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一万篇,映彻桑乾河。”所谓琉璃,如其本名,光影波动,剔透绚丽。而这拨光弄影之术却离不开古往今来的造艺大师,巩克海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琉璃,最早出自西域波斯、龟兹等地,常制成器皿。《周书•异域传下》曾如此记载:“波斯国……出象牙,颇黎,琉璃。”
2008年经国务院批准,琉璃烧制技艺正式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017年,由窦骁、张钧甯、邬君梅、吴刚领衔主演的爱情电影《六人晚餐》悄然上映。
在这部由鲁迅文学奖得主鲁敏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中,琉璃艺术家巩克海饰演男主角窦骁的师傅,负责教授其吹制琉璃。
对这位专注琉璃艺术近三十年的艺术家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将家乡山东博山的琉璃烧制技艺带上中国的大荧幕。
当时,巩克海不辞辛劳,带着琉璃烧制窑炉、一堆繁杂的设备前往电影拍摄地——云南昆明钢厂。
事实上,在近三十年的工作和创作生涯中,巩克海鲜少出现在荧幕面前,他始终坚守在线下的、属于自己的“艺术园地”,独自在其中徜徉、沉思。
“按照现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我就是一个十足的i人,不太会说话,我习惯了让作品说话,”成都的初冬,巩克海在参加完一场艺术展开幕式后,与记者相约在府南河边漫步。
内敛、不善言辞,是记者对眼前这位快到知天命年纪的艺术家的第一印象。尽管,他的作品早已获奖无数,他也早已躬身培养出不少年轻的艺术家。他却谦虚地表示,自己只是个吹玻璃的“怂人”。
吃苦才出“活路”
“一个人可能天生就与某种东西结缘,我和玻璃就是这样,”巩克海说。
祖籍山东聊城高唐县巩庄的巩克海,3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淄博市博山区八陡镇黑山煤矿的工人。飘荡的童年与熔炉的高温,构筑了他生活的底色。
“在我很小的年纪,就随父亲来到这里(博山),因此得以早早接触到中国最好的琉璃工艺。”(注:博山被誉为“中国琉璃之乡”)
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偶然的机会,巩克海与玻璃结下了不解的缘分。当时,由于高考没发挥好,巩克海上了当地一所职业学校,可他的心思完全没在学业上。只上了一个月,就退学了。
“那时嘛,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我有心仪的女生,但是我太腼腆了,又不敢表达。” 于是,巩克海便有事没事去她家附近闲逛,而这位女生家附近,正好有几家做机制玻璃的工厂。
“久而久之,厂里的人见我无事可干,便给我介绍了一份‘挑料’的活。” 自此,巩克海开始了做玻璃的生涯。
“挑料”的工作就是用一根1.5米左右的料棍,从池炉里通过蘸料、旋转的手法将液态的玻璃取出,然后“下”到料碗里,再由“端泡”的工人完成倒气、下模、打气等工作。
这就是一件玻璃器皿的大致制作流程。“说起简单,但其实这个工作对体力和技术的要求是很高的,得能吃苦。”
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巩克海每天与高温的熔炉打交道,脸被“炙烤”得通红,变形的手指上满是血泡,双手的掌纹也被铁棍磨平。
当时的他觉得自己只是“液体玻璃的搬运工”。“搬运得再好,都是把玻璃放进模具,做出来的就只是成千上万的一模一样的玻璃瓶。”
于是,不甘于此的巩克海,在爱人的鼓励下,辞去做了四年的挑料工作,决定去高手云集的博山精美艺术琉璃厂(简称“美琉”)闯一闯。“我的爱人鼓励我说,我是埋在土里的金子,身上有艺术家的气息。”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博山精美艺术琉璃厂
在这家名声赫赫的国营老厂,巩克海面对琳琅满目的获奖作品傻了眼,自己此前所做的那些工艺品与之相比完全是“蚍蜉撼大树”。
“当时,我跟厂领导说,只要能让我上班,学习琉璃技艺,不管多累都行,我可以完全不要钱。”
后来,巩克海成功拜师张平,才算真正踏上了琉璃艺术的道路。
