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本与西方的关系,我在《这部电影告诉你,为何日本文化在西方如此受欢迎?》这篇文章里已经分析过。
“西方和日本之间是相互吸引的,它们的关系非常暧昧,也非常亲密。放眼整个亚洲,日本文化是最受西方世界欢迎的。”
维姆·文德斯的电影《完美的日子》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简单来说,这是一位德国导演爱上了日本厕所的故事,也可以说这部电影是他写给日本文化的一封情书。
它主要讲述了一个日本厕所清洁工的自由快乐的日常生活。
故事讲的是日常,但是构成“日常”的这些元素一点都不“日常”。
首先故事中的主角,是役所广司饰演的平山,役所广司年龄气质上相当于“中国版的陈道明”。
他那个形象气质一看就不普通,哪怕他穿着蓝色工作服去打扫厕所,都掩盖不了他身上浓浓的文艺气质。
其次,是他打扫的那些厕所,不仅设计上比普通人住的房子还要好,卫生上比普通人的家都要干净,简直干净的让人怀疑人生。
然后,这位平山大叔的工作态度和工作内容都让人羡慕。
他每天高高兴兴的去做打扫,每天准时下班,下班就走,偶尔的一次加班,他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训斥了他的领导,明确表示不能有下一次。羡慕吧,试问普通打工人有几个敢明确表示不加班,而且敢当面训斥领导的?
最让人羡慕的是平山大叔下班后的日子,出去吃吃饭,喝喝酒,拍拍照,回家听听歌、看会书睡觉,第二天听着小鸟叫“你好”起床,抬头跟太阳微微一笑,又是美好的一天。
这样一人食一人居一人自食其力一人自得其乐的快乐生活谁不羡慕,美好的像童话。
因为太过美好,让你开始怀疑人生。怀疑完人生,开始怀疑导演的创作动机和创作目的。
因为平山的精神状态太好了,你完全看不到在这个全球经济下行的大环境下他有任何的焦虑,任何的顾虑?与此相反的是,是年轻人焦虑、匆忙、麻木的精神状态。
年轻人焦虑主要原因还是生存压力大,比如他的同事柄本时生。他因为谈恋爱不得不向平山大叔借钱。说明什么?说明这份工作薪资根本无法负担一个年轻人的正常生活。
而平山能自得其乐,是因为他不结婚不恋爱不养孩子,完全一个人生活。但是即便这样,他也不会留下多少积蓄,他养老怎么办?你看不出他对养老的一点担忧。
现实中,日本很多老年人退休后还要继续打工,因为养老金根本不够花。而平山竟然一点也不担心?
最后,电影给出了答案。
从他妹妹的穿着打扮和配有司机的名牌车可以看出,平山是富人家的孩子,却不知为何他居住在平民区,干着打扫卫生的工作。显然妹妹对他这一做法不赞同也不理解,但是仍然看得出兄妹之间还有很深的感情。
这样你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平山可以如此无忧无虑的过普通生活?因为他背后有一个富有的家庭托底。假如有一天他老了病了没钱了,他的家庭会有人帮他处理这一切问题。
这样你也就理解了为什么整部影片中只有他的小外甥女才羡慕他的生活。
他的同事无法理解,最后他为了能像个年轻人一样正常生活谈恋爱,他辞职这份低薪的工作。
中午跟他一起在小公园里吃饭的女白领也无法理解,从那个女白领一脸茫然和麻木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干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但因为生存压力又不得不做,就如现在年轻人“被迫营业”的工作状态一样。
所以这部电影里“没有真相,只有想象”,而且完全是一个西方人对日本人生活的想象。
因为电影中平山虽然肉身是日本的,但他的精神是西方的。
他平时看的书,听的音乐基本上都是西方的。比如他看的书是西方经典著作:威廉·福克纳的《野棕榈》、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11个短篇故事集》,听得音乐都是一些欧美经典摇滚:动物乐队、地下丝绒乐队、佩蒂.史密斯、卢.里德等演唱的歌曲。
后来,看了采访,我才知道这部电影的创作背景:原来日本财团发起了一个东京厕所项目,请了安藤忠雄、槙文彦这样的建筑大师设计了厕所,然后想请一位导演拍部关于日本厕所文化的宣传片。
那日本财团为什么找一个德国导演拍日本厕所文化宣传片?因为全世界影迷都知道文德斯是一个日本迷,他不仅崇拜小津安二郎,还迷恋日本文化。所以,文德斯立即就接受了这种邀请,还把它拍成了一部电影,不仅电影拿下一些奖项,扮演平山一角的役所广司还成为了当年戛纳影帝。
一开始文德斯说“平山”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这部电影只用了十七天就拍完了。
如此顺畅,是因为“平山”这个角色在文德斯心里已经默默酝酿了近50年。
他自从1975年看了《秋刀鱼之味》就迷上了小津安二郎,迷上了日本文化。从那之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小津情结。后来,他不仅专门跑到东京拍了一部《寻找小津》的纪录片,还在他的名作《柏林苍穹下》的电影结尾特意打出字幕并且把小津安二郎放在首位以表达对这位偶像喜爱。
看了文德斯去年的采访,他对自己没有在小津生前见他一面当作毕生的遗憾,半个世纪过去了,他对小津的感情还是那么深,而且他把对小津的这种感情投射到日本文化上。
《完美的日子》里的镜头语言能印证这一点。电影那些柔和的光线、树影婆娑的画面、公园里锻炼的人和被风吹过的树,全被平山记录下来了,有时候平山什么也不做,静静看着这一切就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时候你能感受到摄影机背后那个人对这个地方的喜爱。
“平山”这个名字更能印证这一切。因为“平山”是小津安二郎最后一部电影里男主角的名字。
文德斯每次用说到平山Hirayama这个名时,你都能感觉到他带着一种深情,在不到一小时的采访中,平山这个名他说了几十遍,后来他亲口承认,他非常喜欢“平山”这个名字。
他说,因为平山这个名曾经属于另一个电影人的概念,那个电影人就是他的偶像小津安二郎。
这样的一部电影挺私人的,也许它只能满足文德斯本人,并不能满足观众。
这是他作为一个西方人想象的日本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日本普通人的生活。
在他的想象中,平山曾经很富有,管理着一家大公司,突然有一天,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于是他放弃了豪宅豪车,搬到了平民区,成了一名厕所清洁工,他爱上了这种生活,每天都过得快乐而充实。听他讲这段话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搞笑。
在这种经济寒冬的时候,平民挣扎着往上爬,结果富人说,“别爬了,其实有钱人的生活挺无聊的,还不如做个平民好呢,还没有老老实实打扫厕所好呢。”
难怪有人评论,说这部电影是日本财团给平民的洗脑电影。
最后,文德斯承认“平山”这个角色原型借鉴了莱昂纳德·科恩的故事。
一个要呈现日本本土文化的故事,故事原型是西方人。这一点跟《战场上的圣诞快乐》很像,因为这部电影的原著是西方人写得。
这一点很有意思,日本和西方之间互相迷恋,互相意淫,互相想象,他们需要借助对方的眼睛想象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