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好东西》在太原的路演现场,导演邵艺辉的妈妈说:“电影来源于生活,很真实。正直、勇敢、有阅读量,就是艺辉。她长这么大,我就叫她‘小孩’,王铁梅身上也有很多我的影子。”
90后导演邵艺辉以《爱情神话》和《好东西》两部作品在电影界“熠熠生辉”。正在热映的《好东西》延续了《爱情神话》先锋的风格与独特的腔调,深植于真实的土壤,孕育出鲜活灵动的独特气质、生活气息的幽默机锋与温暖细腻的情感流动,为观众提供了“新”的解题思路和“新”的人生可能性。
写剧本最难,像独自一个人的长跑
《好东西》由邵艺辉担任编剧、导演、剪辑指导,电影讲述了爱逞强的单亲妈妈王铁梅和清醒恋爱脑小叶意外成为邻居,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女性面对工作和生活上的旧创伤和新挑战,彼此温暖互相慰藉。
《好东西》的剧本和台词为人津津乐道,不少观众为此“二刷三刷”,越品越有滋味。邵艺辉坦承,创作《好东西》的过程,写剧本是最难的,“像是独自一个人的长跑,需要不断在过程中,自己和自己进行博弈和取舍,所以在很多把握不准和自我否定的时刻,我就会很内耗,很痛苦。”
邵艺辉透露写《好东西》剧本用了一年时间,之后不满意,又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推翻重写,“重新梳理了一遍情节,在原来的剧本上做了很大改动,有很多都是直接删掉重新写的。”
正因为剧本阶段就高要求,所以,邵艺辉在拍摄时会严格按照剧本去拍, “我尽量一个字都不改地去完成台词,因为每一个字我都已经斟酌了很久,也想过几百种表达方式,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去想。不过,也有例外,像章宇老师有自己习惯的语言方式,比如‘很忙’,他想改成‘特忙’,像这样一些副词的改变,我觉得是可以的。”
有趣的是,影片中除了王铁梅和女儿王茉莉外,其他角色都没有全名,邵艺辉笑说,自己特别不会取名,但王铁梅这个很有时代感和性格的名字,她很早就起好了,“因为她是一个80后,小时候还知道《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另外,我觉得铁和梅的组合特别好,铁很坚硬、强悍,还有点冷漠的品质,梅又代表了女性化的一面,比较柔美。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女人不用复制男人,也不用彻底地女性化,在一个中间地带就好。”
铁梅姓王,是因为邵艺辉的妈妈姓王,“所以,我希望这个妈妈也能姓王,王茉莉也是这么顺下来的,梅是花,茉莉也是花。到了小叶,我一直没有想好名字,我觉得如果铁梅母女俩都是花的话,花和叶子比较配,所以她就叫小叶了。我想,如果小叶爸爸对她不好,也不爱她,总是给她暴力和伤害,那么她有权利可以选择不要这个姓,也可以选择自己叫什么名字。铁梅的‘前夫’我不知道叫什么比较好,所以就空在那了。但他也不姓王,因为王茉莉是随母姓的。另一方面,我这个片子特别生活化,就像我们在生活中,有时候有事会直接说话,而不会先叫名字再说。”
将觉醒作为故事的起点
比较《好东西》和《爱情神话》,邵艺辉认为两部电影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没有很强的戏剧性,都是日常生活的提炼。“不同的地方是,《好东西》更侧重展现女性独特的、不同于男性的生命体验,我希望在《好东西》中可以呈现出当代独立女性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如何获得意义感、价值感。”
邵艺辉认为,现在很多女性题材电影,一般会讲女性从蒙昧到觉醒、从压抑到反抗的过程,故事结局是女性成长或觉醒,或是突破一些局限。但是,在《好东西》故事的开头,觉醒就是一个起点。邵艺辉希望去探讨的是,如果所有人都更包容、更友善,也更聪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很多共识,那么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新的问题?
