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仑:你不能自己过俗人生活,却总拿圣人标准要求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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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 | 《笑傲江湖》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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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叔,我在网上看到一张您书房的照片。书架上有很多历史书。冯叔很喜欢读历史吗?

冯仑

我对历史比较感兴趣,所以书房里的历史书比较多。多读历史能让我们看得更远、更深、更广、更透。过去的事情成为历史,是非、成败、对错,相对都固定下来了,掩饰的东西大部分也都给揭开了,比如说一个人的人设崩塌了,这就变成了历史,成了历史,就变得真实了。我喜欢看真实的东西。如果你也想知道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就多看历史。

此外,很多时候,对于历史上同样的一件事,会有很多人说,有不同的看法。了解这些不同的看法、解释、解读,也会有无尽的乐趣。

而未来往往都是历史的倒影,了解历史有助于我们更智慧、更通透地活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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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像梁启超说的,过去的历史写的都是帝王家事。读这些帝王将相的故事,真的能如您说的,能更智慧、更通透吗?

冯仑

具体的事当然都不一样,但是事情背后的道理、逻辑是相通的。

举个例子,前些天,我和历史学者张宏杰做过一场对谈直播。我们聊了聊他的新书,也聊到了「历史周期率」这个话题。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们就聊了很多你所说的「帝王家事」。比如说,我讲到了我读历史过程中的一个观察:帝王的纠错机制。

一些时候,帝王犯了错,或者是没有把国家管理好,天灾人祸一大堆,他们怎么纠错呢?

一是下罪己诏。天子嘛,做错了,就要跟天做检讨。或者大家以为他做错了,他作检讨。比如,汉代的时候,遇到地震、彗星,水旱灾害时,就被认为是上天对帝王不满意,所以降下了灾祸,皇帝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下罪己诏。

二是杀奸臣。他们总是认为不是皇帝有问题,而是皇帝身边有奸臣,是他们干了坏事,或者他们蛊惑皇帝做了错事。

举个例子,清朝末年八国联军侵华,开战之前,慈禧杀了好几个主和的大臣,认为这些人是奸臣。开战之后,打不赢,慈禧带着光绪逃到了陕西。慈禧为保住自己,又抓了一百多个主战的大臣,让他们替自己到洋人那「顶罪」,最后杀了一大堆人,保全她自己。这个时候,主战的又成了奸臣了,主和的那几个倒是被「平反」了。

他们就靠不断地怪罪奸臣,来维持自己的「伟光正」。

在这个纠错过程中,他们对待官员的态度很值得一说,概括而言,就是皇帝自己过俗人生活,却拿圣人标准来要求官员。

历代的帝王们,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最好的,皇宫里三宫六院,莺莺燕燕一大堆人。他们过的肯定是俗人生活,但是他们怎么要求给他们干活的官员呢?圣人标准。给的钱又少,活还得干好。

我读过张宏杰的一本书,里面写到了曾国藩的收入。曾国藩在当京官的时候,已经算是高级干部了,但是他的俸禄并不足以覆盖他的支出。

当然,曾国藩的工资跟老百姓相比的话,还是很高的,但是,他得自己租房,出门得坐车,得自己购置官服,还有各种官场中少不了的应酬,等等,这样一算下来,他每年都得负债才能生活。他甚至还跟他父亲写信,要借钱。

正因为如此,那时的官员基本上都得搞点小腐败,什么冰敬、炭敬之类的,有一大堆「陋规」。

还比如,黄仁宇在写海瑞的时候,称呼海瑞为「一个古怪的模范官吏」。海瑞古怪在哪?就是他严格按照皇帝的要求来做官,坚决不腐败,结果连肉都吃不起,只能自己在后衙找一块地种菜吃,甚至可以说是活得很吝啬,也不跟人往来,成了多数人眼中的一个「怪人」。

