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这是个含义深广的名词,同时也是一个令人骄傲的身份。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做儿女,做兄弟姐妹,做朋友,做同事,分别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完成了崎岖不平的使命,都在努力地效忠内心,建立自己。而在这个过程中,另有一个天然的身份,跟我们的生命水乳交融,歃血为盟,犹如患难兄弟那样桃园结义,彼此信赖。对了,这个身份不是别的,它就叫读者。
叶舟在读者·领读者大会上演讲(图片来源:奔流新闻)
自打我们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这个浩大而明媚的世界,这个湍急且繁忙的人间,便立体地呈现于眼前。从每一个生命起步的阶段,我们大家其实都在开盲盒,如同《阿甘正传》里的那句经典台词: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无法预知下一颗是什么味道。于是,在我们逐渐认识了春天的花朵、秋季的果实、夏日的热烈与寒冬的枯寂之后,在我们陆续学会了微笑、说话、起立和奔跑之后,打击来了,教训也来了,让我们知道了眼泪是咸的,摔跤是疼的,闪电往往带着暴雨,月亮并不是一块干净的银子,狮子也不会在意一只绵羊的看法。但是,我们各自拥有一件无畏的铠甲,这个铠甲就是学习,就是阅读,就是识人断物,就是见天、见地、见众生,并且在这种负箧求学的路途上,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审美、伦理、经验、认知与立场,完成生而为人的使命。至此,大家或许已经明白了,我所指的这件铠甲,它是用尊严和耐心仔细编织出来的,它就叫:读者!
除了名词的属性之外,“读者”更是一介动词,精神质地的动词,化育万物的动词。你瞧瞧吧,窗外的飞鸟何尝不是读者,它们用强劲的翅膀,在认识着这片天空;那些蛰伏的草木,又何尝不是读者,它们头顶积雪,深埋自尊,在秘密地酝酿着来年的春风,等待着怒放的一天。在我看来,黄河也是一位读者,她用了自己的万钧雷霆、不屈之身,浩荡前行,穿过了中国的北方,在阅读着身边这个古老的文明。同样,中山铁桥和那一座白塔也是忠诚的读者,它们以虔敬的身姿,守护着兰州这一座山水之城,也恩养着我们的烟火人间。——读者,这个谦逊的辞藻,这个踏实的身份,既可以让我们在密不透风的生活中,得以眺望远方的地平线和诗意,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局限、认知的渺小、个体生命的种种困境,这恐怕就是先贤所说的“生有涯,而知也无涯”吧。
好了,说完了“读者”二字,那什么才是领读者呢?
那一年,大诗人李白站在黄鹤楼上,面对着一个极大的难题,简直要难倒了这位天才。几经思考之后,他这才提笔写下了两行诗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刚才,张平老师、阿来老师和俞敏洪老师分别作了精彩的演讲,对“领读者”进行了完美的阐释,这让我无路可走,无话可说。那么,我也不想拾人牙慧,我斗胆修改了李太白的那句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张平阿来在前头。冒着挨骂的风险,我现在来试着讲讲他们二位的故事,也许会有助于理解“领读者”的含义。
2016年10月15日至22日,受中国作家协会的委派,我和著名作家王跃文、《文艺报》总编辑梁鸿鹰等人作为团员,张平老师担任团长,组成了赴非洲访问团。在张平团长的率领下,我们飞越了亚洲和欧洲,在法国巴黎转机,然后一路南下,奔赴陌生的非洲大陆,经过将近18个小时的飞行,终于抵达了摩洛哥的首都拉巴特。在北非这个优美的王国里,我们跟着张平团长,先后参观了拉巴特、菲斯、马拉喀什和卡萨布兰卡这些古城,看到了三毛笔下的那些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游览了罗马人当年留下的遗址,也眺望过蔚蓝的地中海和直布罗陀海峡,真是疲倦而兴奋,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也不怕丢人,我坦白地说,在临行之前,出于对一日三餐的焦虑,我买了十几包方便面,十几包麻辣粉,十个索菲亚的油锅盔,一罐老干妈,七八袋榨菜,统统打入了行李箱。在箱子里,我还准备了一只特殊的插头,一个小号的电饭锅,包括洗锅用的钢丝球。大家可以想象得到,我就像一个愚蠢的客人,携带着这些不值钱的干粮,从地球的这边,跑去对方的家里做客。主人们都是热情的,擅长招待不同的家宴,又是民族音乐表演,又是各种各样奇异的热带水果。张平老师作为团长,时刻被摩洛哥的大臣和艺术家们包围着、环绕着,一边攀谈,一边擦汗,但始终面带微笑,颇有外交家的那种范儿。可好,反正压力都在团长的身上,我们这几个没良心的,当即抛弃了顶头上司,跑出了官邸,坐在鲜花遍野的山坡上,眺望着前方广阔的水面,哼唱起了那首老歌《橄榄树》。
时值黄昏,一轮巨大的落日,就像燃烧的金块,渐渐地沉入了大西洋。是的,是大西洋!
