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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灯好书评委 | 刘晖(诗人、作家)
以意会意,将心比心。《传告后代人:中国古代诗人的15个关键词》是鲁迅文学奖得主、诗人张执浩关于中国古代诗歌的第二本书。如果说《不如读诗》是张执浩与古代十六位诗人的隔空对话,那么本书则通过十五个关键词构成了一种命运上的相遇。诗不仅在远方,更在“此刻”与“近处”。举个例子,岑参两赴西域,一次别无所得,一次蔚成大观。所谓的“远方”可能是启示,也可能是遮蔽,这取决于诗人的“目力”。“杰出的诗歌总以失物招领的方式出现”,有“目力”,则心领神会,何处无诗?无“目力”,即使身再远,也无非是陈辞滥调。
文 / 张执浩
功名 驻马望千门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古诗十九首· 其十一》)
在许多读者的心目中,上述这首古体诗,是最能体现中国古代士子阶层人生情状的长情告白之诗。茫茫长路,百草盛衰,一代一代士人们行于宦途,一边感叹着生命苦短,一边前赴后继,纷纷投身于虚幻的命运怀抱,以求名利的迎迓与慰藉。
这实在是一桩非常奇葩的事情。然而,在以“士农工商”为社会等级序列的古代中国,你若非幸运地生长在贵族豪门之家,坐拥“四世三公”的门荫之利,那么要想迎来人生的腾达之期,唯有读书入仕这一条路可行。似乎生就如此,人人便习以为常,时日一久,荒谬便成了常态。
由“士”而“仕”,无论在哪一个时代或世代,都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在体制严苛、壁垒森严的古代,无论哪一个士人,要想从江湖步入庙堂,都必得“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白居易《与元九书》)。十年寒窗,多则数十年寒窗,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而至于题名之后,究竟能否实现先前的抱负和愿望,暂时不在考虑之列。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李商隐了。“五年诵诗书,七年弄笔砚。”(《上崔华州书》)李商隐天资聪慧,很早就有了文学启蒙,但由于十岁丧父,未及成年,生活就陷入了“佣书贩舂”的困顿之中,经常靠给人抄书或服役来维持生计,小小年纪便体味到了生活中的各种艰辛。“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在写给仲姊的祭文《祭裴氏姊文》里,李商隐这样满含悲情地写道。这样的情景描述,非常符合我们脑海里对古代寒门子弟固有的“人设”的想象,他们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成为人上之人。
果然,先前的那些苦没有白受,在李商隐十八岁的时候,颇具慧眼的河阳节度使令狐楚将他召至幕下,使其担任巡官,并亲授今文,待其如子。李商隐早期其实非常擅长古文,其作品深受杜甫的影响,多有感时伤乱的干时之作,如《重有感》《行次西郊一百韵》等,文风也比较沉雄明丽:“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重有感》)尽管这首诗写得比较隐晦,但仍然表达出了他对家国社稷的担忧,以及愿意为朝廷分忧的愿望;而《行次西郊一百韵》则是他对唐王朝治乱兴衰的深度追溯,反映出了诗人深切的忧国忧民之情。
可是,后来因仕途屡次受挫,在令狐楚的调教下,李商隐开始训练骈文写作,以适应官场流行的文风,逐渐由一位风格化的诗人,变成了一位极受欢迎的骈体文专家。
李商隐游幕一生,曾先后为许多官员代笔起草过奏折、书信等文书。这种应酬文字和官样文章,日后也自然成了他的主要谋生手段。作为晚唐最富魅力的大诗人,李商隐似乎视诗为生活的夹带之物,全然没有把他最具天赋和才情的诗歌写作当一回事,而且后来越写越隐晦难解。李商隐自己非常看重的,并非他那些独具魅力、风格明晰的诗篇,而是用于谋生的应用文字。诗人生前先后自编过两本集子:《樊南四六甲集》和《樊南四六乙集》,都只收其骈文,并不见录诗赋。由此可见,这位自视甚高的诗人最终也接受了体制的驯化,将自己的创作纳入了社会所需要的那只精致的工具箱内。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古诗十九首· 今日良宴会》)说的就是士人们四处奔波在功名之路上的无奈与艰辛。乐府诗,尤其是《古诗十九首》中,有许多表达相思之情的“怨闺诗”,这些诗大多直抒胸臆,具有“脱口而出”的声音质地。为了加大情感的感染力,创作者常常会借女子之口,即所谓“男子作女声”,用女性口吻抒发对他人的思念之情,从而使情感显得更为真挚细腻。