邵艺辉说:“我想知道,当一个觉醒的女性处于普遍还不那么觉醒的环境里,会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儿?觉醒的女性还会恋爱脑吗?我们如何在保证自己主体性和独立性的同时,投入到恋爱里?没有‘雌竞’的女性友谊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小孩’只是想做一个观众,我们是应该尊重她的想法,还是鼓励她去做台上的人?我觉得,当我们把可能性打开的时候,一定会有更多的困难,或者是你想象不到的问题出现。”
希望戏信息量很大 最好一场戏能有多个戏剧功能
影片中,铁梅和前夫是非传统的“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分工,邵艺辉认为,不只是很多女人想要搞事业,也有很多男人喜欢做家务、带孩子,“但是,我们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就是男人要搞事业、要出人头地,这也是被刻板的性别印象所束缚了。更和谐的关系是大家可以商量好更适宜彼此的分工。如果当下想要解决女人怎么平衡家庭和事业的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是男性也多参与进‘平衡’工作,或者两个人的分工差不多,男女双方之间的天平就会更和谐一些。如果单让女人一个人去平衡,肯定是永远都平衡不了的。”
影片中,小叶和茉莉听声音的戏,搭配铁梅照顾女儿和工作的日常,这一段设计得非常巧妙。邵艺辉解释说,这个想法是从小叶的职业发展过来的,“我自己很喜欢音乐,我生活中有很多乐队朋友,除非是特别火的乐队可以专职做音乐,更多乐队成员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有些和音乐相关,有些可能是完全不搭边的工作,所以,我也希望电影里的人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
邵艺辉给小叶设定的职业是录音师,“我自己之前打架子鼓,就觉得让茉莉去学鼓不错。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没想好这个画面应该配什么,只写了小叶会给茉莉放声音,这段戏目的在于让两人之间的感情增强,也是为了哄孩子开心。我希望我的戏信息量很大,所以,我觉得应该把铁梅做家务的画面和听声音结合在一起。我希望大家可以认识到做家务是不能忽视的,简单的家务日常也可以很美好,不是只有痛苦;另外一方面,如果单独去拍妈妈做家务,照顾小孩的日常和工作会有一点平,所以,我觉得这两个结合起来,有信息量,又不会那么俗。”
铁梅就是我自己内心很向往 但我肯定做不到的那种女人
《好东西》里的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都很有特点,各有各的可爱,邵艺辉介绍,铁梅的职业设定灵感来源于她看到的社会新闻报道,以及身边朋友的亲身经历。“我很想刻画一个失业单亲妈妈,但我不希望她陷入一个悲惨的叙事当中,所以,在塑造角色时赋予了她快乐强大的特性,我希望用一种比较幽默轻松的方式去讲她从失业到重新振作起来的过程。可是,我在写的过程中发现,一个女人只要是失业、处于求职的境地,这件事就不可能轻松,如果我在她身上附加过多的调侃和讽刺,就会显得很残忍,所以,我很快重新改了整个剧本,让她一开始就找到了新的工作,只是跟她过去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邵艺辉不希望铁梅的形象模仿成功男性,“她就是当下的新女人形象,她搞事业的方式不会像男人一样强势或有男子气概,而是更为温和、有爱、幽默。同时她也具有女性独有的细腻,能够体察他人、关怀他人,深入地包容理解他人。两个性别的优点都可以在她身上共存,这也是我向往的一种人。”
而且,铁梅也不是厉害的大女主、完美的女强人,邵艺辉说:“我觉得这很不真实,影视剧里这种形象的频繁出现也会给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很大压力,让人觉得‘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做到,我却做不到,我肯定很失败’,有这种自责的心理,但实际上,我们没有人可以做到那样。铁梅爱逞强,永远都在帮助别人,但是自己从不求助,爱给别人‘当妈’。不管外表强悍是真是假,她的内里肯定存在着很脆弱很柔软的地方。我觉得这样的女性角色很有意思,我想去描绘她的多面性。”
邵艺辉说铁梅就是她自己内心很向往,但肯定做不到的那种女人,“我觉得我和铁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思维观念、说话方式、穿衣风格等等。但铁梅肯定是我理想中的形象,目前的我是做不到像她那么强悍的,她什么东西都能修,我还没有学习这么多技能。”
邵艺辉最初将小叶设定为一个有抑郁症的女生,没有设定恋爱线。“在后来写作的过程中,小叶才渐渐成为了铁梅的对照和互补。小叶最大的特点是又缺爱又缺妈又缺家,什么都缺。只要给她一点点爱,她就会特别感恩和满足,甚至会涌泉相报。她和铁梅刚好能形成比较和对照。铁梅可以给人支撑,擅长给别人一个家,而小叶活得很简单,能看到铁梅脆弱不堪的地方,并给予她宽慰,她们俩很适合一起搭伴生活。”
而片中的男性角色,邵艺辉坦承很难设计,“我们会说很多电影中的女性角色是‘工具人’,但我发现在一些剧情片或爱情片里面,很多男性角色也很工具人,很容易被归类成某一种特定的男性形象。”
