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鄂州沙窝乡,有着一块无字碑,两米多高,很是宏伟。
碑为何无字?
我们联系到了墓碑的主人何元海,他是一名退伍老兵,1979年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
他和无字碑背后的故事,让人唏嘘不已。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战火声停了,四周像死了一样地安静。
我感觉有几百斤的分量压在身上,动也不能动,左边肩膀,一直到胸部,全部都炸开了花,左脚也中了弹片。
痛是已经不痛了,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扭过头,看见班长向永文的尸体就躺在我边上,昏迷之前的记忆瞬间回到我脑子里。
这时,我听到一阵叽里咕噜的越南话传过来,脑子瞬间炸开了。
坏了,要被俘虏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呢?
我绝望极了,我想死,可是我动不了。
只能听着越南兵的脚步声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
解放军兵分两路,分别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进入越南。
战前,我从162师抽调到161师481团3营7连,跟随大部队开赴越南,我们是2月26号抵达的广西。
我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我想上了战场就两个结果嘛,要么打了胜仗回去,要么留在战场上。
我不怕牺牲,唯一就是担心家里的老娘,好在还有我哥哥能料理。
我本身就是穷人出身,如果没死回去就是光宗耀祖,死了也是保家卫国的烈士,对外名声也好听点。
那时候有的战友还担心得吃不下去饭,我每一餐都吃得很饱。
我们班是尖刀班,打穿插的,进入越南的头几天还算顺利,消灭了不少残敌。
到3月2号,我们在坤子山遭遇了越军,两边交上了火。
敌人占着人数优势和对地形的熟悉,逐渐地将我们逼进了一个狭小的山谷。
班长向永文带领大伙准备杀出一条血路、寻找突围的时候,一颗子弹直接打穿了班长头部,他当场就牺牲了。
眼看着班长就这样牺牲,大家非常愤怒,都杀红了眼,想给班长报仇。
我架着机枪,在一个凸出位置上向着敌人拼命射击,敌人的火力也集中朝我过来了。
我的左肩、左胸、左脚都中了弹片,一枚手榴弹直接在我旁边炸开,我被震晕了过去。
那时候是下午5点,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周围已经没有了枪炮声,只有一排排的尸体,有我们的,也有越南兵的。
一看,班长的遗体就在我旁边。
我浑身是血,一动不能动,痛得整个人都是懵的,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没死。
班长牺牲了没人管,我还活着怎么也没人管呢?其他战友都去哪里了?部队呢?
这时,我听到一阵叽里咕噜的越南话传来,一瞬间脑子就炸开了:
坏了,要被俘虏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听着越南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发现了我,我不想做俘虏,真想马上就死,可是我一点也动不了。
几个越南兵过来了,我冲着他们喊,你们搞死我吧。
作为一个战士,我宁愿死,也不愿当战俘。
他们没有理我,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把我手脚一捆抬走了。
他们是想去领赏,因为俘虏了中国军人,他们可以拿到奖金的。
一直把我抬到一段公路上,扔在那里,几个越南兵就不管我了,他们才不在乎我的死活。
这时,两个国际记者,一个美国的,一个日本的,开着小面包车路过那里,看到了我。
他们下车过来给我检查伤口,那个日本女记者会说中国话,告诉我,说我失血太多,再不抢救就完了,然后把我带上了小面包车,送到了越南后方的乡镇医院。
我得救了。
第二天这两个记者又过来采访我,问我今后还想打仗吗?
我说打什么仗啊,我想死,现在死死不了,活活不成,怎么搞?
