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曹可凡:王羽佳燃烧的琴键

王羽佳,当今世界古典乐坛炙手可热的顶尖钢琴家之一。主持人曹可凡跨越十二年,先后对其进行两次访问,其间可以看见一个异乡钢琴家不凡的成长轨迹。

第一次访问

最初关注羽佳,可以回溯到2009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网上看到她演奏《土耳其进行曲》和《野蜂飞舞》两段视频,惊为天人,感觉整个琴键都燃烧起来了。

三年之后,趁她来上海演出之际,在剧场后台找到她,并邀请她来“可凡倾听”做客,她欣然答应。那个时候,羽佳虽然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已经与迪图瓦、阿巴多、祖克曼、马泽尔这样殿堂级的音乐大师合作,而她的身影也频繁穿梭于世界各大音乐节之间,同时还受到世界古典唱片厂牌DG公司青睐,签订专属合约,出版三张钢琴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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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羽佳乃一典型北京女孩,快人快语,绝无任何掩饰,可谓最佳访谈对象。很久以来,听众对其“技术”尤为关注。有人做过统计,她演奏《野蜂飞舞》以240拍的速度敲击键盘,这意味着每秒钟精准敲击键盘十五下。但羽佳说,自己的手形其实并不占优势,常被称作“面条手”。手指过细,力量有所不逮,故老师让其以“七和弦”练习,使手指更为强悍,将手指的独特性训练出来,技巧对于音乐来说,只是载体,绝非目的,但那是音乐表达的基础。没有技巧,一切皆为无本之木,音乐不可能完美。

“超级替补”

当然,“救场”对羽佳来说,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一般人往往会对“替补”这样一个身份比较敏感,因此,提问时小心翼翼,生怕挫伤她的自尊心。没想到,她毫无顾忌,直言自己就是“超级替补”。掰着手指细数“替补”过的钢琴家,格拉夫曼、基辛、鲁普、阿格里奇、巴伦博伊姆……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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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她记忆中,最难忘的“替补”有两次:一次是以柯蒂斯音乐学院学生的身份替代钢琴家鲁普,前往加拿大渥太华演出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虽然只有一天时间准备,但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她又替代阿格里奇,与波士顿交响乐团合作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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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救场”,命运之神终于降临羽佳,她因此有机会结识更多音乐大师。阿巴多便是如此。据羽佳回忆,阿巴多在听了她演奏的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后,当即决定邀请羽佳加盟琉森音乐节。“要知道,这类音乐节过去都是波利尼或布伦、德尔那样的大师才有资格参加。”羽佳说。我曾在视频上观看那场音乐会,那晚的曲目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结束,阿巴多与王羽佳有一个短暂的对视,羽佳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和谐而美好,令人想起卡拉扬与苏菲穆特的合作。羽佳没有否认,自己表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内心异常紧张,因为阿巴多本人就是钢琴高手,又与波利尼情同手足,彼此熟稔,对波利尼踩或放踏板的处理了然于胸,故而羽佳也尽力精准完成每一个动作,不敢有丝毫差池。但阿巴多却充分相信羽佳的音乐直觉,不加过多干预,其神奇的防守让乐队对钢琴起到烘托的效果。之后,阿巴多曾说:“看羽佳弹琴,自然会想起阿格里奇!”

