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一个有着古老历史的词语,但自由主义的历史却要短得多,一般认为只有几百年。自由主义将自由理解为最大限度地从外界束缚,包括习俗规范中解放出来。在它看来,自由所能受到的唯一约束,只能是维持秩序所必需的强制性法律,除此之外个体不受任何约束。自由主义由此用一个充满法律法规的世界取代了原本由习俗规范的世界。讽刺的是,随着人的行为在社会层面上不受约束,国家职能却通过立法与管制活动的扩张而越发扩大。“自由帝国”越扩张,国家管控也就越强。
同样的过程也可以在经济领域看到:为了在经济世界中实现个人选择的至高无上,必须消除市场中的一切人为边界。“市场”曾经只是城市内一个明确受限的地方,现在却变得无边无际。自由主义的逻辑要求国家与市场近乎无限地扩张。大规模的国家建构与全球化经济都诞生于个体自由的名义之下,又用被冠以“自由”之名的体系让个体变得无权,最终被彻底征服。
如今,在自由民主体系下,以选举形式体现出的不满情绪,同时直接针对庞大的经济力量,以及距离我们遥不可及且不受控制的政府。当下的自由主义者们谴责这些民粹主义反应,但它们只不过是对政治和经济领域里的“不可治理性”的一种回应,反映了一种自下而上的希望重新掌控日益行政化的政府和日益本土化的经济的努力。尽管自由主义者们谴责其为“反民主行为”,但事实上,民粹主义的所有问题,包括易受暴民控制,都体现了一种将中央集权国家与全球化市场的控制权重新夺回民众手中的民主冲动。自由主义者对其感到担忧,恰恰是因为它是由民众驱使的。
我用了一整章的篇幅来讨论自由主义对民主有生力量的招安。自由主义试图在以社会契约论赋予民主合法性的同时,限制真正的民主实践。自由主义在其起源之时,经常以这种形式上的民主,暗中阻止真正的民主参与民主治理。然而,在这一章中,我并没有着重强调这种扼杀民主活力的形式是如何引发抵制的。自由主义的辩护者们先是回应以民粹主义这个充满轻蔑意味的词,意在将这些表现了民众不满的选举结果与那些合法的所谓“民主选举”区分开来。一般来说,那些被我们称为“民主”的政策和政治家通常都遵循着自由主义原则,无论其是否真的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因此,民粹主义的选举结果通常被视为反民主的。这其中体现的是自由主义只想维护民主的表象,而民主已经不再维护自由主义了。
事实上,民主不可能在自由主义框架内得到充分实现。民主需要依赖那些自由主义企图摧毁的社会规范,尤其需要一个成员之间联系紧密、彼此有着共同的生活与理念的社群。随便一群互不相识的个体走进投票站,投完票,再走出来,这不能被称为民主。
在“反文化的自由主义”一章中,我指出了自由主义的几个核心特征:对自然的征服、无时间感,以及无空间感。除此之外,我可能还应该加上隐含的第四个特征:无边界感。自由主义哲学与政治的核心特征之一就是将几乎所有边界都视为专断无理,不仅政治上的边界(比如国界)如此,现存的各种差异、不同、界限与区划也一样。所有这些边界都被认为是对个人选择自由的专断限制,从而遭到质疑,而其中几乎没有哪个能够经受住这样的质疑,即使是那些并非任意划定但仍然发挥限制作用的边界也是如此。不管是基于历史、地理,还是自然形成的边界,在自由主义的逻辑下,都必须被抹去。
(作者为美国著名政治学者、美国圣母大学政治学系教授)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帕特里克·德尼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