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您的巴西》主要收录了胡续冬在2003—2005年间旅居巴西时写下的有关这个国度的一百五十余篇随笔,共22万字。全书分为六辑:第一辑“里约,里约”写巴西的自然风光、节日风俗等;第二辑“我的巴西厨房”写巴西特有的物产、美食;第三辑“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是巴西人”写作者在巴西结交的朋友,他见证的奇人奇事;第四辑“深入黑窟‘上帝之城’”聚焦于对巴西社会现象的观察;第五辑“关于伊巴奈玛女孩的一切”主要写巴西的文化艺术、知识分子群体;新版还增加了第六辑“重返巴西”,包含作者2014年和2018年重返巴西时写下的四篇文章。
作者语言紧凑、精炼、戏谑,有十足的个人风格,以轻松的方式让中国读者了解了巴西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个人在旅程中的体验与洞见,也有人文、地理、历史、民俗方面的丰富知识,是精彩的文化随笔集。正文前有沈友友、朱靖江、尹丽川、子非鱼撰写的四篇序言,书末除了作者后记外增加了作者遗孀阿子写下的新版后记,这些文字能让人更进一步地理解作者胡续冬其人其文,他洒脱恣肆的性格与浓烈的好奇心、广阔的知识储备不仅说明着他本人的魅力,也同时属于那个开放、热忱的时代,见证了一段当代史。
《去您的巴西》,胡续冬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深入黑窟“上帝之城”
抵达“上帝之城”
全世界爱看电影的人都知道《上帝之城》,而看完《上帝之城》的人无一不对里面的混乱和凶险感到不寒而栗。在巴西利亚,我每次去一个旅行社的哥们儿那里买到里约去的机票的时候,他都要用诀别的眼神看着我,大有再看我最后一眼的样子,然后总是说:“哥们儿你又不是没看过《上帝之城》,你真狠!我一个巴西人都不敢去里约,这辈子都不去!”
上帝之城是里约一个真实的地名,巴西导演费尔南多·梅里雷斯仅从这个巨大的贫民窟里发生的成千上万的江湖故事里选取了其中小小一则,就造就了千古奇片《上帝之城》。此片既出,上帝之城就成了人们的一个“症结”:它既是胆小的人“里约焦虑症”的源头,也是如老朱般不怕死之辈好奇心的焦点。这次在里约再次沾了老朱“巴西电影之旅”摄制组之光,居然到上帝之城里面大肆
“一日游”了一番,非但如此,在《上帝之城》里扮演杀人狂魔的那个奇丑无比的黑老大居然做了我们的“地陪”,估计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碰上如此“豪华”又如此惊险的“一日游”了。
那天我们还是坐绰号为“里约市警察局黑社会关系科科长”的警官马尔赛罗开的车前往位于里约市远郊的上帝之城。马尔赛罗虽然在里约市内通吃,但是一到上帝之城附近,他就开始底气不足了,虽然看到了CIDADE DE DEUS(上帝之城)的巨大标志牌,但就是不敢停车,在前来接应的人现身之前,他一直开着车在上帝之城的气氛诡异的中心小广场兜圈子。的确,此地大为不善,街头行人寥寥无几且都侧目而过,偶有一些露出十步杀一人神情的小儿在街中叱咤奔走。
不多久,我们的“内应”到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帝之城》里那个黑老大“泽”的扮演者莱昂德罗。比起电影里的形象,此君已然可耻地发胖了,丝毫没有片中佶屈聱牙的身躯,不过,那副龇牙咧嘴的尊容还算没有走形。见到此君的时候我激动得就要举出相机合影,但是他却用我极为熟悉的《上帝之城》里那副刺刺啦啦的嗓门说:“千万别把任何器材拿出车,昨天这里才发生枪战,就在你们停车这儿打死了一个人。”于是我们只好赤手空拳走下了车。“泽”让我们坐在路边一家“江湖望风店”里喝饮料,他自己则不停地给上帝之城里各地界的老大们打电话,征询他们的准入许可。一开始的时候,“泽”面有难色,说因为最近局势紧张,有些地头上的大佬不让过境,但打了一通电话之后,“泽”显然全部搞定,一挥手对我们说:“走吧,进城去!”
