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人眼中的叶嘉莹

全文3928字,阅读约需12分钟,帮我划重点

划重点

012021年5月10日,享誉海内外的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叶嘉莹先生九十大寿,南开大学法学院教授侯欣一曾在生日庆典上见到叶先生。

02叶嘉莹先生坚持站立致辞30多分钟,表达对古典诗词的热爱和对教师职业的执着。

03作为一位法律人,曹英博认为叶嘉莹的作品广受法律人喜爱,因为其中蕴含着广大丰富的同情心和对生命的尊重。

04叶嘉莹先生在晚年时期,将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05除此之外,叶嘉莹的作品已成为人们心中的莲子,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

以上内容由腾讯混元大模型生成,仅供参考

侯欣一教授又一次见到叶嘉莹先生,是在后者的九十大寿庆典上。


那是2014年5月10日,海内外各界人士齐聚天津南开大学,为这位享誉海内外的古典文学研究学者祝寿。


当时,侯欣一在南开大学法学院任教。他记得,“那天主楼小礼堂高朋满座,叶先生穿着她喜爱的中式服饰,披着大大的披肩。高贵、优雅,绝无一点老态”。


现在,人们很容易就能从网上看到当时的照片——叶嘉莹一头灰色短发,精神矍铄地站立在讲台前发言。


让侯欣一至今印象深刻的是,九十岁高龄的叶嘉莹选择站立致辞,且一站就是30多分钟。人们纷纷劝她坐下来,但老先生有自己的坚持。并且,她“讲话特别有底气。声音尽管沙哑,却充满了知性”。


叶嘉莹那天的致辞中如此袒露心声:“如果人有来生,我还愿做一个教师,我仍然要教古典诗词。”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了特别真诚、热烈的掌声。”侯欣一回忆。


这也是侯欣一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见到叶嘉莹。十年后的11月24日,这位“诗词的女儿”与世长辞,享年100岁。


图片

图为2016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演讲。韦承金 摄


别具一格的诗词吟诵


侯欣一是2000年到南开任教的。初识叶嘉莹时,他看到的是一位“80多岁、身板挺得笔直”的老先生。


在侯欣一的记忆里,南开大学文学院每逢新生入学,都会开一堂名为《初识南开》的课。“只要叶先生在,第一堂课都是她讲。”出于对中华诗词的兴趣爱好,侯欣一也曾到场旁听。


当叶先生在课上吟唱诗词时,她独特的声音和传统的发音都会给现场所有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侯欣一说。


叶嘉莹颇为重视诗歌吟诵。她曾这样写道:“中国古书里早就有关于背读与吟诵训练的记载。《周礼·春官·宗伯》下篇有一段话,说国子(当时的贵族子弟)入学以后,有‘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兴’,对于一个学诗的人来说,首先要认识到诗歌里边兴发感动的作用;‘道’读为‘寻’,就是给学习者一种启发;‘讽’指背诵;‘诵’,则不仅要会背,还要有一种节拍的吟诵。可见,中国的诗歌一向是注重吟诵的。因为诗歌是一种具有感发作用的美文,你一定要背诵,而且还要吟唱,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富于感发的美质,才能陶冶你的性情品格。”


这种对吟诵的重视多少与家传有关。1924年,叶嘉莹出生于北京一个书香之家。随着年龄渐长,她先是随父母读书识字,姨母后来教她读《论语》、吟诵《唐诗三百首》。初中时,父亲要求她用文言文写信,这进一步加深了她用古汉语遣词造句的感觉。


叶嘉莹在《中华诗词》的讲座视频中提到:小时候,家里人就教育她说,诗里面有平声、仄声,入声是仄声的字,北方话不会说入声字,所以在遇到入声的字会把它读成短促的去声。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叶嘉莹坦言:“我就是按照我自己对于诗歌的体会,结合诗歌的平仄来吟诵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当的吟诵方式,不是弄很多花样。所以我要把这个传下来,因为外边传得非常杂乱,每个都不同,弄得花样很多……所以我要结合着最基本的格律,留下一个基本的范式。”


“广大丰富的同情心”