我那时候真的就想死,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要么胜利回去,要么光荣牺牲。
被俘虏了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两个记者宽慰我,说你不要死,你命大我们把你救回来了,到时候两国交换俘虏,你就可以交换回去了。
他们叫我想开一点。
听说还能交换回国,我想起家里的老娘。老爹死的早,是她一个人讨米讨饭给我扯大的,我还没尽孝呢。
我不寻死了,我得活着回去见老娘。
我家在湖北鄂州沙窝乡,老娘是残疾人,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家里生计问题都靠父亲一个人。
我是家里老幺,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天生痴呆症,不算严重,能正常生活,但也确实出不上多少力。
因为家里穷,两个姐姐很小就给人做童养媳了:大姐姐刚出生就抱走了,小姐姐养到七八岁也送走了,没办法,养不起。
这种事在那年代很常见,所以姐姐也不怨恨,长大后该来往还是来往。
父亲积劳成疾,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母亲靠讨饭把我们兄弟养大的。
我很小就当了家,一直想改变我们家的这种情况,可我也没正经上过学,想来想去,参军是我最好的出路。
我想只要能在部队立下军功,就可以改善家庭状况,养活家人。
1978年,我20岁,报名入伍到了54军,新兵训练结束后,正式被分配到162师481团2营5连。
都说部队训练挺苦的,我不觉得,打小苦惯了,在部队起码不用担心没有粮食吃,每个月还有6元钱的津贴,省下来还能寄回家里,我挺满足的。
终于如愿穿上军装
本想着和平年代,不会有多少打仗的机会。
没想到越南忘恩负义,越来越嚣张,不断骚扰我国边境,中国多次警告无效后,决定自卫反击。
别人怕打仗,我不怕,本想着上了战场就能建功立业,谁知道成了战俘。
落到敌人手里,对我来说,这比死还难受。
越南的医院给我治了伤,但为了防止我反击或者自杀,就拿铁丝给我捆起来了,手都捆烂了。
那是所乡镇医院,进进出出的还有当地百姓。听说医院里来了个中国战俘,他们趁着医生不注意,偷偷进来,朝我要不就是一扁担,要不就是一耳巴子,打得我头上身上都是伤。
他们也有兄弟姐妹在战场上牺牲了,所以过来打我出气。
我在医院里住了15天,伤口还没好呢,他们也不管,死不了就行,把我关进了当地看守所的牢房里面。
把我带走的也是看守所的人,这全程我都没见过越南军队里的人。
我在监狱里关了三十天,也没人来审问我,也没人找我谈话。
我一个人一间,地方挺小的,没有窗户,又黑又湿,白天就是晚上,晚上就是白天,越是深夜安静的时候越是睡不着,特别难熬。
监狱里连床都没有,就是一个水泥台,板子都没铺,睡在上面能把你冻死。
我伤口本来就没好彻底,那个地方也给我留下了永久后遗症,到现在天气变化的时候伤口都会痛,像蚂蚁啃一样。
我是左边受的伤,只能右侧着睡,时间长了胯骨就变形了,一个大一个小,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坐骨神经。
监狱里没有放风的时间,每天只有放饭的10分钟,大家聚在一起打饭,其他人都是当地犯了罪的关进来,只有我一个是战俘。
监狱伙食规定每个人每天就七两米饭,上午四两下午三两,菜就是一点包菜什么的。
我1米77的个子,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原来在部队一顿就要吃六七两米饭,馒头都要吃三四个,监狱给的那点伙食根本吃不饱,长时间下来,整个人都饿得浮肿。
刚去的时候监狱里的警察还对我特别凶,拳打脚踢的,他们也是带着仇恨的。
有一次打得太狠了,我大半个月起不来床,根本下不了地,吃饭都得他们给我送到床头边上。
整个监狱还是密闭的,四角不见天,我被关了一年多,没见过一次太阳。
时间长了我受不了,又想到自杀,绝食,三天三夜没吃饭,一口茶水都没喝。
看守所的人也怕出事,过来给我急救,给我打针,熬稀粥给我吃。
那以后他们对我虐待也少了些。
自杀没死成,我心里又想起了老娘,想到老娘没人管,我告诉自己还是得活着。
一直到当初救我的那个日本女记者又来监狱找我,我才知道原来我被俘虏过来后,根本没人把我登记上去。
得亏记者还记得我这个人,一年多了,还想着来问问我被交换回去没有。
