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毛利人的全国大游行,和女议员在议会上大跳战舞,成为了新西兰在国际上最热点的新闻。(参见《撕副本、跳“战舞”,新西兰爆发“史上最大规模示威” 》。)对于不熟悉新西兰殖民史的人来说,大概会误以为这又是一个“火枪发明后,游牧民族立刻变得能歌善舞”的例子。
这个刻板印象放在毛利人身上,是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毛利人是定居的农业民族,且素以对火器操作娴熟而著称,让英军吃尽了苦头,战绩远胜同时期的大清(毕竟毛利部落几乎是人手一把枪,而大清禁止汉人持有火器)。相反的是,毛利人的冷兵器并不出色,因为新西兰缺乏浅表铁矿,毛利人的传统冷兵器几乎都是木棍。
而毛利人也不是无足轻重的小族群,其在新西兰的政治影响力一直不小,早在2020年11月2日,新西兰就迎来了建国以来首位女外交部长兼首位毛利人部长——纳纳娅·马胡塔。当时她刚一上任,新西兰国内就因为她的下巴吵开了。
看到马胡塔的名字,你可能已经发现这并非英语。再仔细端详她的长相:黑眼睛、黑头发,较浅的眼窝和东南亚风格的鼻子,还有宽大的摇椅式下巴。没错,新西兰原住民毛利人,是南岛人最南方的支系,追根溯源来自中国。
而她的下巴之所以招来非议,当然不是因为宽,而是上面文有毛利人的传统刺青。如此醒目的刺青出现在外交部长脸上,将代表国家形象面对各国政要,也难怪新西兰人因此争吵。而这也反映出毛利人在新西兰的独特地位和背后的曲折历史。
长白云之乡
毛利人与欧洲人首次接触是在1642年,一支荷兰探险队闯入新西兰南北岛之间的海峡,在一处海湾停泊取水时遭遇了毛利人。双方旋即爆发冲突,荷兰人在击中一名毛利战士、牺牲四名水手后慌忙逃走,顺便将海湾命名为“凶手湾”,此地命名为“新西兰”(“西兰”原为荷兰地名)。
而毛利语中,这片土地叫“奥特阿罗瓦”,意思是“长长的白云”。根据毛利传说,其祖先来自一个叫hawaiki的地方,在酋长“库佩”的带领下,乘坐七艘独木舟抵达了新家园。当库佩远远看到海平面上升起一片绵长白云时,立刻判断云彩下方必有陆地,因此得名“长白云”。
而这个hawaiki,不仅和夏威夷(hawaii)听起来很像,二者也确实同源:南太平洋各岛,都流传着祖先来自“夏威夷”的故事。根据学者研究,该词其实就是南岛古语的“家乡”之意。如今人类学家发现,他们真正的家乡居然在中国——毛利人79%的基因来自东亚人,21%来自巴布亚人。
基因检测结合考古和语言学证据,毛利人的来历已清晰呈现:约4000年前,南岛人离开中国抵达东南亚,其中一支在约3300年前进入新几内亚岛。在这里他们与巴布亚人混血后继续向东,最晚2800年前已定居萨摩亚和汤加。之后近千年扩张停止,直至4~8世纪,他们才迁徙至库克群岛和塔希提一带,最终,他们于公元1300年前后抵达新西兰,成为毛利人的祖先。
荷兰人狼狈逃离后,毛利人又与世隔绝了127年,才有欧洲人敢于再次造访——英国探险家库克船长1769年抵达新西兰,从此毛利人与殖民者开始密切接触。
五谷靠红薯,六畜只剩狗
毛利人虽然以骁勇善战而闻名,但也不是见人就杀的战争疯子。取水的荷兰人之所以“无端”遭到攻击,是因为船队已经侵入毛利人最重要的农业区。
和其他南岛人一样,毛利人也是海岛农夫。但新西兰两大岛地处南温带,气温较低,岛上又多为山地密林,难以开垦。特别是南部大岛上,还有高峰绵延纵贯全岛,更加寒冷。这些都让毛利人带来的热带作物难以适应。整个新西兰,仅有北部沿海地区适宜耕种,因此被严加保护,任何擅自闯入的外人都会遭到严厉驱逐。