这些作品反复书写着夫妻生离、朋友死别等相思乱离的情感现场,除却一部分是因为战乱流离所造成的苦痛外,其中相当多的篇什是士子们有感于“行”于仕途之艰,所生发出来的人生困苦和疑惑。一方面是茫茫前途无止境,另一方面是对过往美好情感的无限眷恋和驻望,两相撕扯,不得和解,促使这群为前程奔波的人,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驱车上东门》)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去者日以疏》)
这些处于社会下层、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文人,或许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主动离开自己的生养之地,奔赴和搏击在生活现场里的人。他们与那些被官府征召、被迫离开故土服兵役的士卒一样,人生的战场上同样充满了凶险,同样要被不可测度的人性之善或恶反复测试。唯一的区别在于,士卒们的选择是被动的,而士子们是主动的,或者说是被迫做出的主动选择。
因此,我们在《驱车上东门》里往往能读出某种耿耿于怀的虚无感:“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青青陵上柏》)服药求仙、纵酒饮乐,当这种主动性的人生选择被生活中的无常时时笼罩、困扰时,某种消极、放纵、及时行乐的气息,就自然而然地弥漫和沉浸在了他们的诗文中。由于这样的感受来自士子们切身贴己的心灵体验,倒也能给人以真情实意的情感审美享受。这一点,无论是在此前的《诗经》还是《楚辞》里,都是我们很难见到的。
“以诗取士”制度虽说始于隋唐,但事实上,“以诗取士”这一理念由来已久,或者说类似于这样的认知观,此前早就广泛存在于中国传统社会的人才选拔标准中了,至少说已具备了这种意识。
孔子曾经说:“不学诗,无以言。”首次将诗赋提升到了汉语语言之母的地位。他特意指出,诸侯、公卿大夫在社交场合,最好是借助诗歌的语言形式来进行表达,因为诗的凝练性和装饰性特征,有助于提升个人的语言美感和文化品味。如此一来,诗赋这种文体就逐渐成了当官从政的必备技能,是士大夫们在官场里走动时经常使用的语言交流工具。
然而,对于后来这群奔赴在仕途上的士人们来讲,除了需要掌握这一语言技能外,他们可能还需要回答另外一个同样迫在眉睫的问题:学了诗,何以言?究竟该怎么开口说话?在面对社会现实时,又究竟要如何抒发自己内心里的真情实感?这其实也是一件关乎他们个人命运走向的大事。
确切说来,科举制度应该萌发于隋文帝开皇年间,到了隋炀帝大业年间正式设进士二科,开始“策试”取士,至唐时而大备。科举考试的项目非常多,隋朝设有秀才、明经两科,到了唐初,在此基础上又增设了进士、明法、明书、明算、道举、童子等科目;考试的内容和文体,多以时务与经书的策论为主,诸如《礼记》《左传》《毛诗》等,有时还加上《道德经》《庄子》等内容。
唐初并没有科举考诗的规定,在科考里加试诗歌项目,其实是从唐高宗时才开始的。而那时的诗赋,也多要求为五言六韵这种固定格式。武则天上台后,兴之所至,时常出题命身边的群臣即物赋诗,沈期、宋之问、杜审言等,都是她的近臣宫廷诗人,应诏诗和奉酬诗于是盛行,致使官员作诗风气日昌。
后来的唐玄宗,因其本身就是一位诗人,至少是一位热爱并懂得诗歌的人,所以,他在登上帝位后,对进士科加考诗赋尤其重视,常常亲临考试现场监考选才。从此,进士科考试加考诗赋,便逐渐演变成了一项定制。这一科考体制的出现,对唐诗的发展和繁荣的推动作用不言自明,终使唐朝成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无与伦比的黄金时代。
为了参加进士科举考试,唐代士人们考前必须经历如下几个阶段,完成下面几个规定动作:第一是要刻苦攻读“六经”,熟读背记《昭明文选》等,创作出大量的品相不俗的诗歌,并精心打磨这些作品;第二,带上他们各自的代表作,到各大城市或名山大川进行游历,寻找行卷的对象;第三是拜谒,也就是行卷了,士人们把自己创作的满意之作书于卷轴内,呈献给达官贵人们品鉴指点;第四才是参加科举考试。一般来说,如果能把前面的几个功夫都做足、做到位了,那么,通过科举考试就差不多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由于有纳卷、行卷制存在,与此相应,就出现了“公荐”和“通榜”等做法,即在科举考试前,主考官可以公开推荐考生,甚至事先决定名次顺序。王维当年入京就曾随岐王李范拜见过玉真公主,得到过公主的力荐。他还入宁王府,作《息夫人》一诗,向权贵们展示自己出口成章的才华。这样的例子在科举史上实在是太多了,最有名的当然要数朱庆馀请托张籍的故事。