他们找到当时我治疗的那个医院,才知道我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了。
在监狱里见到我的时候,她说为什么还不把你送到俘虏营去啊,你到俘虏营当年就被交换回去了。
这之前所有被俘虏的军人都已经交换回国了,就剩我一个了,谁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记者来过之后不到十天吧,我终于被转移到了战俘营,在那之前他们还对我进行了反面教育,就讲中国怎么样“侵略”越南。
我没文化,但我知道我们叫“还击战”,他怎么不讲他侵略我们呢。
广西的那些渔民、老人、民兵,还有老百姓的牛啊、牲畜啥的,是他们先搞我们,我们才还击战搞他们的嘛。
战俘营的条件要比监狱好多了,起码有床了。
有一个大院子,能在院子里放放风,每天早晨把门打开放我们出来,晚上太阳落山了再关进去。
每个战俘每个月定额开销3块钱,这个钱里包括我们牙膏、牙刷、肥皂、毛巾这些用品的费用,毛巾两三个月发一次,每个月还给一斤白糖。
和我关在一起的还有六七个俘虏,他们都是广西的渔民,打鱼的时候被抓过去的,当兵的就我一个。
院子里有一个排的兵,专门管战俘营的。
我去了以后他们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回国,一住又是好几个月,对我也是拳打脚踢的,虐待我。
我一看他们这样的态度,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去,还不如自杀算了。
我拿头去撞墙,撞的狠,第一下撞没撞昏,头上鼓起那么大包,血淋淋的,第二下再往上撞,还是没昏,还能感觉到痛,第三次再用力撞,就是想撞死过去。
结果还是没死,昏过去了。
后来我又绝食,绝食两次,把胃搞坏了,现在都还有胃病。
看守的人找了个翻译过来,给我讲,说你不要自杀,我们给你交换回去。
我这才有点希望,不死了。
后来相处长了,越南兵渐渐也对我好一点。
也许是看我太孤单,就一个人,那些渔民说广西话我也听不懂,越南兵也不许我们交流。
看守的越南兵经常打扑克,我就在边上看,有时候也跟他们打一打。
他们管那个A不叫尖子,就说“12345678910”,我们就比大小,输了脸上贴字条。
混长了我也学会了他们几句基本口语,像“安翁”就是吃了的意思,“空安”就是没有吃饭。
我在战俘营一住又是大半年,81年2月份过完春节以后,才终于说要把我交换回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
两年了!从79年2月份来越南打仗,整整两年了!
我很想回到祖国!我很想我的老娘!我终于回去了!
可真到了这一天,心里想得也挺多。
第一次穿军装回家过年,和我的两个姐姐
被交换那天,我被铐子铐着,跟那六七个广西渔民一起上了汽车,越南兵把我们拉到广西友谊关。
中国来的是地方公安人员,我们就一排的站在那里,公安让他们的人过去,我们的人过来。
我哭得泪流满面,终于是回家了!
我高兴啊,真的是高兴。
中国公安把我押送回了派出所,对我的身份进行了核实、审查,我在看守所待了一个星期,师部来人把我接走了。
在师部,我详细讲了被俘虏的经过,审查了二十多天,确定我没有问题,就安排让我正常复员回家,给了一次性复员费,接近300块钱。
师部的一个排长和一个参谋一起送我回湖北老家。
我们先坐火车到武汉,政府的人开着吉普车去接我们,给我们送到乡镇,然后打电话到家里,叫了我姐夫来接我。
因为要跟政府的人交代清楚我的事,还有档案交接什么的,就又耽搁了一天。
晚上我跟姐夫住在招待所里,我才知道,原来被俘虏的这两年,我的事在老家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部队以为我在坤子山那场战役里牺牲了,给我记了一等功,颁发了证书和奖章。
我老娘每年还有500多块钱的抚恤金。
广西凭祥烈士陵园里有我的一块墓碑,老家村里学校还专门给我立了一块烈士碑,办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说是教育孩子们。
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反复广播我的事迹,我成了村里的英雄,我母亲是英雄的母亲。
我听完姐夫说的这些,心里首先想到就是,我回来了,这些待遇肯定要取消了。
但能够活着回来见到老娘,比啥都强。
第二天我跟姐夫回村子里,老家人看见我活着回来了都很惊讶。
