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的“准内阁”亮相后不久,多位提名人遭到了暴力威胁。
据特朗普过渡团队发言人卡罗琳·莱维特2024年11月27日声明,特朗普总统几位内阁、政府成员提名人以及他们同住人等“生命安全受到暴力、非美国式的威胁”。美国联邦调查局也表示,已注意到类似事件,正在与执法伙伴合作展开调查。
截至11月23日,特朗普新内阁提名工作全部完成。美媒指出,特朗普提名了多位“非常规”人选,他们可能在参议院提名确认程序中受到挑战。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副院长陈捷教授近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特朗普内阁的提名人员,大都是特朗普“美国优先”理念的坚定支持者,同时缺少从政经验或政治背景。这也体现了特朗普根深蒂固的“反建制”思想。
“特朗普说过,华盛顿(代指联邦政府机构)就像一个泥潭,需要清理干净。”陈捷分析称,特朗普多次宣称,上台后会削减原有政府官僚的开支,甚至重组政府。因此,他提名的内阁人员都是“去建制”的,否则就无法听命于他,在“反建制”理念下运作。
“一般而言,我们对政策的评估和预判都是从建制角度出发的。然而如果其执政风格是反建制的,那这一稳定性和规律性的基础都被动摇。而这样的班底会给未来美国内政或外交政策带来更多不可预测性。”
“华盛顿是个泥潭”
南方周末:你怎么评价特朗普公布的“准内阁”阵容?体现了特朗普的哪些选人标准?
陈捷:如果提名成功,我认为这次内阁选人比上届更加极端。
上一次特朗普总统任期里,他的很多内阁成员具备行政或资深商业经验,例如国防部长、白宫办公室主任等职位,都由专业人员或者资历较深的人员担任。但目前提名人员中,我们尚未看到类似的任命。
为什么这些人能得到提名呢?我认为体现了特朗普的两大选人标准:一是对特朗普忠诚,二是与特朗普意识形态理念保持一致。提名名单里的人,毫无例外都具有这两个突出特点。而且,相比上一届,这些人对特朗普的理念认同与站队可能更积极,从基本认同到完全认同。
南方周末:为什么特朗普会重用没有政治经验的“边缘人”,这会对美国对内对外政策带来哪些影响?
陈捷:特朗普说过,华盛顿(代指联邦政府机构)就像一个泥潭,需要清理干净。他认为美国的行政部门和主要政府机构是腐朽的建制,这种制度本身就是美国发展的一大障碍。特朗普多次宣称,上台后会削减原有政府官僚的开支,甚至重组政府。因此,他提名的内阁人员都是“去建制”的,否则就无法听命于他,在他的反建制理念下运作。
一般而言,我们对政策的评估和预判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建制角度出发的。然而如果其执政风格是反建制的,那这一稳定性和规律性的基础都被动摇。而这样的班底会给美国内政或外交政策带来更多的不可预测性。
虽然特朗普本人确实想打破建制,但能否做到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因为建制是根深蒂固的。从政治学理论角度讲,一旦形成建制((Establishmdent),整个体系通常难以突破和撼动,因其具有自身规律、人员和运作程序。若要打破这些规律、程序,首先会遭遇来自建制的强大反抗力量,这种力量也往往具有强大的政治背景。
此外,反建制可能会动摇特朗普的群众基础。选民们往往只关注政府可能带来的危害,而忽视了政府带来的好处。若建制被破坏至无法正常运行,如社会福利无法发放,那么依赖政府福利生存的选民将受到影响。而这些人很多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所以,特朗普能做到哪一步,现在还很难说。我认为变化可能更多发生在表面或中层层面,如裁员以减少人员臃肿、削减某些方面的开支以减少政府财政赤字。但要将整个体制系统连根拔起或彻底改变,可能性并不大。
南方周末:特朗普提名内阁成员中,有不少是知名的“对华鹰派”。这是在释放新一届政府对华强硬的信号吗?
