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墨戏:以墨为戏,图写心印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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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墨戏以其独具中国民族精神与古典美学意蕴的特征,启示着中国画的创新发展需回归对人性的观照、回归生命的本然,回归到它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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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以墨为戏  图写心印》

作者 | 中国传媒大学    谷疏博

图片 | 网络



墨戏,因北宋士大夫自我意识的高扬和人文精神的高涨而得以生成,是以苏轼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群体在非正规情境、状态下即兴的笔墨游戏,他们没有经过正规的绘画训练,便建立了以随兴作画为创作动机,以游戏化为创作态度,不拘法度、超越形似、追求氤氲变化与瞬间挥洒效果的新规则,并建构以人品、学问、胸次等非绘画性要素为主的人格批评方式。文人们依托书法笔法、在水墨变象的过程中将自我的情感和对宇宙天地的洞见编织于画中。作为一种对中国哲学的隐喻方式,文人墨戏蕴含、体现着中国文人士大夫的生命观与宇宙观,它不仅帮助中国绘画完成了由技艺向心性的价值转换,更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一条从绘画本体到绘画主体的情感表达,再到对宇宙与生命真性觉解的递进式探索的通路,实现对生命意识的高扬。


发愤抒情:生命能量的释放

参与墨戏的主体往往是那些经历国破家亡、仕途不顺、愁肠郁结于现实生活中的文人们,他们本抱有执着的政治理想,但因理想的实现受到阻碍而经受失望和苦闷,这使得他们开辟了远离由宫廷所倡导的色彩富丽的艺术标准,而常选择水墨的绘画语言、游戏化的笔墨方式,以及诗书画一体的表现形式。作为一种精神上的替代性满足,文人士大夫将内心中情感的波澜与创痛转化为挥毫泼墨的内在动力,如南宋遗民郑思肖的“无根兰”便是由他满腔愤怒而喷薄出的挥毫之作,如若没有郁结于心的这份哀痛与不平,便也不会生出个人风格如此之强的墨兰与“土为番人夺去”的题诗。他们在这样的心理机制下,方有对生命真切的体验,反思生命的价值,从而产生强烈的生命要求和自我实现要求,进而寻找超越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出路。


同时文人士大夫受到比德观的影响,将自己亟待抒发的情感倾注于自然景物上。如四君子因为高洁、不屈、坚贞的比德意义,成为士大夫群体的道德象征,苏轼《枯木竹石图》中旋涡状的怪石、虬曲的枯树,被米芾评价为“如胸中盘郁”。郑燮画竹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笔下的墨竹一枝一叶都蕴含着对人间的殷切关怀,体现了心向黎民百姓的“大我”和对人生困境的超越。他们以自然物作比,在发愤抒情的创作动力下,完成对于自我人格的肯定与升华,完成内在生命能量的释放,完成对自由个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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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之间:生命本然的复归

欣赏文人墨戏云山,总会感受到画面中氤氲流荡的生动气韵,似乎为我们营造出一种从有限通向无限的“远境”,一种在平淡优游中云雾充盈、鼓荡、流散的混沌境地,浓与淡、清晰与模糊的交融互渗犹如深处烟云供养的仙境。如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颠覆了用线条勾画山石、树木的轮廓、形体,也没有以青绿颜色填充成为具象实体化的山水,而是选择以浓淡干湿不同的米点表现山水的愈远愈淡,直至消弥于画面之外的无限之境。他画出了云山、烟岚转变时的不甚分明,画出它们的进程,让它们转向自我的消散,最终通向了道体之“无”。而在元代倪瓒的《渔庄秋霁图》中,他则以清水淡墨塑造了一个简约、空灵且冷逸的境界,近景处杂树几枝,中间常以留白间隔表现一汪湖水,远景处则以淡墨、折带皴画出云山几抹,在不知有我,也不知有物之境中将自己安放于宇宙天地之中,获得对生命的感悟与思考。滕固先生说文人画家:“既非自然的仆人,又不是自然的主人,他们自身便是自然的一部分。”文人画家将自我隐匿、消融于山水自然之中,使得个体的生命融入宇宙的脉动之中,通向自由的天乐。通过舍弃“我”而进入“通”的境界,进而“与道为一”。故此,墨戏成为了士大夫回归、体悟形而上之道的媒介物,通过表现宏观的、由有形喻无形的“无人之境”而追求静谧、孤寂和寒冷的意境,进而将自我消融于其中,最终在对无所不在的道的观照中,寻求到生命本然的复归与解脱,而他们在作画之时便摆脱了功名利禄,在物我两忘中归复生命本然、原始的状态,进入了庄子的“逍遥游”,晤对优游自适之境,在浑然忘我的状态下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即幻即真:生命真性的叩问