每天夜里,漫长的宴会结束后,大家拖着疲惫的身子骨,回到了宾馆,各自歇息了。但是,我的晚饭才刚刚开始,我的确饿坏了,我一顿煮两包方便面,外加一个油锅盔和半袋子榨菜,我吃得酣畅淋漓,吃得山高水长,相当地满福,绝对地过瘾。实不相瞒,我心怀叵测地断定,我的那两位邻居,左边的王跃文同志,右边的团长大人,也一定闻见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嗅到了那种勾魂的气息,但他们出于自尊,也或许正在减肥吧,竟然谁也没有来敲门,虚心地向我讨一口热饭,当然也从来没有揭发过我的这种自私行为。
对摩洛哥的访问结束了,就在飞往阿尔及利亚的前一夜,张平团长终于破例,批准我们可以喝一顿小酒,解解乏。卡萨布兰卡,雷克酒吧,美国人开的,濒临大西洋一侧的军港,据说这是摩洛哥境内唯一合法卖酒的场所,而这一切都缘于一部伟大的电影,它的名字就叫《卡萨布兰卡》,或者叫《北非谍影》。酒吧不大,很有些年成了,老式的唱机在循环播放着电影的主题曲《任时光流逝》,满墙贴满了女主角英格丽·褒曼的海报,她在永恒地微笑。也许,那一刻就是引爆点,我忽然找见了此行的意义:文学和艺术如此高贵,又如此神妙,它就是一把万能的钥匙,打开了千山万水,让我们得以见识到世界之大、天地之无限,还有那么多未知的领域,还有无数的人们,等待着大家去结识、去认领。
抱着对这个国家的美好印象,前年的卡塔尔世界杯期间,我成了摩洛哥足球队的超级粉丝,目送他们一路打进了四强。无疑,这是当年非洲之行种下的因果,感谢我的团长我的团!我想恰是在这个角度上,张平老师就是一位优秀的领读者。
接下来,让我再说说阿来老师。
我跟他认识已经许多年了,一直以“阿哥”来尊称他。在祖国的不少城市、不少角落,我们一起开过会,领过文学奖项,喝过无数次的大酒。实话说,我可没少去四川给他老人家添乱,他也没少来甘肃颇烦我,但这种诗酒之间的唱和,让我一步步地认识到了这位杰出的书写者所兼备的想象力、丰富性与广阔的激情。在我看来,阿来老师不仅是诗人、小说家和饮者,他更是一位领读者,他带着旷野般的气质与性情,行吟四方,一直在虔诚地认领大地,在书写一部自然之书、一部关于草木的心灵史、一部高原的百科全书。打住!我这样说显得太抽象了,我要讲几个细节,以此来印证我的判断。
有一年,阿来老师在兰州办完了公事,准备逗留几天。大清早的,他突然问我,兰州植物园在啥地方?我久居此地,居然一无所知,但我当即否决了他的这个想法,赶紧邀请了甘肃的摄影家,陪同他去和政县采风,去问候那些高原上的无名野花。辗转了一整天,当他们从高原上下来、落座在饭桌上时,酒水寡淡了,饭菜也黯然失色,阿来老师抱着相机,一张一张地在回放,并逐一喊出了那些野花和草木的名字,介绍着它们的习性、花期与所处的海拔,仿佛他正在讲堂上,开了一门自然课似的。那种傲然的口气,那种耳熟能详的态度,按古典的说法,就叫博物君子。
又有一次,我在河西走廊办了一场文学笔会,邀请国内的同行们前往祁连山下考察。但是,这次活动并不顺利,“事故”频发,这种事故就叫“阿来丢了!阿来不见了!”——大家可以想象,在八月的酷暑中,车队穿行在绿洲、戈壁和沙漠之间,偶尔停靠路边,短暂地休整之后,正准备开拔,却发现活生生地丢了一人。哎呀,这可了得,大家的心情突然糟透了,一下子联想到了彭加木和余纯顺,于是分散开来,拉成了一条人链,喊声震天,向旷野深处扫荡过去。有人终于绷不住了,率先垂泪,用了哀悼的手法,描绘出了阿来老师最后的背影:那个小老头子,头戴草帽,肩膀上挂着一只秤砣般的大相机……我们不久就包抄了过去,找见了本尊大人。
你们瞧瞧吧,他老人家正匍匐在地上,用镜头瞄准了一株野生植物,咔咔咔的,拍得不亦乐乎,四脚朝天。面对声讨,他不但不忏悔,反而拿出了博物君子的姿态,又开始向大家兜售这株植物的特点,甲乙丙丁,头头是道。我严重怀疑,他新近出版的行走笔记《去有风的旷野》这本书,就是在频频“失踪”的过程中产生的。对了,我还记得他在接受当地记者的采访时,说出的那个金句。他说,河西走廊就是中华文化的一座课堂!