叶嘉莹去世当天,曹英博发现,自己的朋友圈“刷屏”了。


身为中华诗词学会法律顾问、律师,曹英博在法律圈、诗词界的朋友都有不少。她发现,“叶老去世的消息不仅让诗词界的人们哀痛,也牵动着法律人的心。他们纷纷转发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和不舍”。


曹英博介绍,叶嘉莹去世次日,中华诗词学会发布了悼念诗词合集。曹英博也填了一首《忆江南》:“同君别,莹魄在天心。洒落皎然迟入梦,诗行飘卷泪沾襟。情恳一怀吟。”


去年,有写现代诗歌的朋友带曹英博拜访叶嘉莹,曹英博看到,“叶老可能身体不是太好,没有多说话,但是她面容祥和,很美”。这次难得的拜访,曹英博几乎都在听,没说任何话。她未料到,这次“悄悄”的拜访,竟是最后一次。


在曹英博心中,叶嘉莹先生的几个观点是她进行诗词创作的标杆性指引。其中,首要的便是:“好的诗人有广大丰富的同情心。”曹英博认为,好的法律人也是如此,他们绝不应该是冷冰冰的,而是应该有着职业的使命感,愿意为保护弱势群体合法权益贡献力量。


“叶老曾经讲过,好的作品是要带着感动和感发的使命。这是在强调作品的生命,其背后则是诗人对生命的尊重和理解。”曹英博说,“这句话一直指引着我,提醒我不要写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套用体’等仿佛流水线上写出来的诗词,而是应该对字词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后,表达出自己最真挚的情感。而这离不开诗人的基础知识、阅读学习和站在前人肩膀上形成的审美经验和表达技巧等。”


站在法律人的角度看,这句话亦对曹英博有启发。“法律人办案,不是简单地、单纯地套用法律,而是应该带着对法律职业的热情。”


提及自己最喜爱的叶嘉莹的著作,曹英博沉吟片刻:“我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后,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虽然我对叶老的诗作万分着迷,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叶老的文学评论《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和《迦陵文集》等。”


曹英博以《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举例,“之前我读王国维的文章时,感到自己无法把精要之处或不足的地方表达出来,但叶嘉莹学贯中西,既精熟中国传统诗论,又能采撷西方哲学观点展开论述、精严分析,可谓新意焕发、一针见血”。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侯欣一认为,叶嘉莹所解读的诗词之美,绝不仅是文字之美,还有心胸之美、阅历之美、人生之美。而若论人生,叶嘉莹的人生可谓充满坎坷。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七七事变”爆发后,上初中的叶嘉莹,看见无数从各地来京的逃难者,就连上学之路也是“饿殍满道”的悲惨景象。抗日战争时期,叶嘉莹在上海工作的父亲不得不随单位步步南迁,逐渐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而叶母忧思成疾,身染重病,最终溘然长逝于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这一沉重的打击,给叶嘉莹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她写下了著名的《哭母诗八首》。


在大学期间,叶嘉莹考入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顾随先生。叶嘉莹曾在《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中写道,“顾先生不希望我只做一个唯唯诺诺的能够遵守师说的弟子,而希望我能够‘别有开发,能自建树’。老师对我的这种期望,我当年觉得非常地惶恐和惭愧,我也不知道我的老师为什么竟然把这份期望,加在了我的身上。”


1945年,叶嘉莹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大学毕业后,开始了自己的教学生涯,先后在多所学校任教。在教学过程中,她始终秉持着对诗词的热爱和对学生的负责态度,以生动有趣、深入浅出的方式讲解诗词,将诗词的魅力传递给每一位学生。


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迁居台湾。后来,丈夫被捕入狱,叶嘉莹带着年幼的女儿,四处奔波,寻找工作以维持生计。后来,叶嘉莹开始在台湾大学等多所高校执教,凭借着扎实的诗词功底和独特的教学方法,在台湾的教育界逐渐崭露头角。


1966年,叶嘉莹应美国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的邀请,前往美国讲学,也由此开启了海外漂泊的岁月。


叶嘉莹曾在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这一档节目中说:“当初我很担心,因为我从来没有用英文教过书,但我实在太喜欢诗词,我在讲中国的诗词时,我浇灌了我所有的感情,虽然英文讲的并没有非常流利,我用我的感情将杜甫、李白诗的感情讲出来后,我的外国学生也非常喜欢听我的课。”


