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的2024年度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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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谁也不是·十万人》,【意】皮兰德娄著,许金菁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年9月

意大利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皮兰德娄的晚年杰作,是其文学创作能量最后的集中喷发,小说以极具先锋姿态和富有文学创意的方式探讨一个古老而又永恒的人类基本问题:我是谁?

小说的切入点独特而又巧妙:主人公莫斯卡尔通过他者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生理缺陷。正是这一缺陷唤醒了他的自我意识,于是一场近乎着魔的自我审视和自我反思拉开了帷幕。独自的“我”,虚空的“我”,梦境中的“我”,日常中的“我”,镜子中的“我”,疯癫中的“我”,各式各样的“我”,这样的探究必然有趣、丰富,且永远无法穷尽。作者因此可以牢牢掌握小说的主动权,而读者又能随时产生某种被代入感。“我”不也是“你”,也是“他”和“她”,是我们每个人吗?!

《一个人·谁也不是·十万人》显然是一个需要反复阅读、也经得起反复阅读的文本,充分展现出了皮兰德娄作为现代主义开拓者的卓越才华和独特贡献。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形而上思索、虚拟对话、内心独白、轻喜剧、超现实等手法的灵活运用,让评论者们很难对这部小说进行归类。我更愿称之为一部独具魅力的融合之作。对人性的发掘,对存在的勘探,对世界的叩问,使得这部小说弥散出一道道哲思、辨析和探究的光泽。即便在其出版已近百年的今天,阅读这部小说,依然能让我们感到回味无穷。这就是经典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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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路易扎:恰佩克口袋故事集》,【捷克】卡雷尔·恰佩克著,孙廷琳译,宁夏人民出版社/读蜜,2024年10月

我们所熟悉的《万能机器人》《鲵鱼之乱》《流星》等作品显示出恰佩克非凡的想象力、预见力、思想力和批判力。光看这些作品,读者很容易产生这样的印象:恰佩克是位思想深奥、手法先锋、难以接近的“精英作家”。事实上,恰佩克同样写过不少相当接地气的作品,主要是些短篇小说和小品文。这些作品可以让我们充分领略到恰佩克在日常中发掘故事、在现实中提炼意味的卓越才华。这部《审判路易扎:恰佩克口袋故事集》便具有代表性。

写作这些“口袋故事”时,恰佩克有意识地采取了更为亲切平和,同时也更为朴实自然的姿态。亲切平和、朴实自然到仿佛在和一位老友聊天和谈心。我们甚至还能感觉到某种酒吧聚会或者茶馆说书的气息。作者每一次都专注地讲述一个故事,并不故作高深,也不故弄玄虚,语言平实,幽默,人人都能听得懂,手法单纯,主要引入侦探小说一些元素,悬念、推理、意外反转,都运用得自然而然,达到引人入胜的效果。

恰佩克的厉害之处在于,早在百年前,他就同他的著名乡党哈谢克一样,毅然决然地打破所谓的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将小说艺术变成无边无际的天地,自由想象和创造的天地。

在《口袋故事集》中,恰佩克似乎总在特别中规中矩地讲述,但他绝不仅仅停留于讲述,讲述中,不动声色的心理捕捉、寓意溢出和思想呈现,才是最最重要的,而这一切最终又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实现了艺术飞跃,将表面上看来简单的故事叙述提升到了诗意的高度,思想的高度。幽默的语调,又将紧张和沉重转化为轻盈和机智。哪怕是一些悲剧,作者也不会让读者的关注点仅仅聚焦于悲剧本身,而是激发起读者对悲剧所内含的人性和社会问题的深度思索。心理和寓意才是所有这些故事的重点所在。良知,正义,智慧,复仇,自由,荒诞,现实困境,对人性的挖掘,对现实的批判,这些才是作者真正要面对的主题,要处理的现实问题。如此,这些貌似从酒吧或街头听来的故事便获得了非同寻常的艺术品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既引人入胜、动人心魄,又耐人寻味、发人深思。如此,这些貌似通俗的口袋故事,实际上照样可以见出作家的真功夫。

这是部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小说集,今日读来,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它迷人的艺术魅力和思想光泽。这恰好证明,恰佩克是一个独具超前意识的作家,是一个在时间中不断丰盈而非减损的作家。一个真正的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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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张映姝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5月

