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女人看头,男人看脚。这多半是麻衣相法的一种,即看女人的云鬓钗饰。在古时,女人的头饰和男人的冠冕、鞋靴是有等级规定的。比如做妻和做妾的,在头饰上就讲究分寸,妻的发式要在头顶或脑后梳髻,左右插钗簪;妾则多梳偏髻,钗簪也相应地偏插。妻的头饰要比妾的珍奇贵重,因妻是夫的管家婆。表面财权之下,涌动着私情的烦恼。
穿金戴银是一种命,命好之人出生在金粉世家。命不好的人眼望富贵,心生嫉恨。富贵是什么?是体面,是拥有富足的欢笑时尽显出来的张扬。
我的一位收藏银饰品的朋友,每周没有别的事情我都会去看他的藏品,他抱着暖手的银炉坐在家门前,每一次看见他都希望他是一位买卖人。
我说你卖吧?他笑一笑把脸别过了它处。
那只银炉子吸引得我看他说话时牙口上都涂满了银锈。
看过他的藏品后我一点也不能够接受现代人的审美了,美是该有趣味的,由娱乐界引领的赏阅潮流越来越俗气了,鸽子蛋一样的钻,价值观念已经渗透到中国人的思想深处,使它们由纯物质领域突显于精神层面,影响着普通大众的审美趋向,结婚一定要有钻。假如让她们看看古人的首饰呢?那是把欢喜往绝路上推的窒息,亮白的银,美,真是隆重的仪典。
唐代金银器明确了等级地位的象征,明确规定一品以下的官员不可用金做食器,六品以下的不可用银做食器。宋代的经济状况使银器进入了民间,元代较短,存世器物也不多。但明清时金银器的制作手艺可说是登峰造极。想想,民间有多少怀揣绝艺之人,他们与氤氲生香的日子联系在一起,最终化在那霓裳羽衣的繁华幻影中。如同古埃及的金器与镶嵌首饰、古波斯的彩釉宫墙,所有达到的辉煌高度似乎后人永难企及,即使“经典”也唯有对其折腰。
当艺术成为艺术大师们的特权时,千百年来,无名的工匠多如繁星,他们用珍贵或微贱的材料阐释着对美的理解,生活只有借助他们之手,艺术才始终是流动的,并且被延展到日常的生活当中。
生活是艺术吐纳舒展的好去处。
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比银特殊,也贵气十足,甚至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甚至波及日常生活用语的使用,说承诺称“金口玉言”,不可改变的原则称“金科玉律”,时间宝贵称“一刻千金”,坚不可摧叫“固若金汤”,称伶俐男孩是“金童”,出身命好的女孩为“金枝”,糜烂的生活是“纸醉金迷”,人由坏向好的转变称作“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现在社会上有许多叫“一诺”的女孩,连缀着的深远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可我一直迷恋银,迷恋那份安静朴素怀春的样子。
就说唐诗:“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小髻簇花钿,腰如细柳脸如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美是需要搭配的,招招式式下瞬间的灵慧照人,谁能消受得起。我喜欢云一般走步的女子,银饰叮当,能感觉她的身体与衣服之间的那个空隙,那些悬挂出来的音乐,那份禅意,有幽寂之下叮当作响的美好。
可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爱银的人。朋友的爱除了引发我对世事沧桑的感慨外,还有几许寄托相思的明月情怀。
说他的藏品。他买下的第一件银器是在老早前即将消失的村庄,它戴在一位张姓老太太的腕上,那双手粗糙得任由什么牌子的化妆水都无法挽救。一对镯子,亮瓦晴天下,他只眨了一下眼,回过头时山水于他已经十分逼仄了。他把钱放在老人的炕头,那是当年一个满意的数字,老人脱落下镯子的瞬间在自己的布衣上擦擦,她觉得它不够亮。
朋友觉得不能再亮了,再亮就像专营首饰店里的白金饰品了。那些年人们对瓷器的热度一路飙升,银,黑糟污烂,谁会喜欢?
我的同学中就有没落贵族后裔,银元在他们家是可以用斗来量的,姊妹六七个,几斗银元全送给了信用社,换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
老银是不用多看的,一眼足够。朋友收走了村庄多少银饰?他屋里有二十个可放三十五英寸旧电视机的纸盒子,一件压一件的银器,用木浆卫生纸缠绕着的银饰,看一次掉一些银锈下来,他常常心疼得要剜我几眼。
爱好一旦爱入骨髓,一定是有故事的。
银是一缕白月光。这是挂在他嘴上一句常用的话。
生命每个阶段的认识都在影响着一个人的最后决定。入骨般地喜欢银,喜欢到极致的人都有一颗脆弱得经不起弹拨的心。
爱好总会惊动仰慕风雅的人来,他不卖。
我说,对,守着爱好就是爱。
那些银饰,一堆乱七八糟的家什,浓烈的锈味从屋子里挤出来,看过的人大多说好,能审阅的人少,大多数人总归是显得迷茫和温吞,他却是爱得拔不出来。看银的次数多了,有时候整个环境迫使我也有陷进去的可能,我只说是可能,老的银饰早已成为藏家心尖尖上的疼,从不舍得分我半杯羹。
我常常会戴着他的银镯子招摇几天,戴银的那几天里我便有几许柔美几许清丽显出来,尽量地让那些看见我的人知道我有见山显水的性情。
银揪住了我的心,拿最旧的首饰打动已经新了的社会,因了银是呼应月光的物件儿。(王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