陈捷:其实,特朗普提名的很多内阁成员不单对华政策上是鹰派,在整个外交政策上也是鹰派立场。我们此前常常听到特朗普宣称的“美国优先”理念,这不仅仅是针对中国的,也包括其盟友。总的来说,特朗普的任命体现了一条主线——即意识形态上非常强硬。对于美国的盟友,虽然双方在意识形态上没有直接冲突,但特朗普依然会坚持“美国优先”的立场,美国利益至上,盟友关系则相对次要。
“全球化是美国社会撕裂的元凶”
南方周末:很多学者提出,美国的中产阶级是民主党的基本盘。但这一次大选中,民主党却大幅落后,是中产阶级力量变弱了吗?
陈捷:美国的中产阶级是民主制度的基石,但并不是铁板一块,本身的政治态度比较多元。他们在民主价值观上保持一致,都支持“三权分立”“一人一票”“公平竞争”“监督政府”。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这些意识形态上的共识是不是像以前那样牢固。
特朗普上台以前,美国的中产阶级就出现一些分裂,他们在政策立场上持不同的观点,对美国民主政体的基本认识出现变化或者动摇。
他们一直认为,“三权分立”体制下的相互制约是美式民主的基石,也是其稳定生活的重要保障。20世纪90年代,受全球化冲击,一些中产阶级由于不能适应全球化的挑战,生活和社会地位受到影响。一些中产阶级中上层滑落到下层,下层则跌落为低收入阶级,他们开始对美国的制度产生动摇,试图寻找自己的出路。
在他们看来,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自身利益却得不到保护。既然现有的政治制度无法保障其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那就应该转而支持对现有制度有所挑战的领导人。试图变革现有政治制度的特朗普,便成为了他们支持的对象。
我碰到很多中下层中产阶级人士,他们其实并不喜欢特朗普,也不支持他的很多政策,比如堕胎问题上的限制,但特朗普“反建制”的中心观点对他们很有吸引力。
一部分美国中产阶级认为,现行的制度对他们来讲没什么好处,他们要寻求新的出路。这个出路不在体制内,而是在体制外,而体制外谁来代表呢?就是特朗普。这是他们的基本逻辑。
南方周末:那可以说,是全球化分解了美国的中产阶级,导致了美国社会分裂?
陈捷:全球化是美国撕裂的开端。关于全球化开始的时间,经济学家有不同的判断,有人认为始于20世纪70年代,有些则说从60年代就已开始,但我认为对美国造成明显冲击的大规模全球化始于90年代初。2001年中国加入WTO,全球化对美国的冲击开始进入高峰期。
全球化开始后,美国开始面临金融业和制造业的重组,一些大型制造业企业从美国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导致本土制造业岗位大量流失,蓝领阶层陷入失业或者无固定职业的境地,经济上十分窘迫。美国的中产阶级也受到波及,一些企业管理层失去工作,成为全球化中的失落者(loser),经济和社会地位受到影响。
而另一部分人由于教育背景适应全球化,或者所处的行业属于高科技、金融以及技术密集型制造业,如波音飞机、芯片等高端制造业,他们在全球化浪潮中受益良多,快速积累了大量财富,社会贫富差距就此扩大。
可以说,全球化是美国社会撕裂的元凶。特朗普实际上就是利用全球化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调动民粹力量想要改变现行制度的冲动,从而达到自己的政治野心。
南方周末:拜登执政四年,也留下了一些政治遗产。特朗普会完全推翻它们吗?
陈捷:他不能完全撕毁某些重要规范,尤其是法律规范。一方面,这些法案、条约是由国会通过。若要对其产生重大影响,还需经过国会审议。另一方面,这些法案是两党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有共和党的支持,因此它不仅仅反映了一个政党的利益,而是代表了一些跨党派的民众利益。所以,从群众基础和法律程序、政府运作程序上来看,这些法案都不容易改变,仍具有约束力。
当然,根据美国宪法,总统有权发布行政命令,这些命令也具有一定的立法作用。但若行政命令产生长期影响,通常需要返回国会,转化为正式立法。特别是涉及财政问题的行政命令,必须经过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审议,这并非易事。
南方周末:基于你的观察,特朗普上台后可能在哪些领域做出相反的决策?