通过自己的努力,叶嘉莹让中国古典诗词在异国他乡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为中外文化交流搭建了一座坚实的桥梁。而身处异国他乡,她心中始终牵挂着祖国的文化传承。


“君子忧道不忧贫”


1974年,叶嘉莹终于等到了回国探亲的机会。她兴奋地写下一首《祖国行长歌》。


1979年春,教育部同意了叶嘉莹回国执教的申请。回到祖国后的她,先后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等多所高校任教。将心血注入诗词教育事业的她,也从不曾停下写作的步伐。诗作、论文、著作……她笔耕不辍,有人形容这是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


“叶先生的著作我都读过。”法律工作者张伯晋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说。爱好诗词的张伯晋是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也是野草诗社常务理事。“叶先生生前曾是野草诗社名誉顾问。”张伯晋介绍道。


在张伯晋看来,学格律诗绕不开杜甫,而杜甫的格律诗大成之作,就是《秋兴八首》。“叶先生对这个系列的分析融通中外,突破了传统诗学的限制,更讲究从现代文学理论的角度展开分析,并且结合了西方文学理论,非常值得一读,对我个人影响也很大。”


张伯晋认为,叶嘉莹的作品广受法律人的喜爱,原因之一是中国法律人也正是在中西文化交汇的背景中成长起来的。


在张伯晋身边,那些有幸见过叶嘉莹的朋友们,在提及叶先生时往往都会说她“非常宽厚、鼓励后辈、平易近人”。“叶先生不仅为他们在书上签名,还曾欣然挥笔创作诗歌。”张伯晋说。


有媒体报道,叶嘉莹曾收过一个弟子,后者原本学的是法律,因为喜欢古典文学,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叶嘉莹深受感动,便同意收他为学生,同时嘱咐他继续学法律,“因为学古诗词以后不好找工作”。


为学生筹谋生计的叶嘉莹,其实并不太考虑自身经济情况。她曾说:“‘君子忧道不忧贫’,所以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烦恼。我自己内心有我的理想、有我的持守。我觉得这样我就活得内心很平安,也很快乐。”


“万古贞魂倚暮霞”


据媒体报道,2018年6月,在南开校友总会,当时已是94岁的叶嘉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初期捐赠1857万元。


次年,叶嘉莹再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累计捐赠3568万元。她希望,通过设立基金,能够为古典诗词的传承和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培养出更多热爱诗词、研究诗词的优秀人才,让古典诗词这一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能够在新时代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提及叶嘉莹的捐赠,侯欣一不由得感慨:“在华人学者中,这实在是罕见的。”


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以下简称文著协)常务副会长兼总干事张洪波告诉记者,2014年左右,文著协通过叶嘉莹的助理联系到她本人,开始为其转付报刊转载和汇编类教辅图书的稿酬。


相对于叶先生广为流传、被多方刊载的诗作与文章,文著协能够查询到的近年叶先生因报刊转载和汇编类图书等收入的稿费累计不到一万元。“应该是叶先生自己授权的收入更多,比如图书出版、讲座等。我们希望大家在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也能更加尊重创作者的合法权益。这也是向叶先生致敬的一种方式。”张洪波说。


叶嘉莹出生在农历六月初一。家中长辈说,这一天是荷花的生日,故而将她的小名唤作“荷”。因此,叶嘉莹对荷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她在16岁时写了一首《咏莲》:“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因为与荷花的缘分,所以有人说:在南开大学的荷花节上,总有机会见到叶嘉莹。


而今,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不过,叶嘉莹的作品已如颗颗莲子种在人们心中。


2021年,侯欣一请一位画家为在加拿大出生的小外孙女画了一幅《荷花图》,一家人为画上的题诗拿不定主意。最终,他们选定了叶嘉莹的一首诗:“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女儿一家在加拿大温哥华居住。用叶先生的诗题画,送给我的外孙女,可以算作对中华文化的传承吧。”侯欣一说。


图片
者|《法治周末》记者 尹丽 实习生 薛佳乐
来源|法治周

编辑|韩玉婷 李金凤 刘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