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IV|日日夜夜

【编者按】

《上海相册》始于2020年春夏,澎湃新闻与《萌芽》杂志社的合作,至今已发展至第四季,共有中外摄影师60多人、作家40多人参与。摄影师群体既有来自近现代的大咖先行者,也有崛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觉悟者,当然,90后乃至更年轻的一代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汹涌而来。其中,国外摄影师在不同时期,也记录下他们眼里的上海和中国之旅。该项目与作家群体的合作中,在各方多元的视角下,《上海相册》也得以向读者展现一个层次更丰富的上海。今天推出《上海相册》第四季的第三篇,“日日夜夜”。

无法给摄影师杨一凡这系列拍的上海一个清晰的定义,这些灰色的、方形的照片看起来像是一段段个人化的小诗,在新与旧的罅隙中,在面对上海某个具体的地点时——寄托下杨一凡在那一刻的感受、凝思与想象。系列名叫《旧城录》,用杨一凡自己的话来说,“它不呈现诉求,它只咀嚼过程。这里面收集的一切元素,鲜活而散漫,概括了我用相机修行的点滴。”

作家广奈讲述了他与“朋友”阿尔弗,一个已经离开上海的人的故事。这些点点滴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倒像是一枚枚闪过的小碎片,描绘了两个异乡人居住在一间屋子里的日子,故事的结尾,正如照片里的那种无可名状,一种莫名的幻觉涌上心头,那些时刻真的存在吗?在每个日日夜夜里,在这座拥有无限可能的城市里,孤独的人将会怎样走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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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墩街,2021

我的朋友阿尔弗早已离开这座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城市,有时候我会梦见他,目光显露忧郁,络腮胡桀骜疯长,覆盖他硬朗的脸庞。鉴于我们之间的友谊没有恒定的链接,随时间迅疾流逝,几乎接近消亡状态,我并不能确定他现实具体的模样。只能从他片段的词语中了解一些生活变迁,故事无趣,结局总是美好的。梦醒后我躺在床上流了一身汗,气温变动异常,以至于春日热烈辉煌胜于过去所有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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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运河,2021

我想起曾经与阿尔弗散步的下午,我们乘船渡江去对岸,柴油味溢满船室,我们屏住呼吸寻找风口,随波摇晃,水面金光令人目眩,直到抵岸时响起一声清亮的碰撞。当时渡口尚未竣工,岸边的石灰与尘土在空中飞扬,将阳光折射成琥珀色,似乎那时的风景已酝酿出回忆本身的特效,模糊不清,但绝对给人留下惘然的幻觉。我们迅速离开渡口,乘坐双层巴士假装初来乍到的外地旅客,听解说员用略带上海腔的普通话介绍城市建筑与历史。据说观光巴士以后将不再开设,我们赶上了时代的末班车。阿尔弗说,这些大厦他以前从未特意观看。我说我懂的。居住城中的人,总是对它所拥有的一切熟视无睹,直到离开,才会重新欣赏一座城市的细节。随后我们下了车,穿过豫园建筑群,一直散步到小桃园,倚靠在公园长椅上抽烟,静静等待天色变暗。我设想过在告别的时刻应当发生一些深情故事,然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抬头看着小桃园清真寺上空灰色的云层,有只鸟正凝固于空中,一动不动地抵抗着自然重力。后来阿尔弗说,他早已经忘记了这回事。我无疑记得那只孤独的鸟,如同清真寺顶的新月,永恒静止。我惊讶于那种非同寻常的景象为何会被他遗忘,如果他的视线并没有与我平行地穿越桅杆望向天空,那么当时他眼中所见的是什么呢?所幸阿尔弗还记得我们的对话,暮色降临时,我们正在讨论他未来的人生。父亲为他安排了令他满意的婚事,在遥远的故乡,他愿意回到出生之地开始一段新生活。阿尔弗喋喋不休地说起未来,像个宣讲的牧师,他向我讲述故乡的地名与河流,未婚妻的家族故事,但始终他没有谈起我们之间的事情。他说他会拥有正常的生活,健康地活着,有一双儿女,直到衰老。我送去了对他的祝福,对着神明许愿,我绝对摒弃了自私的想法,因为有一刻我希望阿尔弗死在我身边,但我立刻阻止了自己卑怯的愿望。我说,阿尔弗你会拥有你想要的人生。所有神都会祝福被爱的人,我永远尊重他的选择,我也无法改变任何人的选择,人们总是会走上更好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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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花街,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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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林渡,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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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的墙,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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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浦,2021