邵艺辉表示,《好东西》里的男性角色身上,其实也有很多她自己的投射,“我发现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可能大于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哪怕是同性,也会有很多交流上的壁垒和沟通上的不可能。只要是人就会有这些问题,和性别无关。另一方面,我觉得现在大家好像很难心平气和地好好交流。其实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能好好地多交流多了解,愿意打开内心,用更包容的心态去理解我们目前不懂的东西,就会融洽很多。”
铁梅母女的设定有很多是我自己的经历
铁梅母女的日常相处让很多观众羡慕,邵艺辉透露里面有很多是自己的经历,“我家在太原,家境普通,从小没有什么钱,但是,我妈一直都是倾尽她所有的资源让我快乐。我小时候,我妈就会让我在墙上画画,其他同学的家长看到之后都特别惊讶,我还带同学一起来我家画,我妈就特别支持我。和片中小孩一样,我妈老是夸我,夸得我都不信了。从小她就觉得我是天才,什么都很强,我去跳舞就是跳舞天才,我去写作就是写作天才,这种过多的夸赞可能有点不走心,也不太好,所以,我自己常常会不相信,甚至我还总在怀疑自己。”
邵艺辉说妈妈在她人生中给了她非常大的支撑,“我上学的时候,她不会要求我学习好,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工作也不挣钱,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不会催我结婚生子,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开心健康。她很大大咧咧,性格也很强,和铁梅很像。我跟她的性格特别不像,我从小就很敏感,心思很重,自己很容易因为别人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很焦虑、失眠和内耗。所以,我在电影里塑造了一个和我有点像的、很敏感的小孩。我从小除了敏感,还特别软弱,即使被同学欺负或者不友好对待,也从来不敢说,有什么委屈都会憋在心里。我知道我妈一定会为我出头,她会冲到学校里面,搞得我也很难为情、很不好做。所以,我想把这个拍出来和大家一起探讨,到底有没有一种方式,既能保护孩子不受到外在伤害,又能保护ta的自尊心,以及在ta自己的小圈子里的状态,我觉得挺难做的。”
个人最偏爱的是“小孩” 因为她和我小时候的经历很像
邵艺辉说片中的每个角色她都很喜欢,但更偏爱的是‘小孩’,“她和我小时候的经历很像。我也观察了很多电影里这个年纪的孩子,他们总是承担着工具化的功能,负责笑或者负责哭,但我希望这个孩子有独立个体的思考和反应,可以成为一个不怎么顺着大人意愿的孩子。”
《好东西》中,小孩经常会说出一些不符合年龄的、比较成熟的话,甚至经常能够点醒别人,邵艺辉认为有一些触达本质的话由孩子说出来,效果会更好,也会更有力量。“因为这个孩子是社会化不完全的人,她性别中立,不代表女性也不代表男性,还没有受到太多社会上约定俗成的话语的影响,所以,她有一种很天然的、本真的视角和立场。比如小孩说‘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会流血’,那就说明来月经根本不是羞耻的事,它就是一个生理现象,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去讨论;还有她爸爸说:‘不是所有爸爸都像我一样去带孩子的’,这个孩子就会反驳说:‘这不是一个爸爸应该做的吗?’对孩子来说,不能说别的爸爸没有做到,你做到了你就有什么了不起的。”
此外,邵艺辉在影片中还设计了一个细节,就是几个人从日料店出来,铁梅抱着睡着的小孩,小马开始说帮铁梅抱孩子,然后马上意识到这样不合适,“新闻中也有女性虐待孩子的,但是相比之下,在我们这个故事里,小叶带孩子是更让人放心的选择。我没有让小马和小孩有过多接触,就算有接触的部分,也都是有小叶在场。”
邵艺辉希望在影片中可以探讨一个孩子如何获得快乐、如何生活,以及如何看待虚荣,如何看待正直勇敢,“其实我们都应该去想一想,应该给下一代的孩子塑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以及我们应该和孩子们探讨哪些问题。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最希望孩子拥有的是正直、勇敢的品质和阅读量。其实,王茉莉这个孩子的人物逻辑也基于此,她能经常说出一些很有智慧的话,也是因为她很爱看书,一个爱看书的孩子就是会有很多思考,这种思考和反思对于自己来说很重要。”
谈及影片的开放式结局,邵艺辉坦言,自己不喜欢故事有特别明确的结尾,“我想传达给大家的是,故事中的这些人还在生活着,他们可能没有特别大的成长,也没有悟出特别大的道理,但是,每个人都收拾好了心情,会继续向未来进发。我希望给大家一种平静的感觉,就是我们都可以继续好好地生活。”
对于《好东西》这个片名,邵艺辉表示,起这个名字首先是因为这个词在剧本里出现频率比较高,“另外一方面,我觉得大家看完片子也可以自己总结出来,比如说让你开心、愉悦的,或者是让你感到平静幸福的,就是好东西;当然还有一种解读是,特定的某种情感或某种生活方式,或是某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你人生中的‘好东西’。”
供图/麦特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