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陈馨:“还我自然”——父亲陈从周的风景规划观

人们均知父亲陈从周是著名的古建筑园林学家,而他于风景规划领域作出的贡献,恐鲜为人知了。将他当年风景规划游踪所及的尺山寸水整理成文,让读者知晓,亦不失为一堂“还我自然”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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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杂感申新论

父亲最早提出“还我自然”之论可追溯到1978年,于《说园(1)》及《旅游杂感二则》文中。十年动荡,名胜风景区遭任意破坏,不赀之损。对于该如何修建,他颇费踌躇。修建“得体”,画龙点睛,增风景之雄伟与妩媚;反之,虽“好心肠”却吃力不讨好,弄巧成拙。

父亲多次强调:“山林风景,其异于城市的,主要是有山有水,即有自然之美。”1977年,他到宜兴,看了善卷、张公诸洞,为在一望平畴的江南水乡中拥有此雄奇大洞而惊叹;可一进洞,电光若炬,五彩缤纷,几疑置身于豪华餐厅中,奇岩怪石,成面目狰狞之野兽,一个原本自然的洞穴,被装塑为怪兽动物园,难言自然之妙。他直言不讳,指出:“因为人工之力有违自然。”

苏州天平山,有个钵盂泉,涓涓流水注清池,前小阁依山,极具自然美。父亲再见到时,那新建的现代化平顶茶室,远视极似动物园的狮虎笼,吓得他不敢前去喝茶,再无“郊园多野趣”可言了。他不明白:即便无华堂夏屋,也不能搭些不符合自然景物的建筑呀!

1979年冬,父亲去河北遵化参观清代的东陵。四山合抱,古松成林,黄瓦朱墙,掩映于蓝天绿海中,风景真幽美极了。视乾隆的地宫规模,其雕刻盈壁,可与十三陵的定陵相比;但当他入内,华丽的现代化吊灯、壁灯,照耀得如同白昼,“地下宫殿”似“地上宫殿”一样富丽堂皇。他认为:“对地下宫殿照明的特点,要突出的是陵墓本身,而不是灯具。”父亲不懂:这样的照明对参观者起到了什么作用?这是新式灯具与古代建筑的不调和,是破坏了古建筑的局部石面与雕刻。他告诉我们:“对古建筑来说,就是‘依然故我’,那才是高手笔,高文化了。”从而谆谆告诫:“对风景区的规划与建筑要慎重啊!一下子破坏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矣,总而言之,‘还我自然’。”

骏马秋风迹留北

1980年8月,父亲参加了北京圆明园修复会议。整整两天,他盘桓于废墟、断井颓垣中,精神是相当不愉快的。暮色四合,他继续乘北上列车,去参加旅大市的总体规划会议,二十个小时,向晚才达大连,景色一新。在槐荫十里的山径中,阑珊灯火依稀见。当山间皎月初挂时,一昼夜的劳虑顿消。漫步于山间,信口赋出小词一首《忆江南·大连》:“大连好,浅画自成图。一径绿荫通夹道,万山深处出平湖,初日步徐徐。 大连好,辽海碧于天。几处楼台萦客梦,片帆渡海待明年,风物续前缘。”

父亲称该市的旧城改建慎重,很少“见缝插针”“充分利用”。他提出的“二靠二因”,是这次总体规划会议的宗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因势利导。”他跟大连人讲了一段历史: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填了燕雀湖造南京宫殿,晚年见宫殿基础下沉,自悔早年蛮干的不是,希望今人再也不要覆辙重蹈了。他夸奖旅大的绿化是利用土生土长树种做绿化基础,再配北国习见的松柏、杨柳,作出了成绩。如今槐荫夹道,香飘万里。归程回眸,于梓室记下《十里槐花过大连》,用于指导旅大市风景总体规划。

再赴沈阳,他于建筑学会作精彩演讲,与从事旅游工作者交换近年建设意见,写下《论北方园林》,是有望于他们“不要使游者做到无重临其地的失望念头”,而是“游兴未尽,下次再来”。

父亲将搞园林比作写文章,首先要立意:是做论文还是小品文。他于恢复圆明园问题的讨论会上,总结其为:“烟水迷离,殿阁掩映,因水成景,借景西山。”洵一派江南园林,后两句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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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辽宁的园子在立意上下了功夫表示赞许;对东北是工业城市,污染严重,园子不局限于少数人的游憩,能面向大多数劳动人民的做法称好,云:“所以大片绿化,大片园林都是正确的。”

