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新超
偶翻词典,遇一词“虔诚”,心便像龟甲和兽骨般被人刻印上了符号,从此恭敬而有诚意的态度深埋心中,挥之不去。于我来说,“虔诚”在阅读这座高山上,最值得顶礼膜拜。
先生一词在《孟子》中被用来称呼有学问、有德行的长辈。在我童年时,我就被同乡的叔叔婶婶们叫作“小先生”。至于缘由,等到年岁渐长,母亲便告诉我说,我从小身体弱,与我同岁的小伙伴都活泼地奔走在街道、闹市,独独余我端坐在石砌的桌前,腼腆地读着书。村子里的老人就说,这孩子喜静,能坐住,亦能管住脚,是个读书料,遂喊我“小先生”。既说我是“小先生”,那且嵌上一颗野心,争做堂堂正正的“小先生”。
我较别人多上了一次一年级,原因自然是身体的缘故。母亲常常怪罪自己,说她孕时总吐,害我营养不足,疾病常生。每当这时,我总将稚嫩的小手轻巧地搭在母亲的肩上,扭过头去,柔柔地吹一口热气,告诉她:“妈妈,不哭,我一定好好锻炼身体,好好读书!”往后,母亲精心料理饭食,我的身体愈发健朗,学习也有了明显的进步,她的脸上总算有了淡淡的笑容。
大姑父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逢周末,母亲总携我去拜访大姑父。大姑父有一精致的小书房,书房内陈设有法,设置恰宜,有韵士至趣,一炉、一柜、一盒、一瓶、一桌皆有所归,且颜色清雅,不浮不艳。桌前,几盆绿萝,几多鲜花,几点香气,韵致风情足让人陶醉不已。大姑父见我神情肃然,不言不语,便说:“读书的地方就要有读书感觉。随意坐,不碍事。”我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长椅上,盯着木柜中的书看,仿佛书显俊俏的鼻,浓厚的眉,白皙的脸,多情似故人。大姑父喊我走向前去,问:“小子,平时都看什么书?”“什么书都看,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答得铿锵,生怕大姑父少给我一本书。“那就先看看《三国故事》。”我坐在大姑父的桌前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舌战群儒、火烧新野、草船借箭……种种故事,“智”斗威武,令人瞠目结舌。时至傍晚,母亲喊我回家,一连三腔,我都未应,她便冲了进来,让我将书带走,闲余再看。大姑父站定一旁,替我说话:“读书就让孩子好好读,只读一半,接续不上,就没意义了。”母亲走后,大姑父意味深长地告诉我:“读书就应该像去寺庙求拜一样,虔诚,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到你,即便是一草一木、一风一石。”我重重地点头,将书本揣在怀里带走了,大姑父的话也印刻在了书的扉页上。
在我的央求下,母亲为我搭了一个简易的小书桌,书桌顶盖了一块五色塑料彩布,这算是我的第一个小书房了。只可惜书房外是鸡圈,每当我从鸡圈外走过,鸡像是认得我,它猛劲儿地乱叫“咯咯咯、咯咯咯……”亮声示威,怕我宰它。若是到了夏日,鸡圈里又是一股子浓烈刺鼻的味道,坐在一旁读书,实属难耐。母亲说:“愿意读书的,走到哪里都能读,上厕所也能读一小篇章呢。”我扭头就走,咧嘴说:“一点都不虔诚!”我在菜园读书,在小麦地读书,在小山岗读书,在小土堆上读书,有时放学早,我便走得远一些,去往山涧小河边读书,那绝是一个清幽的好地方。母亲怕我溺水,时至今日,我都不敢告诉她我的秘密“根据地”;有时放学晚,我就独自躺在小土堆上安安然然地读起书来,直到心满意足才急匆匆地奔回家去。
若干年后,我仍当着“小先生”,继续读书。有时苦恼,便向母亲倾诉:“太忙了,真没时间读书。”母亲打趣般说:“母鸡再累得慌,都要挤出一个蛋来。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坐车、吃饭、上厕所,哪个时间不能读书?”“你不懂,那样读书都不连贯。我需要静静坐下来,虔诚地阅读。”“还虔诚,又不是求神拜佛,有那么重要吗?”“读书就是要虔诚,你看我大姑父,有学问吧,源于虔诚,回归虔诚。”忽有一日,母亲打来电话说:“我腾出一间房,当你书房,省得你怪我不支持你好好读书,这下算得了‘虔诚’吧!”我莞尔不已,深觉“虔诚诸事,诸事虔诚”是绝妙的处事法则。
木心在《鲁迅祭》中说:“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我情愿相信,从“小先生”到“大先生”,亦是要恭恭敬敬地守好“虔诚”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