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说，最重要的教育原则是不要爱惜时间，要浪费时间。”在11月23日杭州举办的“休闲创新与新质生产力”主题研讨会上，来了一位特别的嘉宾——学军小学的校长张军林，他做了一个主题报告，题目是“教会孩子‘浪费’时间”。
会上张军林分享了学军小学最近将课间10分钟延长至15分钟的经验与感受，并强调让他坚定推行这件事的原因之一，是在国庆节前，与浙江大学休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刘慧梅有过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对谈。“我们讨论的话题就是关于教育休闲，现在整个社会用一个词来概括叫‘卷’，我们都觉得，学校、老师、孩子要先静下来、慢下来，甚至停下来，等一等教育的灵魂。”
刘慧梅是这次主题研讨会上的主持人之一，她研究休闲学近20年，而她所在的浙江大学休闲学专业，是目前全国唯一一个以“休闲学”直接命名的专业。最近几年，她将大量的时间、精力放在了休闲与教育的关系上，这次和学军小学校长的对谈，让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领域第一次碰撞出了实践的火花。
“5分钟，听起来好像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其实是一次细微的撬动。”刘慧梅说，在教育领域，休闲学不是灵丹妙药，却能够触发人们观念的改变，真正去思考怎样更好地生活。
刘慧梅在“休闲创新与新质生产力”主题研讨会上 受访者供图
多出来的课间5分钟
学军小学是杭州的一所有百年历史的名校，近两年，学军小学和钱塘外语学校、九莲小学、云栖小学组成了“大学军”教育共同体，校长都由张军林担任。10月中旬起，课间时间的调整同步在4个学校全面推进，涉及近6000名学生和老师。
“曾经有家长跟我说，孩子在学校里，水壶里的水没动过，因为喝了水就要上厕所，有时候来不及。我作为校长，听到这些很难过，如果孩子在学校里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不能保证，考试成绩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也坦言，推行这件事的压力很大，“教育的事，有一点风吹草动，全社会都很关注，尤其是涉及课间时间调整，所以我们很谨慎。北京的中小学是9月开始推课间15分钟的，我们想先看看效果，‘让子弹先飞一会’。”张军林说。
最终触动张军林下决心推行“课间15分钟”的契机有两个。一个是9月底，他带着学校26名孩子和3名老师到英国交流访问，他发现英国的孩子们学习时间更短、课间更宽松和自由，放学也更早。另一个就是国庆前夕，他和浙江大学哲学学院休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刘慧梅关于“休闲与教育”话题的一次对谈。
一位是小学校长，一位是大学教授，在对谈中，两人一致认为：学习不是塞得越满越好，要给学生留一点空白，也就是休闲时间。
还有一个小朋友问校长：课间休息15分钟，会不会变得无聊啊？张军林回答他：“校长允许你无聊，因为发呆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嘛。”
课间休息时间变长了，老师会不会拖堂更久？这也是张军林担心的，他要求所有老师不可以拖堂，把时间完整还给学生，也还给自己。“我跟老师们讲，‘放过’学生，就是‘放过’自己。”
孩子们课间在操场上游戏 受访者供图
不过，张军林观察发现，现在不仅孩子们有了更从容的时间聊天、游戏、发呆，老师们也从“卷”的状态当中得到了片刻休闲，也能更好地在课间去关心孩子，这样的良性循环，让校园在悄悄改变。
