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春
我的表叔一辈子闷声不响,他在少华山、罗纹河边干石匠活,人们就叫他“石打实”,石头在他手上可以雕出各式花样来。他一生都和石头打交道,石碾、大磨、幺磨、碗口大的手摇磨、石臼、石缸、石柜、石桌、石墩、石柱头等,都是他的艺术品。正是那些石头,把表叔打磨成了一个石匠,打磨成了一个被人们尊敬的匠人。同样还是那些石头,养活了他一家十几口人。
西岳华山的姊妹山少华山是一座石头山,石资源丰富,石业发达,历代能工巧匠众多,华州是著名的“石匠之乡”,人们闯世界往往就从打石头开始。石匠最红火的时期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农村人刚摆脱了贫困生活,正是拆老屋盖新房大兴土木的时期,也是石匠行当最吃香的时期,一个匠人一天的收入相当于其他务农人员五六天的收入。少华山下的石匠太神奇了,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上几个字竟然就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许多孩子心里想,长大了也当个石匠,那多风光啊。当时农村的劳力没有其他门路,许多人长到十几岁就拜师学艺,尤以石匠行当为主。
在家乡干石匠的人都知道,石匠行业竞争激烈,要想在这个行当立于不败之地,就要拿出能做出石狮子、石麒麟和石独角兽那样的绝活,才能闯荡石匠行当的江湖。
要做出农家生活、生产用的石制品,就要先到少华山打条石。表叔装上打石头的工具根錾、扁錾、钢钎、木角尺、墨斗、线垂、石锤,约上石匠伙计一同向山里进发。少华山石质细密,温润不湿。待到取石处,父亲与同行师傅取出墨斗标记好长、宽,然后沿周长开始用根錾敲出四条深坑。打錾时需要一手持锤,一手握錾,表叔与其他师傅调整锤嵌与錾的角度,便抡起锤头敲打起来。顿时,锤錾交错、石屑飞溅、火星直拱。伴随着锤錾与石“当、当、当”的碰撞声,表叔将外围宽的一向开凿平整,把十来根根錾顺底平放,再用锤头依次敲打根錾,直至稳妥嵌入。然后他们手握根錾一声大吼,一块完整的条石便生生地被分割出来。
石匠打下的那些粗粗细细的石头有了不同归宿。无论被做成受人高香供奉的神仙菩萨,还是遮风避雨的房子,抑或藏污纳垢的猪圈茅厕,石头都认了命,就像石匠,认定自己的一生,就是石命。石匠知道生活的艰辛,如同知道一块石头棱角的尖锐和纹理的曲折,他们只有把打好的石板石条、刻好的石碑石兽卖出去,才能换回让一家人活命的粮食和孩子的学杂费。
表叔是一个石匠,他每天都用手锤敲醒太阳,敲落月亮,他把生活的道路一锤一錾地凿平了,却把属于他生命的岁月一天天敲碎在乡村里。他的生命在錾和石中不断碰出火花,他敲碎了许多凝固在乡村里的岁月。可他死后,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古朴的农业文明渐渐被新兴工业文明取代,最初是因为刨石机器的出现,一块石板放到机器上,能像木匠刨树木一样被刨得平平整整,一下子就把传统靠一锤一铲干活的石匠饭碗敲掉了。接着水泥、钢材、混合浇灌方式的普及,钢筋混凝土替代了石头地基,石头已很少有用武之地。偶有石料需求,机械化作业的石场里,切割机分离,起重机吊装,大卡车运输,石匠的铁锤、錾子被遗落在老宅不起眼的角落,早已锈迹斑斑。石匠的工作范围一日比一日小,一度非常红火的石匠手艺,经过了短暂的辉煌岁月后,很快退出了行业舞台,只有少数尚允许土葬的偏远山区才能见到石匠的身影。
乡村曾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民俗风情,那里曾升腾着我们的炊烟岁月,那里留存着我们北方乡村人的所有记忆,沉淀着几代人的艰难、苦难、努力,父辈们成为老行当最后的守望者,老行当才是他们心灵深处的故乡。
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和当下如火如荼的城镇化进程,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似乎正在走向没落,古旧的老屋或是坍塌,或被具有时代气息的楼房所翻新,栋栋新潮的乡间别墅坐落在破败的老屋旁。古老终归要被新潮取代,古老也终归要被时光淡忘,乡村老行当的沧海桑田,起伏沉浮,成为中国乡村变迁的一个缩影。那些曾为几代人所熟悉的旧时的乡村器物和行当,与新的时代格格不入,被抛弃,被遗忘,渐行渐远。但是,只是远去,并不消失,在科技的推动下,它们得以“脱胎换骨”,以机械化、电气化、智能化的形式,再次以全新的面貌融入我们的生产生活中。乡村人不再局限于农耕,人们的生活更为丰盈,有了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