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烟散入何处

■张怀帆

焚纸炉是我取的名字。曾问了几个摆放它的工人,回答不一,有的说叫铁炉子,有的说叫烧纸炉,还有的竟说叫纸灰炉,那么好吧,还是叫焚纸炉文气一点。

每年清明和寒衣节前,城管人员就会在大街的十字路口边,摆放出焚纸炉。那炉子,金属材质,形状像个鼎,一盆花箱大小,刚好适合一个人端上端下。一开始,焚纸炉的表面还刷着漆,崭新圆润,但用过一年,经历焚烧碰撞,就变得面目斑驳,蹲在街口,像个外来的小兽,怎么看都和街道不和谐。

但就是这么一个器物,在那几天,成了阳界和冥界的接口。

一到晚上,炉子边就排满了人,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袋子,不用说,装的是成千上亿面额的冥币和样式时新的“寒衣”,有人还怀里抱着电视、电脑、房子、车子的小模型。在离队伍很近的地方,就会有手推车摆满各式各样、各种款型的“冥界物品”。当然最多的还是冥币,面额从十位数一直到亿位数,印制的内容五花八门,仿新版人民币图案的居多,有的竟然印着“阎王”的头像,银行号则一定是“冥国人民银行”。也有出售“外钞”的,但估计销量不大,在摊位的占比很小。

现在看那焚纸炉,火光熊熊,烈焰嚯嚯,一波未熄,一波又起。烧纸的人,一边往火里丢“纸物”,一边轻声呼唤被祭奠的亲人。整个街道,火光四起,弥漫在呛人的烟雾缭绕之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置身其中,会有一种恍惚,今夕何夕?好像地狱里的鬼魂纷纷来到街上,领取自己后人的敬奉。然而,我很快就会打消这种不敬的念头——谁没有逝去的亲人?有一次,碰见一位老大娘,瘫坐在火炉边,一拳一拳砸地,哭天喊地嚎啕着自己的儿子。那哭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让人瞬间泪目,实在不忍驻足。据说,母猿都会因失子而肝肠寸断,何况人乎?那个时候就想,幸好有一座火热的炉子,可以让一个白发送走黑发的老人倾倒内心的剧痛,并隔着火光重逢自己的亲人!

就是这个小小的焚纸炉,也是近两年的产物,体现了城市管理的实事求是和人文关怀。以前,大家在十字路口边上用石子画个圆圈,就烧了起来。那场面,更是让人心乱,黄色的火堆到处点燃,狼烟四起,黑色的“纸鸢”满街飘散,整个城市很快变得蓬头垢面。尤其是第二天早上,街道的十字路口边,是一堆一堆的狼藉,清扫以后也会留下黑黑的印痕。好在,终于有了焚纸炉,千纸万币一炉收,节过了,很快就恢复干净。

有人会责怪烧纸的人,何不买一束菊花悼念亲人,多么文明!可是,老百姓的脑回路还是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毕竟,上千年了,老祖宗就“认”这种焚烧的财物,菊花没办法在另一个世界变现呀!也有人责怪烧纸的人愚昧,可是,谁敢保证“人死如灯灭”?另一个世界,永远是谜,永远会“存在”下去,让人牵挂,让人寄托,也让人敬畏。

给亲人在十字路口烧纸,这种形式一定还会进行下去,也许还会保持很长的时间。是的,“走得再远,也不要忘了来时的路”,逝去的先人不正是后人的来路之一吗?所以,为了市容而禁止烧纸肯定不是当下应该的选项。但传统需要继承,也需要移风易俗。无论如何,在城市街道烧火不像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历经千年而深入骨髓的文化不易改变,有序且清洁的办法却一定可以不断改进,而摆放小小焚纸炉只是迈出的第一步。慎终追远,这里有多少民族的深情,但现在的仪式大都变得粗糙。也许,可以有更多的文化引导和精神重塑,等待文化的觉醒和时代的新风。

我来到城市两年,但并没有在那两个日子去烧纸。我是想,城市让我一个也算见过点世面的大活人都感到迷茫,我的那些埋在陕北乡下的清一色农民先人更会找不着北。如果我在焚纸炉烧纸,他们如何能千里迢迢赶来领取?又怎么能识得城市蛛网一样的路?更怎么从万千火堆中把我认出?当然,这些技术问题在另一维世界也许不算难事。但我仍然愿意一年一度,回到老家,亲自在坟头边跪下来,耐心细致地把那些“财物”送货上门。由此,完成一次身份的体认,也获取一种生生不息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