我回到家,母亲一看到我就抱头痛哭,在我身上不停地抚,摸摸这摸摸那。
母亲是聋哑人,我给她打手势,说我没有死了,我回来了。
她说不出话,但高兴,我一回去,她心里就敞亮了。
大哥已经成家,嫂子是隔壁村的,也是个老实人,这两年是大哥大嫂在照顾老娘。
我回来后,大哥一家就搬到嫂子他们村,老娘就交给我来照顾了。
一等功的荣誉部队撤销了,每年500多块的抚恤金也没有了。
师部两个人送我回来的时候,跟我要回奖章,我坚决没给,他们就自己跑去姐夫家,把放在姐夫那里的立功证书要回去了。
我知道后非常生气,他们去的时候我不知道,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让姐夫把证书给他们。
我也不是说贪这个一等功荣誉,留下这个奖章我也从来没拿出去过,也不跟人家吹牛,我就是想留着做个纪念。
我这一生,因为被俘的经历打了折扣,但我绝对是问心无愧的。
在战场上我为祖国流了血,我的表现没有问题,如果不是被俘了,我肯定值得这个一等功。
当然俘虏这个事儿确实比较敏感,政府几次来人调查,部队也来调查,这是应该的,我没有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也不怕调查。
但村里人说的话就比较难听了,从英雄到俘虏,这身份天上地下。
那几年中越一直在交战中,老家每年都有去当兵的,也有立了功回来的,也有成为烈士的。
村里人提到这英雄那英雄的,说到我,他们说我是狗熊。
更难听的话也都有。
我没办法,只有不听,听了我也不跟他吵,他们喜欢怎么讲就怎么讲,我不理就完了。
但有一样,我也不怕他们,要是有人跟我打架我也奉陪,非要说三道四的话,我替他们说。
只有一次,事情闹得比较大。
我回国以后,复员分配到了老家林场工作。
我那个队长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说我们这个林场是劳改示范地,说我进来是劳改的。
我听了肺都气炸了。
我当场就跟那个队长搞起来了,我是准备跟他打架的,被人劝开了,我也就忍了,但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我有个叔伯哥哥在渔场当厂长,他也是当兵的,转业时是营长,我就申请调到渔场去。
一开始调不走,我说好,我自己去搞。
我去找了林场的领导人、主任,他们就给我办了这个事。我也没告诉那个队长,他还不知道我就把手续给办了。
林场上面的领导也知道那队长讲话不好听,怕我心里有怨言,临走的时候还给我办了一桌酒席欢送,队长气得那天晚上都没有吃饭,酒也没有喝。
我一共在林场干了两年,83年10月调去渔场,日子才过得平静些。
渔场离我家也更近,我回家照顾老娘也更方便点。
老娘有残疾,耳朵听不见,也说不了话,倒也清静,外面这些事她都不知道,我也不会跟她讲,就自己宽慰自己。
经常我会在家里关起门来,穿上以前的军装,把那个一等功奖章戴上,对着镜子看一看。
那一刻我还是挺自豪的,会想念以前的自己。
已经被我摸旧了的一等功奖章
我入伍的时候20岁,在河南军部训练了两个月后就去了北京,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搞基建。
我们一边建房子一边训练,正步走、刺杀、搞格斗。
副班长李玉坤特别严格,我们哪方面训练的不够,他都要加班加点地练我们,所以我们技术也都最好,战时是尖刀班。
我还因为训练成绩好,得过一个三等功。
我在78年刚去的时候就入了团,当时我们连队里一起从沙窝乡去的战友有3个,他们就叫我拿钱去买糖吃,请客。
我说没问题,给了他们10块钱去买糖,那时候我津贴才6块钱一个月,10块钱很多了。
我跟原来5连的战友朝夕相处了一年,感情是最深的,因为打仗我们才分开的。
我被调去了481团3营7连,其他战友也被补充进别的部队,都上了战场。
第一排的排长也牺牲了,这是我知道的。
村里给“烈士何元海”立的碑一直还在。
当时是按老家最高规格修的,两米多高,上面用水泥砌了“革命烈士何元海烈士碑”几个字。
因为我回来,字就被刮掉了,成了一块无字碑。
我回来之前,家里人逢年过节都是去碑那祭拜我,现在变成我自己祭拜自己。
我时常想起来就过去看看,想不开的时候,去那里瞄一瞄,走一走。
我站在那里低头想,自己怎么就成了烈士了,又怎么成了俘虏了?怎么就落到这种地步了,被人歧视。
我自己问自己,问着问着眼泪就来了,也只有自己哭给自己听。
那旁边还葬了一个当兵的,姓连,工伤事故牺牲的,家里人把他葬在了这。