他认为:交流经验固然需要,但不是没有地方特色的照搬照抄。东北园林与江南园林有着地域性的差别。城市要有特色,父亲一再重述:土生土长,方显地方感。一个城市的行道树、园林要能吸引游人,一见所摄照片就知是什么城市,就是成功。他看沈阳的白杨,说它快要退休了;看柳树说萎靡不振;再看法国梧桐又水土不服,不无感触,言:“到底用什么行道树,恐怕还要考虑。”至于树木的配置,常青松柏、落叶洋槐、变色银杏都是对的。他琢磨如何延长东北园子的观游季节:北方多蓝天白云,可酌量多配些常绿树;花卉该万紫千红,争相斗妍。

父亲想“叫一叫”的另一个严重问题是:“其他单位瓜分园林的土地。”人游园林,远望烟囱,滚滚浓烟,煞我风景,污染园林。他为园林工作者鸣冤叫屈:“我们园林工作者没有被人重视,好像园林就是种树,园林工作者升个工程师,真是难乎其难。”他见微而知著,将绿化与减少沈阳城市的污染连在一起考虑:“绿化就是文化,没有绿化就没有文化,直接生产与间接生产一样重要。”他说搞旅游,风景区与园林是无烟工厂,工厂坏了能重建,风景区毁坏了,是无法再救的,“我们要对人民负责。”

父亲于看似简单的农村绿化得深层之理,谓:“中国园林的许多手法是从农村自然风景中吸收进来的。”他为辽宁人规划造大园:大面积的园林要有分有散,有聚有合;大型园子里的建筑不能放大,不能搞大建筑,他以北海公园的亭子为范例,亭子就是亭子,没有因北海大就造大亭子;园林的廊和路是将散开的建筑连起来,墙是把分开的建筑一组组地组合起来;北方园林用些红柱、琉璃瓦是对的,建筑“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散不宜聚”。他见沈阳园林的假山面积大,体形高,又蠢又呆,土包山、平冈小坡反呈自然,教他们因地制宜的做法是:低洼地以凿池水为主,高低坡可安排假山,上面放几块石头,叫“点石”。

他还希望代表着沈阳城市标志的东南西北四塔能得以保存;文物工作者与园林工作者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不可闹对立纠纷……诚如他所言:“不根据自然条件来布置园林是得不出好的结果的。”是此行沈阳风景园林规划之精髓。

手捧端砚说端州

色碧且存,乃端州精,取置案头,实惬吾心。这方色青、形美、质好的端砚上刻有一对凤凰,腾云驾雾,二印为:“梓翁九怪”“陈从周藏”。置于一精致柚木盒中。是父亲自端州回家后不日给我的。

1981年冬,父亲应广东端州建筑学会之邀游历一周。父亲看山观水,安排景区,尽贡己见,临行前对鼎湖山与星湖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将星湖比作西湖,诵出的两首小词是端州风景规划的参照:“湖边照影动清愁,老去何堪忆旧游;不信异乡为异客,分明山色近杭州。”“南船北马半生游,论水评山我欲休;莫把燕支污玉璧,淡妆西子誉端州。”星湖浓妆艳抹,它的美不仅是七星岩,更有端州四围群山的衬托,借景、对景得天独厚;他也忧心忡忡:万一今后环建工厂,四山开矿,后果不堪设想,他说:“搞规划的人应该四处看看,周围望望,能看到的都应在规划中考虑进去,搞风景区建设要有整体观念。”

父亲视山水树鸟,一片天真,故:“风景规划在于怎样处理自然的景色,而保其天真。”他数岩有七,参差错落于湖波上,可过去立意不明,做了水泥外墙,建了公路交通,七星岩上了路,水盆景变旱盆景,山不再见脚,水顿失其源;凝望着明镜般的星湖,为什么“如斯好水面,不见漾轻舟”呢?他不无遗憾,说:“星湖本来是应以舟为主的。”

在谈到公园规划时,他对星湖风景区前的宝月公园不满,云:“不是等于饭店门前摆粥摊吗?哪有生意呢?”他启发他们懂得:“风景区好的地方,园林不发达。”故四川园林不多,安徽没有好的园林,就是因有美丽的天然山水。

对如何安排建设世界旅游城市,父亲紧抓三特色:“城市特色,风景特色,建筑特色。”经他观察的肇庆城市特色是:沿江有四塔,标出了该市特征。失去它就一般化了,因建议:“这几个塔应很好修缮一下。”