对许多人来说,上海的异乡感过于沉重,即使生活数年也不会缓解,我常以为,或许是这种情绪占据了阿尔弗的心导致他忘记了眼前异常的变动。我反复回忆起那段日子,我们走过的道路、说过的话,回忆我们共有的房间:四十五平米的一居室,一张木床,一张带有椭圆形镜面的书桌。卧室墙上挂着他喜爱的唱片海报和他用幼稚笔法画下的奥特曼素描。实际上这是阿尔弗模仿孩童风格做的简单尝试,他真正擅长的是波斯细密画一样的精巧构图,明亮的色调永远拒绝展现黑夜。得益于阿尔弗对生活的艺术化追求,我们拥有一面摆满各种奇异物品的墙柜,威尼斯面具、动漫玩偶、陶瓷品、神佛像,还有一些从远海收集而来的畸形石块。有时候,他会站在神像前许愿,阿尔弗从未告诉我有过哪些愿望。我不想猜测,既然他不打算告诉我,证明那些愿望从来都与我无关。我只想谨慎地维系我们之间细微的关联,短促的同居使我们提前进入乌托邦式的生活,尽管我们的分歧多于共性,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两个异乡人成为紧密的共同体。阿尔弗整日专注于图像世界,而我对艺术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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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佛台,2023

2019年,他受邀创作一组关于“城与神”的想象绘图,我们逛完了上海所有博物馆与美术馆,他的画面仍然不具形体。我无法为阿尔弗提供任何帮助,唯有保持沉默,等待他突然有所领悟。阿尔弗数月不修边幅,坐在画布前俨然殚精竭虑的老者,最终他放弃了创作这组画。阿尔弗面色怅然说,神的相貌根本不重要,唯一需要解答的问题是,时间是什么——他不知道。在神的照拂下,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在消失。但有一些生命会表现更加缓慢的变化特征,时间并非匀速作用于所有事物,这不公平,神也有偏爱和袒护。他担心自己是被抛弃的一个,他完全不信任自己的天赋。阿尔弗失望地看着窗外,陷入忧伤。从我们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东方明珠,这难得的风景被他解释为日常的庸俗象征。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以至于他比往日更加刻薄地审视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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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饰,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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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老城厢,2021

阿尔弗曾说,能够被称作风景的,都具有一次性的观赏期限,一旦成为日常的重复部分,风景就失效了。他需要更多一次性体验,用尽即弃的新鲜。新鲜的人,新鲜的酒精,新的灵感,然后在夜与夜的交替中,与陌生的爱人释放激情。我全然理解阿尔弗——作为他的朋友,在同一个码头下船的人,有的喜欢潮起,有的等待潮落,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其实我们都已经离开了那条河,唯有跌宕的余韵使我对阿尔弗抱有残念。或许阿尔弗没有欺骗我,是我错误理解了当天的景象,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以为那只鸟摆脱了时间的束缚,期待在那一刻让世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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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源,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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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三线,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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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博码头,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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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坊,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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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粉店,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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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坊,2016