当休闲学遇到教育焦虑
在社交平台上，对于学军小学推行课间15分钟这一消息，上网的家长们也有两种声音，支持的家长很多，认为“值得点赞”，但也有反对的声音，认为“浪费学习时间”。对此，刘慧梅认为，广大家长也非常需要不断去学习、去改变观念，“孩子也不是多了这5分钟的学习时间，成绩就会有巨大的提升，但给孩子更多一点自由的时间、探索的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很宝贵的”。
和张军林一样，刘慧梅在浙江大学的课堂里，也要求自己“不拖堂”。每周二上午，在浙大紫金港校区西一教学楼的205教室里，刘慧梅会给学生上《休闲哲学与实践》这门课，两个半小时的课程，她会确保中间的休息环节。
这堂课是刘慧梅为浙江大学本科学生专门开设的，有学生一开始会被这门课的名字误导，以为是一门很轻松的课程，而实际上要真正掌握休闲学的一些基本理论，并融合现实去审思休闲相关社会现象并不总是很轻松，因为还需要掌握基本调研方法和对采集的素材进行深刻分析。
这门课非常注重社会实践和探究报告，学期过半，全班8个小组都拿出了一份几经打磨的选题报告，如“休闲哲学视角下的网瘾治疗”“搭子文化”“触觉休闲”“大学生家庭旅行体验”“电子手表作为休闲科技新宠的利弊”“寺庙义工作为精神性休闲活动”和“非消费式休闲”以及“压力环境下中小学教师的工作与休闲关系”等等。
作为一名“小众”专业的博士生导师，刘慧梅的办公室也很与众不同：当中摆着一张实木休闲长桌，周围放着八张木椅，学生们送她的折扇、相框等点缀在一旁的柜子上。采访前，她变戏法似的，从两个环保袋里拿出柚子、花生、米糖等点心，“我喜欢和来访的老师、学生们围坐在一起，交流讨论，吃吃点心、喝喝茶。”
1996年研究生毕业后，刘慧梅就成为一名教师，但当时从未想过会专注“休闲学”研究。直到2003年，当时杭州确定于2006年要举办世界休闲博览会，刘慧梅主动报名成为休闲博览会组委会的义工，全程参与了为期三年的筹备过程。期间她接触到许多国际顶尖的休闲学专家，开始更加深入了解休闲学这门学科，并开始攻读休闲相关博士学位，也在2007年到美国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同时完成了自己城市化与运动休闲方面的博士论文。
浙江大学哲学学院休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刘慧梅 受访者供图
“休博会筹备期间，当时的杭州市委领导找到浙大校长，建议与浙大联合成立一个研究机构，为杭州筹备休博会提供理论支持和咨询服务，于是由时任学校党委副书记庞学铨教授牵头筹备成立了亚太休闲教育研究中心并担任中心主任。后来又在此基础上联合学校有关学科成立了浙江大学旅游与休闲研究院（现已更名为浙江大学休闲学与艺术哲学研究院）”刘慧梅说，休博会举办后，庞教授带领团队申报成立了休闲学硕、博士学位授权点，作为哲学的二级学科，2008年开始正式招收硕、博研究生、博士后和访问学者。“杭州这座城市的发展和浙大的开放创新，推动了这门专业的设立。”
国内不少高校也设有休闲学相关专业，如运动休闲、旅游休闲，但几乎没有像浙大这样，专门设立一个就叫“休闲学”，并且把该专业放在哲学学院。而且，庞教授不但创立了休闲学专业，还于2008年成立了浙江省休闲学会。目前，休闲学科、休闲学与艺术哲学研究院和休闲学会共同构成了推动休闲研究和休闲文化事业既有分工又密切关联的有效平台。
“我觉得休闲学专业放在哲学下面，才是最有价值和意义的。我们学院有一位老师这样诠释，休闲学专业可以用四个字形容：顶天立地。顶天，就是上至哲学的根本问题，要回答人如何过一个好的生活；立地，是强调实践性。”
