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海芳从小接受“双语教育”。她回忆，“我的父母是聋哑人，我呢，就是在无声的世界里慢慢长大。”她看着母亲的比划，猜测、分析、解读，自然而然学会了手语。
在姐姐的介绍下，边海芳成为一名助聋门诊的志愿者，这份工作让她每天充满斗志。她说，“我有姐姐、哥哥，我们三个都在助聋门诊。”在普陀区人民医院的一楼，边海芳向我引荐了她的哥哥边先生。不同于边海芳的生龙活虎，边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儒雅而内敛，站在一旁点头微笑。
手语，一种常被遗忘的语言
边先生喜欢与路上的聋哑人搭话，他有一套分辨聋哑人的诀窍。“我们平时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但聋人没有耳朵，他听不来八方的，只能观六路。”因此，聋哑人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往往会流露出无助、茫然的神色。根据这样的观察，边先生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然而，边先生的搭话并非总是畅通无阻。与口语一样，手语也有“普通话”和“方言”。单论汉族手语，就分为北方手语和南方手语，北方手语受美国手语影响；南方手语以上海手语为代表，受法国手语影响。美国手语本身是法国手语的“子手语”，因此，中国南北方手语并不能做到无障碍交流，很多用词上都有差异。
为了方便沟通，《国家通用手语方案》于2021年3月1日起正式实施。国家通用手语相当于“普通话”，其中的词汇，多半源于上海手语。边先生介绍，“几十年之前，上海是远东第一大城市，伴随着城市发展，手语也在上海发展。”来自上海的聋教育家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及新加坡等地开设聋校。由于上海手语通俗易懂，它逐渐成为了这些地区聋人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
手语在各地传播互融，产生相似的语言习惯。而沿着时间线纵观，手语也在不断“推陈出新”。聋哑人上网时，会把网络语言纳入手语体系。同样的，在助聋门诊工作期间，许多新词汇也诞生于医生与病人交流的过程中。说起这些，边先生有些得意：“我们上次创新了一个词汇，‘核磁共振’。拍核磁共振其实跟CT有点相近，我们为了区别两个词，就会在CT的基础上再加一个‘振’，别人一下子就懂了。”
在一些欠发达地区，手语尚未完全普及。在边先生看来，原因来自多方面。他说，“学英语，就看你敢不敢张口。手语也一样，你学了敢打，就学得快。看别人打，自己不敢打，就学得慢。”除了个体学习能力的差异，也有不同地区教育水平的差异。
比起语言沟通的障碍、被忽视的处境，其实，聋人最主要的困境在于“怀疑”。在常人看来，聋人容易与外界产生矛盾。这样的冲突，实际上来自于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聋人不知道其他人在说什么，容易自卑、多疑。怀疑自己在工作中的待遇、福利，也怀疑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聋人的“多疑”并非空穴来风。就拿聋人的出行来说，许多旅行社往往拒绝接待聋人，也没有设计出针对残障人士的旅游产品。边先生披露，不少“黑导游”钻空子找上聋人，签署免责协议，给聋人出行带来很大的隐患。“其实，他们这个群体往往是被遗忘的，对吧？”谈到这里，边先生不无惋惜。
“为什么不能让聋人治聋人？”
如何改善聋人的生活处境？
这个看似难解的议题，其实并非没有出路。比如，针对聋人的养老问题，边先生就有自己的看法：“我们常说上海是一座老龄化城市。聋人上班的时候，闷头干活倒也无所谓，等他们老了呆在家里，其实更需要交流。那么，为什么聋人不能和聋人聚在一起，有自己的养老院？”
对“聋人养老院”的思考，来自于边先生与母亲的一次谈话。当时，边先生希望年迈的母亲少出门，他劝母亲，“你年纪大了，不要一直往外走，万一路上你又听不见，出车祸、摔跤怎么办？”母亲说，“你不要管我，我在家里，就等于坐牢。”边先生听了这话很难过，一直记到现在。
边先生认为，如果一家养老院从老人、护工、食堂工作人员到管理层，全都是聋人，就自然解决了与聋人沟通的难题。甚至，可以在养老院内开设学习班、兴趣班、讲座，丰富聋人的知识面。成立这样一家特殊的养老院，对城市形象的提升也有帮助。边先生说，“其实聋人的事情，完全可以让聋人去做。 ”
在提升聋人生活品质方面，助聋门诊是一个好的开端。边海芳每天要接待二三十名聋人患者，对此深有感触。她记得，2012年“全国助残日”期间，东方医院在门诊大厅举办首次助聋义诊，没想到，到现场的聋人患者人数远超预期。在人满为患的门诊大厅里，奇迹般的鸦雀无声，只见聋人快速比划着交换信息。院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无声”的群体，正“大声”表达就医需求。
能否将“特例”变成“常态”？东方医院与市聋协洽谈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于同年9月成立全国首家助聋门诊。如今，上海各大医院的助聋门诊遍地开花，聋人不需要从五湖四海赶来，在东方医院大排长龙，而是能在家附近的医院就诊。不过，边先生指出，“目前，郊区还没有助聋门诊。郊区聋人一直在呼吁，出行不方便。看一次病，来回几个小时没有了。”
助聋门诊的一日，使我第一次走近这个常被忽视的群体。我想，城市发展并不只是一个“壮大”的过程，还是一个“细化”的过程，是一个“逐渐看清并满足各类市民需求”的过程。
人民是城市建设的主体，也是城市建设成果的共享者。比起2012年之前，聋人严峻的就医问题已经得到改善。近年来，助聋门诊的普及，更是大大提升了聋人的福利。但无障碍城市的建设任重而道远，也许，对待弱者态度，才是一座城市文明程度与发展程度的最好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