我看看他,再想想我的那些牺牲在越南战场上的战友、我的老班长。
我这个人虽然不走运,好歹还回来了。一个人啊,还是活着回来最好。
我还有老娘在呢,还有一个担子。起码要成个家,生儿育女,这也是个传承的责任。
我在自己曾经的烈士碑前
我和我爱人是在林场认识的,她们村子就在林场山脚下,她家门口是苗圃,栽树秧子的。
我经常去她家挑水,这么就认识了。
她个子高,有一米七四,比我矮不了一点点。
性格也好,读过书,上了高中回来的,讲道理,从来不跟别人红脸什么的,你跟她讲话她才答你,也蛮和蔼的。
她下面还有四个弟弟,从小懂事就早,善解人意,家务也做得好。
我跟她讲了我的这些事,她都能理解我。
因为她父亲也当过兵,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
我还把她带到家里,知道家里还有个残疾老娘,她也不嫌弃。
我家那个屋子都快倒了,我自己重新修,她还过来帮我忙,愿意跟我受苦。
这样好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肯定要把她娶回家!
结婚前我没跟岳父详细说过我的事,岳父看了我的退伍证,知道我是正常复员回来的,就同意我们结婚了。
83年,我调到渔场的那一年,我和我爱人就成了家,结婚以后生了一儿一女,总算有个完整的家了。
婚后我跟岳父深聊过一次,我们两个老兵,他给我讲他在战场上的事,我给他讲我被俘的遭遇,岳父也很能理解我。
我老娘96年去世的,84岁,生病走的。
我活着回来给老娘尽孝,给她养老送终了,受什么罪都值得。
老娘走以后,爱人和孩子就成了我活着的唯一支撑。
小孩子渐渐懂事,村里人流传的那些关于我的话,他们也都听说了。
我自己不想跟他们讲什么,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们看我脸色不好,也不敢问,家里从来不讲这些事。
嘴上虽然不说,但我心里一直还有一个疙瘩,如果当年我在战场上被战友救回来了,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为什么战友没有管我呢?
2013年我的老连长陈晓成找过来了,他是我见的第一个老战友。
回国三十年了,我一直没有联系过战友。
也想念他们,非常想,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就是战友,但我心中有压力,觉得配不上跟人家搭腔。
自己把自己给封闭了。
陈晓成是我上战场时7连的连长,我们7连当初是临时组建起来的,打完仗又撤销了,他后来提干到了师部当参谋,现在也退休了。
他是四川人,特意来湖北找我。我们还有个老战友退休以后在鄂州市公安局工作,连长就是通过他找到我的。
我去了市公安局招待所见连长。
说实话,一开始我也是不想见的,见面以后我的表情也不太好,但老连长告诉了我一些事,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
那天我昏过去以后,战友们经过拼命反击终于将敌人打退,开始打扫战场。
他们过来检查我,没摸到我的脉搏,又看我浑身是血,以为我牺牲了。
我们是穿插部队,没有后勤,部队还得执行下一个作战任务,就把我和其他牺牲的战友一起藏在一个炮弹坑里,拿树枝杂草盖一下。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越南兵先来打扫战场了。等部队回来要把遗体送到后方安置的时候,我已经被越南兵带走了。
连长说,在我的位置上确实还躺着一具尸体。战场上残肢断腿的,脸上身上都是血,也无法百分之百分清谁是谁,他们就把他当成了我,上报成了烈士,葬在了凭祥烈士陵园里。
那场仗打得挺惨烈的,我们7连还荣立了集体二等功。
那天在招待所里,老连长也宽慰我,让我心放宽一点,活着总比死了强一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好了。
我现在回来家也成了,儿女也有了,就别再想了。
想想也是,我接受他的开导。
老连长前后来了三次,还带了记者过来采访,真要讲那段经历,我也没有很热情,就让他们在那儿拍。
后来节目组给我送来一个碟子,我没机子放,再说也没心思看,就一直放着,至今也没看。
我还是经常一个人去烈士碑那里看看,每年过年的时候给它插一根香,自己祭拜自己。
后来要建机场,那一片就搬迁了,我也不用再去了。
村里偶尔还会有人提起我的事,拿这个说笑,但也少了。
时间长了,那场仗都快被人忘记了,谁还在乎这些事!