公元826年,朱庆馀写了一首《近试上张水部》的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以此行卷于时为水部郎中的张籍。张籍当时以擅长文学又乐于推荐后进而著称,朱庆馀想通过他,在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那里得到揄扬或优待。在这首构思精巧的小诗里,朱庆馀以新妇自喻,将张籍比作新郎,将考官比作公婆,来试探自己的前程几何。
后来,他得到了张籍的回赠诗《酬朱庆馀》:“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张籍在诗中将朱庆馀比作“越女”,明艳动人,非他人可比。果然,在张籍的推荐下,朱庆馀那年顺利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人情社会,科举考试虽然有十分明晰的考试规则与程序,但是总有各种缝隙为投机者提供便利。好在在这则故事里,无论是朱庆馀还是张籍,都有真才实学,才没有沦为笑柄。
然而,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尽管诗歌在唐朝被统治者十分看重,备受追捧,但在进士科的考试科目中,它也只是一道附加的试题而已,士人们能否进士及第,主要还是取决于他们对时务和经书的策论。
有的诗人有机会当官却当不好官,有的诗人想当官却苦于没有机会,还有的诗人,稀里糊涂地进入仕途,在任上浑浑噩噩地混迹了一辈子,却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能让后世记住的政绩。这当然与文人入仕多为言官这一普遍现状有关,但仍与这个群体的集体行为规范有关。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空怀济世热忱,却缺乏对政治生活的预判与担当,因此,一旦遭遇挫折,便很容易首鼠两端,执迷于孤绝之境。诗人们从政的经历和结局,多向度地回应着他们当初为了入仕所付出的各种努力。然而,从政毕竟是对一个人综合素质的考量,仅凭诗歌才华与成就还是远远不够的,还需具备更加宽阔的现实视野、务实精神,以及将书本知识化为现实实践的能力。
(本文选摘自张执浩 著《传告后代人:中国古代诗人的15个关键词》,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中文原创 | 人文社科 | 随笔
《传告后代人:中国古代诗人的15个关键词》
张执浩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4年9月
内容简介: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咏春调》等,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多部。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十月文学奖等。
《传告后代人:中国古代诗人的15个关键词》是著名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张执浩研读古典诗人、诗史的全新大散文合集。
全书以史为经,以诗为纬,纵横捭阖,上下求索。围绕15个关键词,旁征博引,集中描述了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孟浩然、王维等中国古代诗人的生命状态。
张执浩从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的视角出发,追溯每一个中国人的诗学生命源头,求索东方诗意生活的缘起,抵达古代诗人的生活现场,看见一个个独立丰满的人格,体悟诗歌背后的人生真味,勾勒中国古代诗歌版图,并以此窥探人类命运的诡谲与生机。
值班编辑 | 轻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