相隔十二年的访问

曾经对羽佳名字的含义颇感好奇。羽佳说,其实只是将母亲之姓“翟”拆分而成。当然,也可理解为“pretty feather”(漂亮的羽毛)。如今,这美丽的羽毛在国际古典音乐的天空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尤其是2023年元月,她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与雅尼克执棒的费城交响乐团完成历史性的四个半小时“马拉松”式演出,一口气弹奏完拉赫玛尼诺夫四部钢琴协奏曲,以及《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演出结束后,雅尼克双膝下跪,以表钦佩之意,观众更是陷入疯狂。现场视频经互联网快速传播,立刻引来四方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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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盛夏,羽佳随“柏林爱乐”来沪演出。时隔十二年,再度约她访问。在演奏完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后,她身着露肩黑色短裙,来到贵宾室,脸上没有丝毫疲惫。当然,我们的话题便从羽佳那场史上罕见的“马拉松”式音乐会谈起。虽然羽佳本人不认同“马拉松”这一说法,因为音乐演奏毕竟不是竞技体育,而是一种情感的释放与交流,但她也并不反感。首先她承认,就个人偏好而言,她喜欢拉赫玛尼诺夫:“他高贵、纯洁、脆弱,就像俄罗斯文学,真的令人愉悦!”说起这场音乐会,原本以为是经过长时间的周密策划,但羽佳说,音乐会几乎可以说是临时动议。因为自己住的地方离卡内基音乐厅不远,有一天,脑子里忽然就迸出那个灵感,不妨进行一次大胆尝试,况且自己第一次弹拉赫玛尼诺夫作品便是和费城交响乐团合作。没想到,各主办方均认可这一疯狂主意,即刻着手准备。“拉二”和“拉三”是王羽佳音乐会常备曲目,《帕克尼尼主题狂想曲》还曾和阿巴多录制唱片,唯独“拉一”和“拉四”颇具神秘感。从曲目顺序上,也并非从一到五,按部就班,而是大家熟悉的“拉二”开头,以“拉三”结尾,“拉一”和“拉四”则放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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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佳的服装常引来议论,不过,也有人认为“人们在暗示,舞台上的女性穿得性感是不好的,古典音乐不应与俗气的流行风格一起出现。王羽佳的裙子很短,很紧,但在现实生活中,它并不是不寻常。”因此王羽佳从不理会,照样快意洒脱,我行我素,以招牌式的“俯冲式”鞠躬赢得观众的笑声和掌声。说起“俯冲式”鞠躬,羽佳直言,此举绝非刻意为之,而是因为那“恨天高”的高跟鞋,而自己鞠躬时,腰弯得较深,为维持平衡,就迅速直起背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标志性动作。

引领听众一起尝试

羽佳对音乐会曲目安排往往有自己独到见解,尤其注重在演奏时,演奏家如何与听众形成一个共同场域。当年与DG唱片公司签约时,她就提出最好现场录音,让观众随着自己的“心流”,一起融入音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她甚至渴望带领听众一起“进化”,而非将自我局限在某一类风格。这就像毕加索那样,经历蓝色时间、粉色时期,以及立体主义时期。当某一种风格表达完毕,就要自然过渡到下一阶段,她经常这样告诫自己。因此她今年经常会安排一些“冷门”曲目,如梅西安《圣婴二十默想》、斯克里亚宾《第七钢琴奏鸣曲》、德彪西《欢乐岛》等,以此来展示自己的审美眼光。她还与绘画大师大卫·霍克尼跨界合作。大卫·霍克尼作品明丽鲜艳,擅长将生活场景转化为绚烂多姿视觉盛宴。他本人还多次为莫扎特、拉威尔、普契尼、斯特拉文斯基作品担任舞台布景设计与绘制,故对古典音乐了然于胸。画家在展示厅挂满画,羽佳则根据画作任意选择自己认为相对应的音乐作品。其中,有德彪西、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以及布列兹等人的作品,而大卫·霍克尼也和观众坐在一起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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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种沉浸式艺术展示令羽佳感到新奇。画家听完激动万分,表示一定要给羽佳绘制一幅肖像,但听说要为此在画室端坐十小时,尽管画家作品洛阳纸贵,但羽佳仍致谢婉拒了。“我觉得作曲家与画家使用的应该是相同的功能区,能够与霍克尼进行这样一次音乐交响,实属荣幸。”羽佳感叹道。

带着问题上路

继与“柏林爱乐”合作后,羽佳又在金秋时节,随“伦敦交响”来沪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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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羽佳随“柏林爱乐”来沪演出

那晚,听她演奏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此曲对爱乐者来说耳熟能详,但羽佳仍弹出了自己的特色。其中第二乐章如丝绸般丝滑、缓慢、优雅,柔情似水,仿佛恋人般喃喃自语、低吟浅唱;而第三乐章则灵动飘逸、流动自然,颗粒感饱满、清晰,如珠走玉盘、熠熠生辉。音乐会结束,往后台看望羽佳。在闲谈中,我们聊及“孤独感”。羽佳透露,她从米兰·昆德拉的《无知》阅读中,力图探寻一个身处异乡钢琴家的孤独感。钢琴家常年旅行,每天接触一架新的钢琴,然后在排练和演奏中与之相知、相识,最后与之挥手告别,由此从内心升腾起一种“隔离感”。每当这个时候,她喜欢与人进行某种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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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平日里,像马友友那样,拥有苏格拉底般智慧的长者,更是羽佳倾心交流的对象。羽佳说,马友友有三个问题。如今,在旅途中,她也习惯用这三个问题叩问自己,那就是——“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怎样达到那个程度?”在羽佳看来,这三个问题很难给予最精准的回答,但带着这三个问题上路,内心总感到充实了许多。(文/曹可凡  编者注:文中合影分别为曹可凡2012年和2024年访问王羽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