从诗集书名中的特别符号,我们便可读出诗人的用心和用意:这首先是关乎一个个女性个体的诗歌,但一个个女性个体汇集在一道,便可形成一组具有冲击力和感染力的女性群像。于是,我们读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个个有代表意义的女人,来自不同领域、不同背景和不同民族:酿酒的女人,喝酒的女人,晨读的女人,骑自行车的女人,微醺的女人,羞于承认自己是诗人的女人,举杯邀月的女人,摘锦鸡儿花的女人,不识字的女人,品尝多尔玛的女人……一百个女人,一百种个性,一百个故事,既要写出关联性和代表性,更要写出差异性和现代性,且还是要以诗歌的方式,对于诗人,这一诗歌工程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全方位的考验和挑战。选材,体验,采访,视角,叙事,从外在至内在的转换,从日常向诗意的跃升,这些既需要诗人的敏感度、感受力、同理心,更需要诗人的想象力、融合度和提升力。

霍俊明以诗人和评论家双重身份,敏感而准确地捕捉到了张映姝诗歌创作的几个基本特点,他认为,《她·们》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阁楼”和“镜子”式的女性写作。长期以来,阁楼和镜子已经成为女性写作最重要的两个空间或者意向体系,也成为女性自我认知的方式,但是张映姝的这100个女性世界,重新打开并拓展了认知女性包括女性写作的方法。她诗歌中的“她”并不是单纯外在的,而是内化成了一个又一个差异性的形象,这种差异性的形象又指向了诗人的自我,这100个女性既是旁人又是他者,同时也是主体和自我。霍俊明的这段话语实际上说到了诗集《她·们》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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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与结》,【美】弗罗斯特·甘德著,李栋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8月

美国当代诗人、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弗罗斯特·甘德的诗集,配有不少诗人的摄影作品,诗歌和摄影因此形成了某种奇妙的互文。甘德写的不少献给已故妻子莱特的哀歌深深打动了我,这些哀歌也完全可以当作情诗来读,深沉,内在,异常的轻盈和温柔,带有一缕梦幻和神秘气息,不动声色中,涌动着特别抓人的力量。在他的诗中,我们会遭遇一个个点,一个个瞬间,我们会感到一缕缕悲伤的情绪在词语深处涌动。甚至跳出语言,以无言之言在述说。甚至陷入重重的沉默,那一刻,哪怕蜜蜂的嗡嗡都能将我们击晕。击晕,再醒来,仿佛已进入另一个空间。一个有她的空间。一个诗人幻想比人生更真实的空间。这一空间可以为诗人提供某种连他都不相信的可能,再一次与失去的爱人相伴。亲密关系是甘德偏爱的诗歌主题。甘德曾经说过:“在最为亲密的关系中,我们不是经常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所有的身份都可以相融组合吗?”融合,这是我在甘德诗歌中读到的又一个关键词。

甘德还喜欢在诗歌中大量使用中圆点,这让我想起了狄金森大量使用的破折号。立陶宛诗人托马斯·温茨洛瓦说过:诗歌中,一切皆有意味,哪怕一个标点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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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张炜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0月

《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是作家张炜继《不践约书》《铁与绸》之后又一部长诗力作,显示了诗人强劲的诗歌创作力。而这种强劲的诗歌创作力是以深厚的艺术积累和底蕴为前提和基础的。

《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无疑是一场气势恢宏又精细入微的诗意巡游,打通边界,连接时空,在西方和东方之间,在古代和当代之间,在神话文明和现代文化之间,弥散出浓郁的诗与思的气息,其探析、比较、批判和反思的力量极具冲击力和震撼力。张炜显然是一位注重变法也能够变法的诗人。不同于上两部长诗,这部长诗语言十分朴实、平和,亲切,充满最接地气的话语,字里行间又溢出丰富的涵义,能在第一时间就牢牢地抓住读者的目光。      

用一首长诗发掘并拓展一部天书,这绝对是诗人的一次自我挑战。这样的长诗,对于读者,既构成阅读挑战,同时也提供了无尽的阅读空间和意义空间。张炜说,这部长诗是写给不退却者的,文学上的不退却者,诗歌上的不退却者,他们时多时少,但永远存在。诗人感叹:“文明的演进如同艺术本身,它难以线性发展,也不会简单地接续和进步,这当是人类的哀伤之源。”这其实也当是诗人创作的内在动力。

需要指出的是,《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实际上是一部敞开的文本,这也为我们的阅读和探讨提供了敞开的空间。面对这部表面朴素平实,内里深意无限的长诗,那些“不退却者”一定会收获不少富有启发性的发见和领悟。

高兴 (翻译家、《世界文学》原主编)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