还剩余两三千亩,“但我们这个地方缺水,暂时不敢大面积去发展”。
刘军也说,准格尔旗平均年降水量只有400毫米,由于干旱缺水,山坡顶部上的沙棘容易遭遇病虫害。一些沙棘种植下去,几年后就因病虫害成片死去了,需要当地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后期的修缮与管理。
沙棘
申震洲同样在为缺水而担忧。他们在示范园区种植的灌木林草,相对此地非常有限的水资源承载力来说,“有些饮鸩止渴了”,他如此形容。下一研究阶段,他们希望找到一种更理想的物种,类似于苔藓和地衣,需水量更低的同时,还能发挥与灌草林木同等程度的生态和社会效益。
这片土地上,人的努力还在继续。
就在我们采访的过程中,赵勇军接了三个电话,签署了一份文件。晚上,他还要接待一名从陕西赶来的行业专家,探讨苹果醋加工产业在德胜有梁村的发展前景。
宁静的村委会办公室墙上,张贴着一张“德胜有梁村五年规划”。其中写道:“未来五年,我们计划打造集种植、育苗、加工、销售、观光为一体的产业链,进一步释放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当我准备乘火车离开准格尔的时候,在火车站,遇见一个50岁模样的男人倚着车站的栏杆,一只手夹着烟,眺望远方的丘壑。灰黄色、暗红色和黄绿色,一团团匍匐在山头之上。寒冷剥去了更鲜艳的绿意,光秃的树杈直愣愣地伸向天空。对于生活在南方的人们来说,这幅景象或许算不上“富有生机”,但当你知道准格尔旗与砒砂岩的故事之后,便懂得这一簇簇灰绿的灌草、一棵棵瘦小的树木中,凝结着如此强大和不屈的生命力。
“原来这山头,还都是白亮亮的。”男人与同行者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首图为准格尔旗龙口镇大口村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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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吴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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