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命运都是不可预料的。《杂拌、折罗或沙拉》2021年秋天在北京鼓楼西的小剧场首演时,扮演“阿奇”的蒋奇明正苦恼于疫情中工作难寻,然而两年后,他会迎来《边水往事》《漫长的季节》和《我的阿勒泰》,接着,《杂拌、折罗或沙拉》在2024年复排成大剧场作品巡演,因为“阿奇”一票难求。
“浒墅关”“阿奇”和“一部哑剧”三个短剧合在一起,形成一台特殊的“话剧折子戏”,当然,它的剧名是更生动的——杂拌,折罗和沙拉都是大杂烩的菜,《杂拌、折罗或沙拉》是它诞生前后的许多情绪和感受的杂烩。这是一部迫切回应着2021年秋天的“此时此刻”的戏剧,现在看起来,它的时效性和时间印记太明显了。“浒墅关”的女主角在居家隔离时,幻想与亡夫的鬼魂作伴,她被困在房子里,也被困在她不能释怀的回忆里。“一部哑剧”的主角是追查大数据的人工智能,它知道现场任何人过去两周的活动轨迹。在它首演时,这些设定和情节是带刺的现实,也是苦涩的娱乐。三年过去,舞台上的“荒诞”对许多观众而言已经显得隔膜,人们散戏后表示“一部哑剧”是费解的,这歪打正着地和“浒墅关”提及的“记忆碎片”“真相拼图”形成意味深长的互文。
在杂拌、折罗和沙拉这类“什么都有”的菜里,总是会有特别偏爱的一口。《杂拌、折罗或沙拉》也一样,“阿奇”这个段落以及蒋奇明的表演,是这盆“杂拌”里被偏爱的“一口”。
“浒墅关”和“一部哑剧”是从疫情时期的语境里生长出来的,而“阿奇”不是。“阿奇”有现实原型,壮族小伙周立齐屡犯盗窃罪入狱,在2012年的一次采访中说出“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为此成了无厘头的“网红”,被戏称为“窃·格瓦拉”。“阿奇”戏剧化地想象一个盗窃电瓶车的惯偷接受记者采访,说出“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名场面。蒋奇明和周立齐都是南宁人,蒋奇明一开口讲“南宁普通话”,剧场里笑声四起。但观众很快发现,戏剧不是简单地复制早已通过媒体和社交网络流传的“段子”,蒋奇明不是扮演红极一时的“窃·格瓦拉”,“阿奇”不是周立齐,他从群众狂欢的笑声中诞生,从好笑的、无赖的符号里,生长出一个有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小人物,他超越了“窃·格瓦拉”,甚至站在时间之外,成了散发着强大的喜剧能量的“丑角”。
蒋奇明的“阿奇”吊儿郎当、鬼鬼祟祟地走到舞台中央,开始分享他的“小偷故事”。他坐没坐相,口齿不清,是无赖青年的模样。但他很有诗意地把偷窃形容为“潜水”,进看守所则是“休息”。当记者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表示听不懂他的“南普”时,一直满不在乎的他表现出强烈的应激反应和奇异的自尊心。在他仿佛开无轨电车一样的讲述里,我们逐渐发现他对弱者抱有温柔的善意,有一颗敏感的心,会沉醉其中地感知着青草、泥土和风的气味,尽管是枕在偷来的电瓶车上。他是这样的矛盾,既有严重的缺陷,又是生动、有温度的。
阿奇讲述他偷盗电瓶车的过程时,蒋奇明借用了一段广西地方戏彩调,载歌载舞,偷窃行为当然是错的,然而在阿奇的身上,错的青春散发着活泼的生命力。这种生命流淌的能量感来自蒋奇明的表演,他在舞台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像他借鉴的彩调那样,散发着生活土壤里欢快的芬芳气息。蒋奇明并不是戏曲演员,广西彩调的歌唱和舞蹈也只是作为花絮点缀在演出中,可是蒋奇明的表演有着戏曲舞台上越来越不容易看到的“丑角的格调”——阿奇是可笑的,但他不哗众取宠,他的滑稽的底色是真诚交流的渴望。
阿奇终是要面对“为什么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问题,这个“堕落的年轻人”啼笑皆非的个人故事讲到最后,真正严肃的矛盾浮现了,这是一个年轻人用极端的方式逃离金钱和绩效的绞肉机,当他拒绝“杀貉剥皮”的工作,他自己也成了一只逃逸的“貉”。这个矛盾的核心是悲剧的,蒋奇明先用方言的、喜剧的表演让观众笑,在笑声中接纳卑微且不正确的阿奇,到悲剧核心“图穷匕见”的时刻,他的台词从“南普”转成普通话,一瞬间喜剧和悲剧相遇并融合在一起。当阿奇用普通话形容自己“做庞大躯体上一颗不安分的、藏污纳垢的毛孔”,这部短小的“话剧折子”获得关键的一跃,从可笑的小品变成真正的喜剧,蒋奇明用他的表演创造出一个具有充分自觉的喜剧的主角——阿奇在观众看来是喜剧的,他看自己也是喜剧的,他的精神是自由的。
莎士比亚创造过一个被视为败类的“喜剧人”福斯塔夫,他纵情声色,苟且偷生,其实他从不在意占有财富,也不担心死亡,他在流血漂橹的战场上说:“给我生命吧。我能保全性命是最好;要是荣誉不期而至,那也算了。”蒋奇明的“阿奇”和福斯塔夫是同类,在他们的身上,能看到丑角的境界,更能感受到喜剧的力量。
作者:柳青
文:柳青图:资料剧照编辑:李婷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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