按照博山琉璃行业拜师的规矩,美琉厂举办了简单的拜师仪式,巩克海恭恭敬敬地给师傅递了茶,然后行了拜师礼,一块吃了博山传统的“四四席”。席间,师傅张平的一句话至今令他印象深刻,“咱这行就得实在、吃苦,这才出“活路”(出作品的意思)。”
攀爬更高的境界
跟巩克海一样,师傅张平话也不多,但却积累了精湛的琉璃技艺。“鉴于我有深厚的‘挑料’功底,师傅教我的第一项技能就是‘吹’。”
但此“吹”非彼“吹”,是用嘴通过一根中间通气的长铁棍——吹筒,在热玻璃中吹个气泡出来。怎么吹,用多少力,手怎么转吹筒,怎么吹得均匀,巩克海都需要无数次地练习。
“做吹制、热塑首先要了解玻璃的‘料性’,这样玻璃才会‘听你的话’。你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它们的形状,做出你想要的东西。”
巩克海与不同的创作者在一起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很快地,依靠自身的努力与悟性,巩克海学会了扎花,搓花球等技艺,面对更加复杂的产品,他也能独当一面。
有一次,一个S状弯脖高颈花瓶难倒了厂里一众干了多年的老师傅。巩克海“临危受命”,制作出完美的S型。
“由于玻璃材质自身的特性,给制作者在技艺上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必须利用加热后尚未凝固的短暂时刻,迅速而准确地赋予它形状、颜色和图案。一旦凝固,就得重新加热。“
巩克海采用的方法是不均匀的“见火”——就像烤一根火腿肠一样,前面烧7分熟、中间烧5分熟、后面烧3分熟。“见火”后迅速拿出,挺住手,停止转动让玻璃向下流动,到一定程度马上旋转180度,再让它向另外的方向流动。
“这个作品,我完成得又快又好,得到一致好评。连平时寡言的师傅也跟我说了两字‘长脸’。”
工作中的巩克海
随着时间的推移,巩克海渐渐不再满足于美琉厂的重复性工作。按照他的话来说,因为工厂量化的产品较少新意,且分工明确,很难接触到完整的琉璃制作步骤,“一些自己的想法无法完成。” 于是,他和师傅张平合伙开了一家独立的工作室。
在租来的一间空荡荡的大厂房里,师徒两人一砖一瓦,亲手建造融化玻璃用的八卦炉、退温炉、颜色炉;买来电机仿造磨货机,搭建配料仓;用车床电焊机把从废品站买来的破铜烂铁改造成搓板、砧板等工具。
巩克海还特地从师爷那里“抄”来了各色玻璃的复杂配方。“当时师爷已经是病入膏肓,还坚持来到炉边,半窝在一旁的躺椅上,亲自指导我们,生怕有没有传授到的地方。直到去世前几天,还在拜托他的老师兄弟们关照支持我们的工作室。”
当时工作室的主要产品是“鼓铛”。这是一种上世纪中后期风靡于博山大街小巷的人工吹制的琉璃小制品,高度20厘米左右,外形就像一个平底细颈的葫芦状球瓶。“‘鼓铛’无法用机器制作,高难度的纯手工工艺局限了它的发展,已近乎失传了。”
经过一次次的试验和打磨,这项高难度的技艺,在巩克海不起眼的小作坊里“活”了过来。这在当时的琉璃行业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也令巩克海声名鹊起。
“说是工作室,那条件太简陋了。在半露天的大厂房里,夏天还好说,冬天就在车间炉子边支张床睡觉,靠近炉子的一侧要烤熟,另一面又要冻僵,只能不停地翻身。小北风一吹,雪花还能飘落到脸上。”
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这段开工作室的经历,巩克海都久久无法平静。也正是这段经历,巩克海从前人手中接过了“衣钵”。
他学会了配料、融化、玻璃的升温曲线等完整的制作流程,开始从更高的维度思考非遗传承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平衡。“正是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我时刻都不敢放松自己,我要向着一个更高的境界攀爬。”
03
非遗的生命力
2011年,带着更加纯熟的技艺,巩克海只身来到了上海,在投资人陈丁的支持下,结识了更多的国外艺术家,并与他们完成了一系列更具影响力的艺术创作。
“陈丁是上海艺棵(Sheco Glass)玻璃艺术工作室的创始人和投资人,他为我搭建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平台,同时也改变了对于琉璃艺术的理解。”
初期,巩克海与陈丁的思想可谓是“水火不容”。如炉子的选择问题,两人产生了严重分歧,巩克海认为便宜耐用的博山炉子应该是首选,陈丁则认为美国进口的炉子更佳。后来,看到用美国的炉子化出来第一锅料时,巩克海的想法开始松动。
“借由更加优秀的作品,实现传统技艺的传承与进化,让作品为我们自身的历史文化‘说话’,才是关键。”