在海瑞或者曾国藩的时代,官员严格遵守圣人标准,很难在世俗中活下去,不遵守吧,又随时可能被抓起来。所以在那些时候,皇帝们的反腐很难成功,贪官杀了一茬又来一茬。人性的本能,很多时候和道德,和圣人的标准很难统一在一起。尤其是皇帝们自己过着俗人生活,却要求底下的人都按照圣人标准过活时,就更难实现了。

读这些故事,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如果你是一个管理者,或者企业的老板,你得明白,当一件事没做好时,你不能像那些皇帝那样,轻飘飘地把自己放过,把责任都推给下面的人。或者,咱就是个普通人,与人相处时,也得懂得,不能自己过俗人生活,却总是拿圣人标准去要求别人。否则的话,你肯定很难和周围的人好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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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古代的皇帝称孤道寡,看来确实是有原因的。那您喜欢读哪一类的历史书,您读历史类书籍有什么方法吗?

冯仑

我是业余爱好者,对很多历史知识只是略知一点。与其说怎么读,不如去看历史写作者们怎么写。就我的观察,历史的写法有好多种。

一是把一个事实搞清楚。比如说,在一个史料上较劲,或者借助于考古工作者们新出土的文物,去往深了研究。举个例子,某个地方新出土了一批两千年前的竹简,或者更早的甲骨,研究这些竹简或者甲骨上的文字,分析其中的历史信息,再写成学术著作。这是一种历史写作的方式。也许就那么一点竹简、甲骨,就能研究一辈子。因为离现在越久远,留下来的文献越少,但凡有一点新的,就是很不得了的发现。

二是用一种理论、一种观点去分析、解读历史。比如说,我上学的时候,政治课本就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解读历史。这也是一种研究历史、书写历史的方式。

还有一类写历史的书,写法更像是纪实小说,通过大量的细节描述来讲述历史中的人和人性,比如史景迁的部分著作。我读过一些美国历史学者们的书,他们似乎比较喜欢这种写作方式。我发现这类历史著作不大讲所谓的历史大规律。我们过去读过很多特别爱整大词、有很多大规律的研究历史的书,这类书不这样。

最近几年我读过的一些写历史的书中,我又看到一种写法,那就是「横着写」,把中国历史视为世界文明史的一部分,以世界文明史的发展为坐标,在这个坐标系里看中国的历史。这也是一种。

当然,还有其他的写作方式。但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感兴趣都可以读,开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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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提到有一种历史书写是把中国历史视为世界文明史的一部分。为什么我们留下来的史料汗牛充栋,而很多国家,也许历史同样悠久,留下的历史资料却要少得多?很多国家也不像我们这么喜欢拿历史说事?

冯仑

因为我们有非常悠久的记录历史、书写历史的传统,我们的文化一直延续。

早在先秦时期,史官们就要记录君主们的行迹,他干什么了,做了什么好事,做了哪些坏事,都要记下来。史官们也记录典章制度、天象、气候、灾害,等等。

因为有这样的传统,哪怕改朝换代了,后世的人也照着做。

加上汉字的独特性,使得前人的档案后人基本上都看得懂。后人一看前人的记录,就可以学。所以,不管干什么,后人都可以从前人的经验中获得借鉴,哪怕是君王、皇帝,看了前面的记录都可以学,上手都快。

我曾经去过非洲一些地方,有的游牧部落在那可能也生存几千年了,但是他们没有完整的文字系统,也就没有研究历史的兴趣。

所以,最近这些年,我们在某些领域对过去的错误进行反思,要「倒查二十年」「倒查三十年」。咱们的文字记录太详细了,便于倒查,以前犯的错,能倒查出来。

非洲的游牧部落就没有倒查的概念。他们没有这个习惯,就往前看,或者横着看——这一片土地不适合放牧了,那就挪一块地儿。于是,他们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也就缺少了「从历史中寻找经验」这个环节,于是前人犯的错,后人也会一遍又一遍地继续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