他认为自然风景区当以风景为主,建筑物起点景,引景作用,批评吃饭的那条庞大船体建筑(松涛宾馆)为:“没有尺度概念。”小小的蟾蜍岩和仙掌岩间摆个大体量宾馆,给人的视觉是压小了岩,岩成假山;宾馆前搞个方池加喷嘴,既不像浴缸,又不像游泳池,试问水从何处来?无了自然生命。他提出的多个“宜”与“不宜”,哲学、美学,无不贯穿其中:“风景区建筑宜小不宜大,宜隐不宜显,宜低不宜高,宜散不宜聚,宜麓不宜顶,形式要民族化,里面的设备可以现代化。”他毫不客气地指斥:红莲湖搞铁索桥,是破坏了地形;搞两座假山,是“真山面前堆假山”,毁损了真山。

他建议山上养一群猴子,湖里搞几条画舫,餐菜有星湖活鱼,风景点要增多,布置要中国化。“登月火箭”是山林城市化,城里的东西不要搬进山林。

风景区除了真山真水,还要有植物配置,有大树可成为名山。父亲说:“树木的种植应该讲究品种的配置,重视植物姿态。”中国园林中,松林就是松林,梅林就是梅林,柳林就是柳林,不能乱植,搞大杂烩;杨柳是水边植物,桃花是高山植物,杭州白堤的一株桃花一株柳是错误的。他将其风趣地喻为:“干部也要老中青结合呢,风景区植物的更换或调整要格外当心,不能一下砍光。”

我读父亲1981年在肇庆市建筑学会讲演记录《谈园林风景建设问题》,解其语言近旨远:“城市园林是大自然的缩影,园林规划设计充满哲学原理与辩证法。”端州有真山真水,何必看着苏州园林、扬州园林、北京园林呢?眼前的天然山水才是端州人放眼而脚踏实地之处啊!

秀出东南论名山

泰山,群岳之首。父亲无数次登临,在他眼里,自秦汉以来的历朝碑刻、文物古迹、古建名胜、一草一木,无不是悠久的历史,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大课堂。他以情悟物,进而人格化,得:“泰山应该是我‘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象征。”他观泰山,感受的是中国的山,民族的山,中华民族的伟大,所以他主张:“泰山规划与建筑要有民族特色。”对是处炸山头、建缆车、破坏古建盖新楼、公园式的大门、岱庙配天门与仁安门的新建筑,认为都是没有灵魂的,强调:“今后在风景规划上,对风景要着眼在此,既要修理古迹名胜,又要‘还我自然’。”

1982年8月,火日灸人,父亲接江西省邀请去庐山开风景规划会,可他迟迟未允,因1963年夏经他调查过的一些古建筑及森林,十年动荡后毁得差不多了,山林快要城市化了。记忆中美的倩影怎忍磨去,复了一首恳辞:“会议催人老,新来白发多,庐山难补笔,无可奈如何!”岂奈“州司临门”催他上道。毛毛细雨中,他扶杖上了庐山,吟出了《雨中去庐山》:“奇峰到眼须着意,富贵随人只等闲;初识世间贫处乐,渐知水墨画云山。”那日,两鬓星霜的父亲,老怀未忘的是黄龙潭附近的那座明代赐经亭。相见之下,居然安然无恙。望着壮观的龙潭瀑,感受着美的境界,哼出了《观黄龙潭瀑》:“似晴欲雨费疑猜,谁把天公巧妙开;峰影都沉潭影底,庐山之水日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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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夏,陈从周在庐山

二十年前,父亲是从山麓的万杉寺、秀峰寺调查了宋元石亭,经宋代著名山峡桥栖贤桥,仰观五老峰,一步步带着云彩上,认识了庐山真面目,品出了名山之奇,予其人格化。庐山不仅是一个风景区,还起着感化教育人的意义,他喻其:“苍润高逸,秀出东南,亦即此风景规划的最高指导思想。”而对那些背道而行,在山顶拉练几天、游人工玩意者,他无法想象如此之游,如何逗起爱自然之雅致。

父亲过去来庐山,住的是林下的平房,清流枕居,翠松倚窗,喜鹊报晓,他自比山僧,隐士,老农;而这次住大宾馆,楼前西洋树木成行,各式汽车成排,喇叭声、汽油味,使父亲产生厌倦疲乏。面对森林相当面积遭砍伐,他心如刀绞,劝诫管理者:“毋忘这漫山的森林,要保水,就得固林,庐山之美在于水。”他又说:“千万要留此命根,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堪谓苦口婆心了。

归途中,父亲还在想着做好庐山的“补笔”,要具有:“诗人的感情,宗教家的虔诚,游历家的毅力,学者的哲理。”他的散文《苍润高逸,秀出东南》,是自实中得之;他对庐山风景规划的得失评量,诚望永保我东南第一山,尽在文中。

四十多年过去了,但名山挂缆车、幽谷横玻璃桥、炸真山堆假山之咄咄怪事,屡见不鲜。重温“还我自然”之言,仍是大有必要的。(陈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