墨戏在明代心学与禅宗的携手下,走向了随心而发、任运流淌的道路,充分相信自己的本心,由本心出发为万物立法,去除对表相的执着,以心觉解和唤起活泼泼的无生命或无自我意识之物,以它真实的面貌重新登场。心禅哲学使文人们放弃了对于时间、空间的抽象判断,而任由具象之物自由展现它们的美,将人的意义重新还给人,将世界重新交还给世界,通过心灵点亮并唤醒宇宙世界,文人士大夫以直觉的方式表现宇宙生命的悸动、领悟生命的真性。在文人墨戏中常能见到打破时空关系、颠覆逻辑的情况出现,如朱耷笔下的鱼不在水里游,而在天上飞;鸟不飞,却翻着白眼立于怪石、危崖之上猫似虎,鱼似鸟。徐渭云“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金农云“雪中荷花世无有画之者,漫以己意为之”。石涛在赠予友人的《春江图》上题诗道:“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他用题画诗的方式记录了自己墨戏过程中本心对物的直接观照,宇宙在乎我手,我“心”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他们的墨戏引导欣赏者思考何为真实的世界,何为生命的真实。真实不是毕肖自然,而是事物流变中的幻象真实,是由本心随意抽出什么便是什么的真实,是传达本心的真实、情感的真实。故此,文人墨戏成为了沾染了我心之色彩、经由我心唤醒的那些活泼泼的、有生意的宇宙生命,墨戏画家所画的仅是自己心灵的感觉,无关乎美丑,无关乎逻辑。这也是中国画被称为“心画”“心印”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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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墨戏凝聚着中国艺术精神核心的艺术、美学及哲学理念,蕴含着艺游人生颐养性灵、觉解生命的生存理想,这正是现代人致力于追求的理想生存状态。文人画中所传达出的生命意识无疑为人类现代化生存提供了一套曾被实践验证的独特方案,这为中华传统艺术精神在新时代的转化表达,也带来了颇多启示。文人墨戏源于画者内在需求的冲动,指向所创作的作品是一种在感兴、天得的契机下与自然物象触遇,不拘法度、不计形貌得失,任心灵、情感鼓荡驱使、振笔直遂的产物。艺术的创新正是基于不可遏制的、自然而然、如有神助的创作发生瞬间下心物交融所生成的不同形态,它是生生的、不竭的,它是画者生命能量的释放,更寓于作者对宇宙天地、人文社会的深度思考。


如今,人工智能基于超强的算力,已然具有极强的艺术呈现能力、模仿能力与绘画资源的整合能力,对于形似的追求、绘画文本的仿制与批量创作已然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然而,越是在这样的时期,文人墨戏越是能散发其精神意蕴,它所揭示的绘画创新之规律正是在于画者于自由传达的过程中,实现生命能量的释放、生命本然的复归及对生命真性的叩问,这是画者思想情感与生命状态的印记,是对人的情感价值与人性光辉的礼赞。而在当下AI语境下,在大家都热议我们是否还需要绘画、还需要艺术家的时候,文人墨戏以其独具中国民族精神与古典美学意蕴的特征,启示着中国画的创新发展需回归对人性的观照、回归生命的本然,回归到它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