战地摄影师
演员“泽”带着我们来到一条小巷中,说这是真实的“泽”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他示意老朱和老樊可以开始对他进行采访了,但是,在老樊把机器架上了三脚架之后,演员“泽”却放出了一番话:“注意,拍摄的时候,一旦镜头里面出现带枪的人,无论拍摄进展如何,立即停止拍摄,并上前向他们解释不是在拍他们。”巴西制片人给老朱翻译的英语版是:“If you shoot them with camera, they will shoot you with gun.” 事后,摄影师老樊对我说,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拍摄须知”,他感觉自己活脱脱是一名战地摄影师。
老朱是一个访谈狂人,在他的循循善诱下,演员“泽”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上帝之城的历史与现状、贫民窟现象背后难以根除的社会不公正、电影《上帝之城》的拍摄过程、电影出来以后对当地黑社会生活的影响,等等。但其实他最喜欢讲述的还是他自己的经历。此君原本是上帝之城里的一个小泼皮,每日在毒品中晃悠,是《上帝之城》的导演挽救了他,把他从成千上万造型奇特的小混混中挑选了出来,让他成了一个演员。他说,他个人很感激这部电影,不然的话,他现在早就被乱枪打死在街头,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接受遥远的中国电视台的采访。不过,所谓“生活模仿艺术”,在演员“泽”饰演了“泽”以后,他在真实生活中越来越像一个黑老大,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黑人兄弟众星捧月一般伺候着,就连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也不会例外,在我们拍摄他的同时,他的手下们也拿着各种数码器材在帮他“立言”。当我们问起他为何成名以后还住在贫民窟的时候,他说,他的相貌比较另类,虽然当上了演员,可是接到的片约还是不多,而且片酬也不是很高,目前还没有实力离开上帝之城。我个人怀疑,其实这个表面上是个演员的家伙实际上已经成了本城最有实力的大佬之一,势力超群,所以舍不得离开。
对演员“泽”的第一轮采访起先在祥和的气氛中进行着,老朱和“泽”在巴西制片人的翻译下打得火热,我则用老樊带来的中国“红河”烟和演员“泽”的几个手下联络阶级感情。正在这时,附近的街区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噼啪之声,老朱以为是上帝之城的人民在放鞭炮欢迎中国人民的来访,不料演员“泽”却严肃地纠正他说:“这是警察在开枪。我跟你们说了,最近这里局势比较紧张。
寻找真实的黑老大
演员“泽”虽然在《上帝之城》中饰演“泽”非常成功,以至于所有人现在都叫他“泽”而懒得去想他真正的名字莱昂德罗,但他本人其实和真实的“泽”没有任何关系。电影《上帝之城》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真实的“泽”被干掉的时候,演员“泽”还没有出生,只是从小就听街坊邻居说起他。我们对演员“泽”的访谈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演员“泽”突然自告奋勇,要带领我们去采访关于真实的“泽”的种种蛛丝马迹。老朱顿时兴奋了起来,颇有维姆·文德斯去拍摄《寻找小津》的劲头。
真实的黑老大“泽”在20世纪70年代和另一个老大“土豆”分片治理着上帝之城这个庞大的贫民窟,据说“泽”当时的口碑非常不错,为人仗义、治帮有方,后来“泽”在与“土豆”的混战中被打死之后,他辖区内的贫民们一直都比较怀念他,而“土豆”在群众中口碑一直比较差。《上帝之城》的制作方告诉我们,现在依然健在的“土豆”的确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拍电影的时候他向O2公司提出,如果电影使用了他的真名“土豆”,就得给他50万雷亚尔,最后逼得O2公司只能在片中把“土豆”叫作“胡萝卜”。电影《上帝之城》在上帝之城新老两代人之间的反响截然不同,新一代人没有亲历历史,觉得电影拍得不错,而老一代人很多受过“泽”的关照,对电影把“泽”塑造成了一个丑陋的“呆霸王”感到非常气愤。或许是老一代居民对“泽”的感情太深了,演员“泽”的手下在他们自己的“辖区”到处给我们张罗的采访对象(包括“泽”生前的一个情人)居然没有人愿意接受访谈。演员“泽”觉得很没有面子,便带领我们去其他人的“辖区”继续寻找真实的“泽”。
