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的2024年度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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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吴学昭整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6月

这本书的正确名字应该是“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劫余录”。因为据说十几年前杨绛就把他们所有的友朋书札都剪碎处理了,据说那时有人专门蹲点在钱家附近,收购到了两大袋的被剪碎的纷乱的书札碎片,试图拼出它们,但十几年过去了,似乎没有结果。杨绛把他们的亲友的书札作如此毁灭性的处理,虽然我们从感情上感到十分可惜,但是从理性上又认为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些书札毕竟是他们的所有物和私有物,她有权那样做,她也有权不把他们的隐私发布出来,毕竟书札是隐私性的文献,与日记很相似。固然我们每个人都有想偷看别人日记的心思,假如不是有理性的约束的话;但我们决没有权力要求别人必须把日记主动送给我们看,即使我们是别人的老师(可能恋人间除外)。据说毛姆在老年的时候,也把友朋书札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儿烧掉了,在他自家壁炉中,烧了两个星期!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该感谢吴学昭整理这批劫余书札的大贡献,她的功劳是第一位的。至于其中的释读错误,我们可以忽略,假如不能忽略,也应该忍耐。毕竟,我们有精熟钱氏文献、笔挟风霜的范旭仑,去专门吹毛扫叶;当然,也是免不了有使得当事人难堪、旁观者快乐的嬉笑怒骂和杀伐气!

《书札》中最值得读的不用说是宋淇的那二十八通,宋淇的见闻比钱锺书广,又喜欢报道小道消息,加之臧否人物,层见叠出,妙趣横生。如云周汝昌“攻击冯其庸,似牵涉私人恩怨。红楼二昌,霸气凌人,而器量奇小”,柳存仁“苦英文不通,乃苦读林语堂之《卖国卖民》(音译),为我等所笑”,何炳棣是“火气远大于学问”,傅聪“到处有人投怀送抱,而阿聪亦非现代柳下惠,艳史频传”,朱光潜的“桐城国语粤人一字不懂”,与钱穆的“无锡国语不相上下”,钱穆则“弟当初以为必有两下子”,其实不行,“兰姆的莎氏乐府都不知道看了没有”,“笑话层出不穷”,等等。《红楼梦》中宝钗说林妹妹的“颦儿这促狭嘴”,“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是可以移评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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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香社:中国最后的传统才女群》,卢和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24年9月

寿香社是民国时期福州的一个才女诗社。寿香社的十才女,是晚清福建名诗人何振岱的十位女弟子,其中包括他的女儿何曦。何振岱的姓名,在今天的读者中,已是知者寥寥,差不多为“狐貉噉尽”,就更不必提那些女弟子了。作者是十才女中叶可羲的亲戚晚辈,因此之故,而熟悉了另七位才女,亲承其指授,与之往还,可谓是得天独厚,见证了中国最后一代传统才女的仪型和风采。十才女的年龄,大抵生于晚清的最后二十年间,其去世时间,最晚的为1999年,亦即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这个时间,恰是中国传统文学及文化逐渐蜕变和澌灭的时代,寿香社的十才女,在此时代中,不啻为一典型犹存的极有意义的个案,而作者是有心人,敏锐地觉察及此,所以写出了这本书。书的可读性很好,文字淡而有味,讲述“寿香社十才女的故事”,引人入胜,所引的大量材料,多有不经见者,且多有未刊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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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祝英台》,个厂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7月

个厂是一位奇人,其真名实姓,其实是俞国林。这就像有名的有鬼君,其实是黄晓峰一样。70后的学者,在其学术著作上,不署名而署别号,以笔者所知,似乎仅有一个厂。个厂的为人之奇特,也就可见一斑了。个厂著书有捷才,他的上一本书《水村图索隐》,只用了三天时间!《寻找祝英台》一书,是其近年学术文字的结集,虽不是用三天写就的,但其振笔直书、“抖擞不能入梦”的著述劲头,犹拂拂于文字间。书中如《读东坡集札记》《〈清代学术概论〉之撰著始末及其增删改写》及《黄宗羲〈留书〉版本考》等都是长文,动辄三四十页乃至八九十页,舌底澜翻,而下笔不自休,有时意犹未尽,又在篇末缀以一跋,别饶姿致。而书中最吸引人而使人急于一读的,还是那压卷之篇的《寻找祝英台》, 个厂挟好奇之心,“凭吊遗迹,感怀故事,博稽史料之记载,徵问老者印象”,“寻找祝英台之本来与本事”,自是分外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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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家的心事》,宋希於著,中华书局2024年10月

宋希於作为年轻的掌故家,已经是功力老到,声施烂然,不过据我看来,与其说他是掌故家,勿宁说他是一位考据家,与其说他是考据家,又勿宁说他是文献的侦探家。近代文献在他手里,就等于是落在了贝克街221号的福尔摩斯手里,钩沉索隐,剥茧抽丝,疑案无有不破的。这自然也得力于他使用了先进的“e考据”。所以连博览群书的胡文辉,也只得叹气说:“我和希於之间隔着一场互联网革命!”