那么,按照领读者阿来老师的思路,河西走廊同样也是我本人一生的课堂。
2022年年底,我创作的三卷本的长篇小说《凉州十八拍》,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在后续的宣发阶段,奔流新闻和出版社忽然脑洞大开,剑走偏锋,决定从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师大、人大、南京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等著名高校,邀请十八位在读的文学博士生,组成一支年轻的队伍,奔赴河西走廊。这个活动的名称就叫“十八少年下凉州——与叶舟同行”。实话说,大家当时也未曾料到,这个活动竟然会引爆全国,引发了持久而广泛的关注,包括人民日报、新华社、光明日报等近百家媒体予以了报道,后来还入选了《中国新闻出版深度融合发展年鉴(2021—2024年卷)》,并且获得了国家级的“年度图书营销推展”的金案奖。时至今日,这个活动仍被大家传诵着,被誉为业界“天花板级”的存在。
然而,我作为一名当事人,一个事实上的领读者,却有另外的一种感受。
2023年4月底,开春的季节,这十八位英姿飒爽、才华灼灼的少年,就像一群白天鹅似的,从祖国的各地,齐聚在了兰州。他们从未涉足过西北,对这一片深远的国土知之甚少。当车队翻越乌鞘岭、进入了祁连山下广袤的旷原和绿洲之后,整个河西走廊向他们打开了方便之门,古老的历史遗存矗立于眼前,汗漫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山河大地等待着他们去亲近、去辨识、去认领。真的,他们在各自的人生当中,第一次看见了返青的草原,第一次眺望了皑皑雪山,第一次见识了荒漠戈壁,第一次在沙漠上撒欢……那一刻,我其实有一种错觉,我觉得自己三生有幸,似乎在跟当年的霍去病、卫青、李广、张骞等少年英雄一路同行,将心跳和愿望洒在了西北中国,洒在了那一片父母之邦,让我再一次受洗,再一次被摩顶祝福。——不!这不是错觉。在我看来,那十八个美貌的少年恰恰是我的领读者,也是一叶扁舟的领航员。
活动的最后一天,在武威市委、市政府的慷慨支持下,武威文庙也是洒扫一新,开门迎客,隆重邀请这十八位少年跨过状元桥,进入棂星门,依次落座在了大成殿门前的小广场上,跟我和金牌主持人郑琬面对面地展开了对话与辩论。
那天下午,初春的日光照在了凉州,照在了武威文庙的院子里,也照在了这十八个少年晴朗的脸上,熠熠光辉,神采飞扬,仿佛他们就是一群蓬勃向上的葵花那样。在热烈的辩论中,我偶然回头,忽然发现一束日光澎湃而去,进入到了大成殿内,恰巧笼罩在了孔夫子的面庞上,这一幕简直就是奇迹。
是的!传告后世,传告后来人。大先生孔子,这位伟大的先师,这位圣人,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领读者,而我们大家不过是这座课堂里的学生,至今也没有听见下课的铃声。(据12月1日叶舟在读者·领读者大会上的演讲整理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