在进入他人“辖区”的时候,演员“泽”有些紧张,一再提醒我们看他的手势,随时停止拍摄、上车逃窜。果然,我们要拍摄的一群和真实的“泽”多少有些交情的老黑社会领着一群低龄帮众啸聚在一个肮脏的街角大摆露天烤肉宴,其场面几乎和《上帝之城》开始时吃鸡的场面一模一样(看来上帝之城的黑帮有爱好烹饪的传统)。我们以为在这样生猛的场合下采访会遇上麻烦,没想到这些活生生的黑社会们和电影《上帝之城》里的黑帮一样,酷爱被拍摄。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争先恐后地挤到镜头前面为想象中遥远的中国观众摆出各种友善的pose,同时,为我们揭发电影所编织的种种关于“泽”的谎言,据他们说,最大的一个谎言是:真实的“泽”其实是一个标准的白人,“土豆”才是黑人。最后,在黑帮帮众的强烈要求下,老朱为他们拍摄了一张合影,为了让合影的背景更加“有情调”,一个浑身漆黑还戴着黑墨镜的老大命令手下把背后一面墙上的树枝撩开,上面赫然歪歪扭扭地写着——“伦敦角”。
穿行在遍布弹孔的街区里
演员“泽”带我们采访完了真实的“泽”的旧部之后余兴未了,领着我们前去参观新建的“上帝之城”的社区活动中心。
老一代黑帮成员反映,“上帝之城”以前没有任何公共娱乐设施,舞枪弄棒、打打杀杀是男人们唯一的娱乐。但是,黑人们天生就具备很强的艺术和运动潜质,再贫乏的环境也不能压抑住黑人贫民们的艺术和运动追求。演员“泽”给我们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当初费尔南多·梅里雷斯拍《上帝之城》的时候决定起用大量的群众演员,让黑帮成员自己扮演黑帮,但苦于没有足够的“星探”为他在这个庞大的贫民窟里搜寻具有表演天赋且造型独特的人。于是,费尔南多就招来了一帮小混混,一人给他们发了一个DV,给他们办了个培训班传授基本的拍摄常识,然后让他们提着DV满上帝之城乱晃,看见有意思的人就拍着玩,费尔南多自己则坐在办公室里挑选这些素材带里出现的“未来之星”。后来电影拍摄结束以后,这些摸过DV的小混混们居然全都迷上了摄像,背井离乡到城里做艺术青年去了。这件事情暴露了一个事实:“上帝之城”的混混们其实都具有强烈的文化诉求。电影《上帝之城》上演之后,一些社会公益机构开始关注、扶持上帝之城,在有关人士的呼吁下,一个简陋的“上帝之城”社区活动中心建成了,里面有体育馆、剧院、演艺厅,我们去的时候,一群黑帮后代正在健康地从事柔道运动,而一个本地音乐艺人则正在演艺厅里教前毒贩们弹奏吉他。我们在社区活动中心里还意外地碰到了一个美国洛杉矶大学社会学系的博士生,他扎根在上帝之城做田野考察已有一年多,他研究的课题是如何促使一个以黑社会势力为主导的社区朝主流社会靠拢。这哥们儿显然很久没有碰见说英语的人了,一听老朱说英语就扑上来噼里啪啦地套近乎,诉说此地的种种艰险,很有失散的小分队成员向组织汇报工作的感觉。
夕阳西下时分,演员“泽”把我们带到了被他称为“上帝之城之宁静港湾”的一片街区,对我们进行临别演讲。这个曾经骨瘦如柴的青年黑胖子有个古怪的习惯,喜欢不自觉地对着镜头抠挠裆部。在强迫症似的抠挠动作的伴随下,他语重心长地和我们探讨了上帝之城的未来,认为在社会对贫民窟的歧视没有消除、贫民窟后代no future现象不能得到改变的情况下,上帝之城依然会恐怖如故。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发现,这个“宁静港湾”的街边墙壁上密密麻麻全是弹孔。原来,这个“宁静港湾”是个临时性的流动荣誉称号之类的东西,这里被“授予”此临时称号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前两天才折腾过,这两天应该比较宁静。临别的时候,摄影师老樊想要爬上一个被当地人民当作瞭望塔的小平台去拍摄全景,结果被演员“泽”和他的党羽喝止。据说那地方在和平时期是瞭望塔,战时就是来自各个方位的暗枪的靶子,已有不少人在上面乱弹穿身。此话果真具有“后劲”,我们回去的时候,开车的“里约市警察局黑社会关系科科长”马尔赛罗狂踩油门一路狂奔,直到离开上帝之城老远了,才敢把速度放慢下来。
作者:胡续冬
文:胡续冬图:胡续冬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