我准备出门散步,停止漫无目的地回想。春天寂寞的休息日,街上没有信徒祈祷,市声稀薄。去往河边的道路已经变化了许多,尚有一些事物保留旧时风貌:仓库门前的兵马俑戴着落满灰尘的口罩,天桥下仿罗马雕塑一如往常洁白。我想,为何春天还未结束,空气就已经使人感到沉闷与迟缓。我抽了一根烟,靠在路边休息,脑海中勾连起那些熟悉的街名,看着往来的人群,有一瞬间我突然感到陌生——阿尔弗,我们真的有穿过南京路坐船去黄浦江的对岸吗?秦皇岛路游船码头已经修好了吗?高架桥边被台风吹倒的树枝如今还在吗?我开始思考困扰阿尔弗的时间问题,时间并非以年月计算,也并非神的赐予,每时每刻,时间都引导我们走向不同的空间,每个瞬间都如阿尔弗所说,是一次性的,永不再来。但我虔诚地期望在永恒的流逝中,存在着某种循环。对我来说,时间不是一去不复返,而是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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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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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岛路渡口,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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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高架路,2021

我走到了曾经居住过的弄堂,昔日门神石像犹在,正襟危坐散发古朴的威严。房子已是半拆迁状态,四周空寂唯有风鸣,阁楼间瓷塑佛台寂寞地守护着眼前光景。我们曾在这此呼吸,吃晚餐,日复一日。借着窗外微弱的黄昏,我想,如果我们出生于同一个故乡,那样我会陪伴阿尔弗度过整个童年,如果我没有在路上浪费那么多时间,如果我能够像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写的那样:我们聊天,吃饭,抽烟,走路,一起工作,我们的身体在从白天走向晚上的旅途中呼唤着彼此。过去的日日夜夜,我们都曾这样度过。我坐在床头,直到日落,远处大楼的灯终于亮了起来。我感到悲伤,其实我早就知道,就算两个人看过同一场风景,也不会拥有相似的人生。在这座拥有无数道路与奇遇的城市里,我们永远不会真正走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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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2016

摄影师自述

2015年,我在二手店里淘了一台成色不错的禄莱双反相机,我带着它去小南门自由市场转了圈。当我走过蓬莱路望云路交叉口那个烧饼摊,卖饼的小姑娘招呼我说,“你这个是什么相机?能帮我拍一张吗?”二话没说,我以最快的速度捕捉到一张她夹饼憨笑的照片,那是我用禄莱相机拍摄的第一卷胶片。

之后我抱着这种幸运降临的心态走遍上海大街小巷,但收获甚微。出于不甘心,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追逐诗歌与灵感的计划。由于我一直向往探索长江流域的生活情景,路线就着落到了各地的沿江城市。我坚持在业余抽空拍摄了三年多,发觉自己对摄影的理解有明显改变。

2020年疫情,我被迫在上海拍照。但之前几年在长江拍摄积累的经验和想法,让我观察到了上海的另一面状态,这是我以往从未留意过的。上海历史与地理资源丰富,且布局分散,那些过往记忆与痕迹很多藏匿于安静或偏僻角落。有些是紧挨着水系、未经开发的生活或工业区域,有些也可能是闹市区里无人问津的某个阳台或小院。这些场景自带氛围,让人遐想时空关联与古往今来。“旧城录”这个名字便应运而生。

如果说照片可以做到启发与鼓舞,那我认为它也一样可以做到克制与无为。《旧城录》的基调就偏向后者,它不呈现诉求,它只咀嚼过程。这里面收集的一切元素,鲜活而散漫,概括了我用相机修行的点滴。这些照片所覆盖的时间,正巧与上海这些年的极速改造重叠。我这个上海土人,按着蚂蚁觅食般的生理本能,反复爬走在城市裂缝处,捡拾枯败的滋养。这些养料与饭桌上的美食无关,是最平淡的味道,但就和家人相处一样,成了保存最多的记忆。

摄影师简介

杨一凡,上海人,1976年生。从事外文编译,2015年开始摄影创作。

文字作者简介

广奈,编辑、青年作者,出版小说《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