陈捷:第一是驱逐非法移民。拜登其实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通过正常途径来遣返一些非法移民。特朗普则明确表态要驱逐非法移民,他甚至表示将通过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的方式,调动美国军队进行驱逐。这在美国历史上是非常少见的。
特朗普很可能说到做到,至于究竟如何操作、会不会动用军队、动用到什么程度,目前仍不得而知,但他势必会在移民问题上采取强硬政策。美国原来有一个部门叫ICE(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特朗普可以利用该部门与军队合作,也可以加强该部门在驱逐非法移民工作中的力度。
还有一点就是与盟友的关系,尤其是北约。拜登政府非常强调和盟友的长期合作,而且特别强调双方之间的共同利益。特朗普则奉行“美国第一”原则,在与盟友合作方面会采取比较激进的动作,比如要求盟友交钱。他会优先考虑美国的利益,在很多问题上和盟友并不会保持一致,尤其是在俄乌冲突问题上的立场。
拜登坚决支持乌克兰,但特朗普的态度明显不同。他究竟会在俄乌问题上采取哪些具体政策仍需要观察,但倾向性显而易见。其反俄的力度势必会有所减弱,甚至可能会和俄罗斯合作。
“贸易是特朗普更重要的抓手”
南方周末:你在美国生活、工作多年。据你观察,哪些中国问题最受美国关注?这其中有误读吗?
陈捷:美国对中国的误读一直都有,即便是关系好的时候。现在可能误读就更多了,因为双方政府间以及民间的交往都减少了很多。
2016年特朗普当选之前,我每年都要在中国待一段时间,往返中美的航班上,30%-40%都是美国人。2016年以后,往返中美的美国人越来越少。我最近一次搭乘美联航的航班,上面可能只有不到5%是美国乘客。
美国民众对中国的误读首先是在中国对美国的意图方面,是不是中国就是要和美国对抗。美国民众甚至一些知识分子大体上已形成共识。他们担心如果中国赶超美国,会影响他们的工作和收入。美国之前成立了“中国事务协调办公室”(Office of China Coordination),专门协调对华政策。特朗普也会建立类似的机构,以应对所谓中国在政治和安全方面的挑战。
南方周末:美国对华政策中有两个热点领域,一个是对华脱钩,另一个是对台政策。特朗普上台后,会出现哪些值得警惕的变化?
陈捷:美国对华脱钩已经走得够远、够深,特朗普是否会更进一步,我不太确定。他考虑的是美国优先,商人属性更强一些,会做更多计算,权衡利弊后再做决策。我不认为新一届政府对华脱钩的力度一定会超过拜登政府,也许相同,甚至有可能相反。如果特朗普认为对美国有利,也可能减弱对华脱钩的力度,要看他怎么判断。
特朗普明确表态要增加关税,我觉得这很大程度上是选举需要,要体现其对华政策的强硬。具体加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最终计算的结果。如果特朗普增加关税,中国也可以减少美国农产品的进口量,这对他的影响很大。美国农村地区是特朗普的票仓,如果危及农民的利益,对特朗普阵营必然不利。
在对台问题上,一个中国政策最根本的方面不会改变。如果特朗普改变一中政策,会动摇中美关系的根基,等于和中国彻底决裂,将带来经济、军事和外交上的巨大负面影响。这个风险太大,我不认为他已做好准备。台湾问题是中美关系的重要基石,一旦打破,也就没有中美关系可言了。特朗普在台湾问题上实际上是迎合美国保守派及民众在意识形态上的需求。二者相较而言,贸易会是他更重要的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