在与国外艺术家Mark的合作中,他俩以中国古代墓室壁画为灵感源头,创作出“狩猎图”——用吹制加热塑的手法将一个古代狩猎的场景展现出来。这套作品在2013年的“上海春季沙龙展”一经亮相,便被人以不菲的价格购买收藏。
巩克海(右二)同外国艺术家
一直以来,受琉璃厂师傅的影响,巩克海追求琉璃作品造型的完整与精细,却疏于神态的捕捉与思想的表达。
在与国外艺术家的切磋中,巩克海逐步打破了程式化的技艺与表达,他的作品也更加具有生命力,受到了更多的藏家青睐。
从2012年参加上海虹桥国际玻璃艺术沙龙,2016年作品“汾阳路3号”获中国建筑玻璃优秀奖,到获评淄博市工艺美术大师,再到2017年协助承建清华美院玻璃艺术工作室。那几年间,不善言辞的巩克海,凭借自己的作品不断“说话”,声量也越来越大。
2018年7月,《流动的盛宴》当代玻璃艺术展在景德镇陶溪川梦谣广场举行,巩克海与清华美院玻璃工作室的李静、玻璃吹制手艺人邢世海等人首次共同在户外为观众表演了这项关于火的艺术。
琉璃的吹制是一个充满逻辑,又充满意外的过程,巩克海在人群中毫无保留地表演着、创作着。
“当你拿起吹管的瞬间,你需要放下一切杂念,保持兴奋的同时也要保持冷静。吹制的过程中,玻璃这种材料最大的特点会浮现而出,它有着蜂蜜般的质感状态,流动、粘稠,在几十秒的时间里快速成型。”
琉璃作品©巩克海
近些年,中国的十大美术院校先后建立了玻璃艺术学科与专业,玻璃在艺术创作材料中逐渐成为不可取代的角色之一。而这场在“千年瓷都”举办的当代玻璃艺术展以及这场表演,悄然改变着巩克海的视野。
“无论多么精巧的非遗技艺,如果不能被更多的年轻人看到,不能被传播,何谈传承与创新。”
于是,他开始成立工作室,与全国各地的琉璃创作者一起发起“琉璃大篷车计划”,在全国进行巡回表演,走进校园、景区、文创园区,开展上百场创演活动。
在云南怒江湍急的江滩边,在秦皇岛阿那亚日出的海边,都能看到巩克海活跃的身影。
“琉璃大篷车”开进怒江的峡谷激流
在推进“琉璃大篷车”之余,他还热衷给在校的艺术大学生上课,帮助各高校的毕业生做毕设,他还以景德镇为据点,培养更多年轻的艺术家。
“我会像当年我的师傅、师爷一样,将我掌握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感兴趣的年轻人。非遗,只有依靠年轻人的力量,才能有新的生命力。”
“琉璃大篷车”在阿那亚
“珍珠玛瑙翠,琥珀琉璃街”,姹紫嫣红的琉璃世界一直是巩克海的追求。
他崇拜威尼斯的玻璃艺术大师利诺·塔亚彼耶得拉(Lino Tagliapietra),曾无数次临摹他的作品,也希望像这样大师一样“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谈及今后的梦想,巩克海告诉记者,“也许只是痴人说梦,但我一直希望我做的琉璃艺术品能够登上世界级的展馆,被国际一流的玻璃博物馆收藏,这是我一直的坚持。“
后记:
在普林尼的《自然史》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群商人,把船停靠在古代黎巴嫩的海岸,他们沿着海岸稍作休整、做饭。
然而,由于没有石头来支撑他们的大锅,他们便把锅架在货物中的一块块硝石上。当硝石被加热并与海滩上的沙子完全混合时,一种奇怪的液体开始流动出来。据说,这就是玻璃的起源。
在巩克海跟着师傅张平学艺的时候,每天中午他们都坐在一起吃饭。师傅每天上班都会带一个小砂锅放在车间的熔炉边上,借着炙热的炉温,小砂锅里的烩菜慢慢炖就。
到了午饭点,菜香四溢,土豆炖五花肉,冬瓜炖排骨,白菜肉丸汤,博山烩菜一一熟透。
巩克海曾无数次回想起这样的时刻,一边是砂锅慢火炖出来的属于师徒的味道,一边是玻璃如蜂蜜般流动的大大小小的熔炉。
“每天我们都换着花样炖菜,那味道,你懂的,我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样好的饭,每天都能喝到热汤热水,感觉炉棚就是我的整个家。”
这是属于巩克海的不可复制的记忆,更是他的黄金时代,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每一刻都是崭新的,就像琉璃般晶莹,灼灼生辉。
而我,写下这篇故事,也只为记载无数像巩克海一样平凡普通的非遗传承人和他们的“黄金时代”。
记者 | 谢陶 编辑 | 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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