不同于其他南岛人多以芋头、面包果为主食,毛利人主要种植更耐寒和适应山地的红薯。芋头虽然也种,但规模很小,此外还种植葫芦和山药。而露兜树、面包果、香蕉则干脆没有,大概是因为气候,最早带来的树苗没能移植成活。
家畜方面,南岛人经典的“猪狗鸡”三件套,也只有狗存活了下来。加上新西兰完全没有原生大型兽类,狗因此成为毛利人极为重要的全能型家畜。
新西兰没有走兽和蛇,鸟类不需要靠飞行来躲避掠食者,演化出众多不会飞的鸟类(如鹬鸵),狗成为狩猎这些“走地鸡”的好帮手;狗皮可以制成斗篷和腰带,骨头牙齿被做成项链和耳坠,被毛利人视为贵重饰品;狗肉也是最高级肉食,被用来待客和献祭。肉用犬都经过精心选育,还会被圈养起来喂鱼育肥。库克船长在尝过之后也称赞道:“毛利犬吃起来非常鲜美,味道堪比羊肉。”
巨鸟终结者
定居新西兰北部的毛利人,一直在努力维持农耕。但是当毛利人扩散到更寒冷的南部,他们最终不得不放弃农业,重新以狩猎采集为生。而这给从未见过地面掠食者的新西兰鸟类,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这长长的灭绝名单里,最为著名的就要数南方巨恐鸟了。南方巨恐鸟是鸸鹋的近亲,同样不能飞行,但体型要大得多:最高可达3.6米,最大体重超过200公斤。这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其实是素食者,主要吃森林中的果实、树叶和嫩芽。庞大体型让巨恐鸟基本没有天敌,唯一可能的威胁只有哈斯特鹰。这种巨鹰最大体重可达15公斤,身长可达1.4米,但翼展只有2.6米至3米,这可能是为了便于在密林中穿梭捕食。
根据考古研究,毛利人登陆后不到一百年,包括巨恐鸟在内的多种大型地栖鸟类就从新西兰消失了。紧随其后,哈斯特鹰因为缺少食物也很快灭绝。等到殖民者登陆新西兰,众多巨鸟已成为毛利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妖怪。
尚武的农民
说到毛利人的尚武传统,其实只是农区特色。新西兰南北两岛,宜耕土地只占25%,却有毛利总人口的85%集中于此。他们分为五十多个部落,领地疆界森严。部落边界处,常建有一种耕战一体的巨型土垒,毛利语称为“帕”。帕大多依山而建,四周遍布梯田、壕沟、土墙、栅栏和岗哨,内部则挖有水井、地窖、逃生暗道。大型帕面积超过3000平方米,可容纳数百人在内长期坚守。
与西方人接触后,毛利人开始大量购买枪炮火器,部落冲突发展到无比血腥。尤其是1807年~1837年间的“火枪战争”,各部落疯狂抢购火器互相屠杀,30年间竟战死近4万人,许多部落被灭族,另有数万人沦为战俘奴隶——当时毛利总人口也不过7万~10万。就在这一时期,毛利人针对枪炮攻防,对土垒进行了升级改造,令其拥有射击口并能抵御炮弹。高峰时段,新西兰境内的帕竟有5000多个。在后来的抗英战争中,这些土垒也让英军吃尽了苦头。
新西兰的农业区人口繁盛,土地资源紧张,社群组织强大,使得各部落为争抢土地、削减对方人口而长年激战,形成尚武好斗的风俗。反观地广人稀的渔猎区毛利人,则极少互相杀戮,甚至没什么领地概念。
作为古东亚人的后裔,南岛人大都继承了弓箭技术,毛利人却是个例外。这可能是因为起先的生活太过安逸。新西兰地栖鸟类不曾见过地面掠食者,对人类毫无戒备。毛利人狩猎它们就像逛超市,走近后一棍放倒便可,无需任何远程兵器。且登岛之初资源充沛、人口稀少,不会有战争,弓箭全无用武之地。等百十年后大型地栖鸟类灭绝,众多部落为争抢耕地兵戎相见时,弓箭技术已被彻底遗忘。截至西方人到来时,毛利人的武器除了长矛,大都是各种长短棍棒,统称为“扁棍”或“扁斧”。