2019年是对越自卫反击战四十周年,我跟7连的老战友一起去广西凭祥烈士陵园扫墓,给我的老班长向永文,还有“烈士何元海”。
“烈士何元海”墓里躺着的那位烈士,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给他上了三炷香,摆了一瓶酒。
我在凭祥烈士陵园的墓碑
陈晓成连长也来了,给我带了些背心、褂子。
有个武汉的女兵大姐塞给我1000块钱,我不想要,她说既然给了就让我接着。
我想起之前去陈连长家的时候,他就塞给过我1000块钱,我没有要,很可能这1000又是他给的,但我也没问。
从那时起,我跟老家一起入伍的战友也开始有了联系。
我们一起从沙窝乡出去的一共有三十多个人,战场上牺牲了三个,病死了好几个。
我们每年差不多固定能聚上两回,一次是3月16号,我们一起入伍的日子,一次是“八一”建军节。
春节的时候看大家时间,有时间就聚聚,没时间就算了。
老战友们聚一起也就是互相谈谈心,问问身体怎么样,也都上了年纪了。
原先没有手机不方便,现在手机上一通知就都来了。
今年10月10号在武汉,我跟原来的老5连还聚了一次,副班长李玉坤也来了,我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痛哭。
他是看了媒体报道,费尽周折找到我的,我是他的兵。
当时我们一起,又是施工又是训练那么辛苦,感情很深呐,不是这场战争的话,我们也不会分开。
副班长曾经问过一个被俘虏的越南老兵,说你们打胜了强大的美国人,怎么和中国军人交手,却节节败退?
这个越南老兵说,那是因为你们中国军人不怕死。我们打死了一个美国兵,旁边的一看危险就后退了;打死一个中国兵,你们不仅不退,还全部都冲上来了!
越南兵说得没错,我们在战场上,真的如此,班长牺牲了副班长接替指挥,副班长牺牲了组长指挥。
组长中弹昏迷,我作为机枪手,是最重要的支撑点,我打到重伤昏死过去,副射手搂过机枪再接着打。
那场阻击战,全班荣立集体一等功,我荣立个人一等功。
虽然我因伤被俘,一等功被撤销,但战时的荣誉一直都在。
仔细想想,国家政策还是很好的,我正常复员回来,还给安排了工作。
现在我退休了,也有一点退休金拿,每个月国家还给伤残补助1000多块,而且每年还在上涨。
儿女也长大了,我没什么顾虑,心已经放宽了,没得纠结了。
命运就这样,怪不了谁,认命就行了。
联系何元海老兵前,还担心何老兵会愿意讲吗?被俘的经历又该怎么问出口?会不会给他造成二次伤害?
电话接通后,何老兵很大方,也很坚定,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没有办法啊,我自己宽慰自己。”
简单的一句话,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中,足以想见这些年他是怎么拽着自己走过来的。
何老兵这一生,有过无上荣光,也跌入过无尽深渊,但他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曾经的一身军装。
帮我们对接上何老兵,一直在关爱老兵和烈属的资深志愿者王勇胜说,何元海是战俘,更是功臣,是英雄。
他曾盛情邀请何老兵到河南聚会,聚会的餐厅主管问王勇胜,这一餐什么规格。
王勇胜说,要超过战斗英雄的规格。
他说,何元海不仅是英雄,还是受了委屈的英雄,我们要在一些细节上还他公道。
聚会的那天,何老兵很开心,王勇胜特别准备了一束鲜花,何老兵一路抱着,辗转了几个城市。
就像何老兵自己说的,他在意的从来不是一等功的名头,只是一份承认,一份公平的对待。
编写: 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