在研究休闲学的过程中，促使刘慧梅开始重视“休闲教育”的原因，是一名曾在浙大就读的学生。“那个男孩成绩非常优秀，但到了大学后，来到强手如林的浙大，成绩没跟上后就更紧张焦虑，越焦虑就越靠网络游戏来麻痹自己，结果大三时，没及格的课程太多了。”为了这个孩子，刘慧梅做了很多努力——每周都会找一天，订两份盒饭，叫他到办公室聊天，试图帮助他渡过难关、有所转变，但最后，这名学生还是选择了退学，重新回高中复读。
这件事深深触动了刘慧梅。多年的研究，虽然自己的一些理论研究似乎已经得到国内外同行的认可，比如受邀担任休闲学全球三大顶级期刊均的主编和副主编等学术职务，但她意识到，如果只是在理论层面探讨，远远不够，与实践结合才能让休闲学更有生命力。她决定以休闲学为媒介，直面教育问题：“当年轻人不能自我控制，用错误的休闲观念去生活时，不但不能带来幸福，反而会带来很大的伤害。”
2022年9月，刘慧梅成功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名称就叫“休闲伦理视角下青少年休闲失范研究”，主要关注青少年沉迷网游、盲目追星和非理性消费等休闲失范行为。当时她花了三个月，和数十名家长进行深入的访谈，对当今家长的教育焦虑、困惑做了大量了解，尤其是学业压力、网络游戏等带来的亲子矛盾，这次调研也让她下定决心，未来要将更多精力放在休闲教育的推广上，让更多的人从休闲中受益，让休闲真正助力美好生活。
在刘慧梅看来，课间延长5分钟，正是一次典型的休闲教育实践——让孩子们在相对更充裕的休闲时间里，去探索怎样安排自己的自由时间。“其实这是很重要的，因为人工智能的发展，有望加速更好的闲暇时代来临，休闲教育也会越来越重要，孩子们不仅要会学习，更要懂得如何正确地休闲，正如美国著名教育家杜威所言，我们的教育不仅要为有用劳动做准备，更要为休闲生活作好准备。
课间延长5分钟之外
最近除了杭州市学军小学外，浙江宁波、温州、湖州、绍兴、衢州、丽水等地多所小学都开始探索“课间15分钟”。延长课间5分钟休息的背后，张军林觉得，其实是要唤起人们对教育初心的认知。
“我们的教育走得太快，以至于忘记了我们的初心是什么。”张军林说，对于一个小学校长来说，初心是为了孩子的全面健康发展，把学校办成教师发展的沃土、学生成长的乐园。“下一代未来是要走到世界前列去的，他们能不能有更多休闲、思考的时间，去拥有创造、创新的能力，对整个社会来说都很重要。而课间15分钟，或许能成为回归初心、拥抱创造力的一个引擎。”
孩子们在走廊上自由地玩耍 受访者供图
国庆节前张军林和刘慧梅有过一次对谈后，最近几个月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时常交流“课间15分钟”推行后的变化与感受。张军林还邀请刘慧梅带着学生来校园做访谈，因为课间时间延长后，“学生有很多有意思的想法”。
除了支持张军林外，刘慧梅自己也在进行休闲教育的实践。今年刘慧梅研发了针对青少年的“智慧休闲”系列课程。并且在学校、社区、景区等多个机构的支持下，给一群初二的学生上了3次课，主题分别是“休闲初印象”“拖延症？快走开”和“在休闲中，我就能为所欲为吗？”12月1日，刘慧梅又专门为家长开设了一场公益沙龙，主题是“智慧休闲和幸福人生”。
在两人的对谈中，张军林跟刘慧梅讲了一个故事。学军小学的教育理念原本是“让儿童成为儿童”，后来2018年校庆，中国教育学会原会长顾明远为学校题写这句话时，反复斟酌了很久，改成了“让儿童成为幸福的儿童”。这一刻，两个人都觉得，休闲与教育、休闲与幸福、幸福与教育的关系一下被打通了。
课间多了5分钟，能让孩子与孩子之间、孩子与老师之间有更多的互动——刘慧梅认为，休闲中最容易培养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是幸福最重要的来源，家庭中亦是如此，“现在成人很忙、孩子也忙，这种节奏甚至会影响年轻人的恋爱和结婚意愿。教育是社会的重要一面，今天，我们的教育也许真的到了需要反思的时候，慢一点，孩子才会过得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