刺青是各支南岛人都有的习俗,毛利人的刺青独具特色且尤为著名。毛利刺青不用针,而是用凿子,所有线条都是一条条凹陷下去的沟状疤痕。每个毛利人的刺青都独一无二,其图案体现出本人的部落、血统、职业和功绩等诸多信息,相当于刻在脸上的简历。战功赫赫的男性才会有满脸刺青,地位较高的女性则在嘴唇和下巴刺青。
拥有尊贵刺青者死去后,家属会精心保存头颅,作为家族荣耀供奉和传承。敌军高级武士的头颅也会被收藏,除了炫耀武功,也可作为部落和谈的筹码。
后来这些满是刺青的头颅,勾起了欧洲人的猎奇心,被争相抢购收藏。
毛利人起初对买卖人头很反感,但发现可以交易火器后,立刻改变态度。为此,他们甚至无端袭击其他部落以猎取首级,或者给奴隶和囚犯刺上无意义的花纹,做成“假刺青头颅”卖给欧洲人。
南太平洋之龙
马胡塔部长在谈到新西兰对华关系时曾打了个比方:“就像’塔尼法’对龙的尊重,反之亦然”。塔尼法是毛利神话中的水系神兽,隐居于深海大河,法力高强且形态多变,通常以大如鲸鱼、状似蜥蜴的造型出现。相传毛利祖先的那七艘独木舟,就是在塔尼法引领护送下,才得以抵达新西兰。
塔尼法与中国的龙有相似之处,以至于如今在新西兰,常有毛利人与华人共同庆祝“塔尼法龙节”:华人舞龙,毛利人则向塔尼法献上战舞,二者被视作同一种神灵。
敏而好学,不亦乐乎
毛利人对外来事物比较开放,学习热情高。1769年与库克船队刚一接触,毛利人便与他们展开贸易。此后新西兰成为欧美捕鲸船的重要基地,很多毛利人被雇为水手。这一时期来新西兰的欧洲人,与毛利人基本保持友好,一些人(大多是水手或流放犯)甚至加入当地部落。尽管殖民者带来的瘟疫造成毛利人数量锐减,但土豆、猪、鸡的引入,也改善了当地人的生活。19世纪初,毛利人还学会了字母拼写,创制了毛利文,大量毛利语口传历史和文学被记录下来。
到1838年,新西兰共有约8万毛利人和2000欧洲人。1840年,五百余名毛利酋长与英国人签订条约:英国承认毛利人的财产权和部落自治,毛利人接受新西兰加入英国。在殖民初期,毛利人和殖民者的关系大体上是和平的。许多毛利人部落建立了大型企业,为国内外市场供应食品和产品。
然而,不断增加的殖民者数量和土地购买争议,导致了后来的毛利战争。殖民政府出动军队,又找来亲英派毛利部落当盟友,大量没收毛利人土地。毛利人则态度强硬,1845年双方正式爆发大战。对火器操作娴熟的毛利人坚守土垒,抗战27年,一直打到1872年,在英军烧毁梯田、长期围困下才投降。战败后,毛利人的土地被大量没收,到1891 年,他们只拥有17%的贫瘠土地。此时,毛利人仅剩四万余人,占新西兰人口的10%。
民族危机之下,毛利人开始奋起自救。他们一方面主动学习英语,接受基督教和西方规则,一方面积极参军从政,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英勇作战,广受褒扬。
新西兰政府也修订法律,给予毛利人平等权利。20世纪中后期,人口和土地逐渐恢复的毛利人,又发起文化复兴,刺青、战舞、碰鼻礼等毛利传统重新得到传承,并融入国家形象。如今,新西兰的毛利人已恢复到七十余万(含混血),占全国人口的 16.5%。其中约五分之一依然会说毛利语。可以说,他们正稳步走在复兴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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