当然,“e考据”人人都可以用,但有巧拙高下的不同,你不能因为别人使用了“e考据”,就认为他是靠了“e考据”。好比一个神枪手,百发百中,所向无敌,你不能认为他就是靠了火枪,他如果是射箭时代的人,也一样是可以百步穿杨,“叶底弯弓殷血透”的!当代以“e考据”长而有盛名的学人,厥有三名家:黄一农、艾俊川和宋希於。以年龄资望论之,宋希於不及艾俊川,艾俊川不及黄一农,但若以技术论之,则可以倒过来,艾俊川胜过黄一农,宋希於又胜过艾俊川。是的,一切的新事物,总是年轻的居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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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鳣〈类篇〉批语校证》,冯先思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9月

《类篇》是宋人编的字书,收字31319字(据《类篇序》。今人之统计,与此各异,盖当时写定之本,与后来传写之本,容有不同,此犹《史记》一书,司马迁自云“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今本字数亦绝不合也),当时与《集韵》相副而行。黄侃以为:“韵书以《集韵》为最完具。《类篇》之成 ,以《集韵》为底本,是亦最完具之字书也。”《类篇》一书的价值,据此可知。天津图书馆藏批校本《类篇》一部,一般以为是出于清人陈鳣之手,其内容极丰富,为《类篇》的必读之书,冯先思又对此本的批注,作了精密的校证,商量旧学,后出转精,不但是此本的功臣,也是今人研究《类篇》的新收获。

陈寅恪说:“读书必先识字。”其实,韩愈早有名言说:“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汉代的文人,如司马相如著的《凡将篇》,扬雄著的《训纂篇》,班固著的《太甲篇》,都是有名字书,可见韩愈、陈寅恪的主张,是大有道理的。韩愈没著过字书,但在他的诗里,“杂以奇字斑陆离”,被钱锺书开玩笑说“就像新弄到一本字典的小孩子,翻出各式各样的僻字怪字来刁难我们”,可见韩愈也是多识字的。笔者平时喜读字书,有时津津有味,这当然不是为了研治小学,而只是为了识难字,以便读古书时,不至于老是“读书难字过”,或者在作文作诗时,也学学韩愈,所以觉得此书,不但有学术上的意义,也可以作为闲暇的消遣,把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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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三十年精要选编》,刘梦溪主编,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24年6月

刘梦溪先生选编的这部大书,共十二大册,收文511篇,8887页,作者四百余人。其体量之大,内容之丰沛,范围之广阔,作者名家之多,在最近的三十年中,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这部书也可以说是近三十年中国学术的一个渊薮。其作者之中,大抵已囊括了现当代的主要学术大家、名家,如熊十力、蒙文通、陈寅恪、顾颉刚、钱基博、钱穆、冯友兰、王伯祥、缪钺、张舜徽、潘重规、胡道静、王利器、汤用彤、姜亮夫、胡厚宣、季羡林、王尧、王世襄、沈从文、周有光、徐中舒、谭其骧、钱锺书、王永兴、蒋天枢、金景芳、金克木、顾廷龙、胡道静、汤炳正、汤一介、周汝昌、周一良、周绍良、周祖谟、施蛰存、苏渊雷、王锺翰、王元化、潘雨廷、蒙默、程千帆、徐朔方、饶宗颐、柳存仁、何炳棣、常任侠、黄裳、来新夏、刘衍文、叶嘉莹、田余庆、周勋初、孙机、陈荣捷、萧萐父、刘述先、杜维明、成中英、李学勤、项楚、裘锡圭、周策纵、汪荣祖、赵冈、张隆溪、孙康宜、钟叔河、王水照、傅璇琮、赵逵夫、刘永翔、虞万里、葛兆光、陈尚君、沈津、阎步克、黄一农、王汎森、李零、荣新江、陈来、刘小枫、邓晓芒、桑兵、王小盾、扬之水、景蜀慧、傅杰等,无不在其网罗中。不用说,从作者的阵容,就可以知道书的价值,这就好比判断一代的文学,看有多少大作家。

这部书是《中国文化》的三十年精选本,自然只是《中国文化》中所刊文章的一部分。晚清民国时期的刊物,如《东方杂志》《国粹学报》《词学季刊》《禹贡》《食货》《青鹤》《制言》《燕京学报》《史语所集刊》等,后来全都出了影印本,有着长久的学术价值,供学者研读参考,今天的学术刊物,将来值得全部影印的,当然没有那么多,但刘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化》,无疑必是其首选之一。

最后,《选编》中所收的作者,最年轻的当是我的朋友张旭东,并且是选了两篇!这实在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王培军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