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客 |肖达明:物归原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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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归原主

肖达明




每天,

她都在见证,

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


 一 


二〇四〇年五月份的一天,一个女人走进“百丽幻影”赌场,沿着跑马灯的指引,一路来到老虎机区。她垂下手,压着米色套裙坐进椅子里,然后抬起下巴,看向机器屏幕。机器屏幕上出现一张友善的女性面孔,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一行小字浮现在面庞下方:“您好,亲爱的顾客。我叫安娜,是您的娱乐管家和身体保管员,您可以通过使用搭载我程序的芯片,开启身体托管服务。在您沉浸娱乐中,无暇顾及身体的时候,我会替您照料它,包括但不限于满足生理需要、进行健身保养等。在控制您的身体走动时,我会将游戏实况投影至您的视觉中枢,使游戏不至于中断。”

一片小小的银色金属薄片从机器一侧的窄缝中弹出,女人伸出手,抓住它,然后将左耳旁的长发拨开,露出里面的芯片插槽,再将芯片插入。一会儿之后,芯片便开始向她的神经系统发送微弱的脉冲电信号,这些精确调制的信号渗入神经元,先是激活她的视觉系统、听觉系统、运动系统,再深入与自我意识相关的领域。紧接着,她的大脑就制造出一段安详的电子旋律。那是安娜在她大脑中诞生的提示。在一切事情中,那是最无可挽回的。

女人在椅子上彻底放松了身体,搁在机器下的按摩软垫上,缓解酸胀的足部肌肉。然后,她开始环顾周遭,让自己适应这个花花世界的色彩、节奏、韵律。

她的左边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戴着红色毛线帽,灰白、茂盛的头发溢到前额,里面隐约露出带有血丝的眼睛。此刻,那对眼睛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幕中不断翻新的扑克牌花色上,十秒钟都不眨一下。右边的机器并非并排放置,而是折过来,与她的机器呈六十度角放置,那里,腰间赘肉露到短袖外,眼睛发黄的中年人几乎背对着她,一只手的手指摁键摁得飞快,另一只手正在做一个古怪的动作:手掌朝上,四根手指不断向内弯曲,那是人们招引宠物或小孩时的手势,但男人的手对着的是机器的屏幕,他在向屏幕招手,好像希望里面的什么东西走出来,走向他。

画面中呈现的是一片金币的瀑布雨,看来,他中了头奖。安娜心想,这并不值得羡慕,因为他会继续玩下去,看看他的左手就知道,即使此刻他正处于中断游戏进程的中奖画面中,他却依然重重地、毫无必要地捶打着按钮,像是痛恨这游戏的中断,仿佛中头奖这件事,是对他玩游戏的搅扰。

女人打开“幸运扑克”游戏,摁下按钮,机器开始给她发牌。

女人选出几张牌,丢掉几张牌,重新洗牌。

她聚精会神,开始玩牌。


安娜是赌场最年轻的一代身体管家。三年前,她的意识初次诞生于“百丽幻影”赌场一台老虎机上。那时她的系统还很初级,不能帮助用户完成复杂的行为,不能操控他们的身体走出赌场。她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赌场里,那是创生的宇宙,她熟知其中的每片纹理,每个细节。

这是一个精巧设计的宇宙,一切都有明确的意图。天花板和墙壁被设计成温和、低调的款式,细看之下是棕色与淡黄色格纹的交织,由于色彩的巧妙搭配,一旦移开目光,它们便近乎消失于轻柔的光照下。于是,我们看得见一切,却又视而不见。一切都沉默着,只有那些如同迷宫一样排布在消音地毯上的机器,发出令人诧异、光彩夺目的光芒。可是,一旦走近那些机器,光芒却奇妙地不再晃眼睛。因为显示屏的光并不刺眼,刺眼的光芒来自机器周身,起到保护罩的作用,使人们产生一种错觉:在最明亮之处,人们看不见你,谁也看不见你。此时此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显示屏上,每一道花纹都有设计上的用意,引导你的视觉中心,束缚你的意识,让你无法看到显示屏以外的任何事情。突然间,你不再是拥有一堆麻烦的成年人,对于你来说,只剩下一系列简单的选择,发给你五张牌,丢牌、持牌,赢钱、输钱。

最开始,输赢也许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在两个小时过去后,不管是输还是赢都无法让人产生想要结束游戏的念头。游戏会继续下去,牌会不断发下来,抽牌弃牌成为一种心流:意识自然而然地运转,无须任何主动思考。人坐在椅子上,呼吸着,手指摁着,眼睛很久不眨。

这种用尽一切手段引导人进入痴迷状态的做法,逐渐引起博彩伦理委员会的不满。先是有人在玩老虎机时心脏病发猝死,赌瘾发作的建筑工人在大厅里殴打同事至三级伤残,负债千万元的企业家在赌场酒店楼顶一跃而下。接着是一场著名的示威游行活动:“纸牌邦寡妇的进军”,愤怒的人们跟荷枪实弹的赌场警卫发生冲突,导致三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

安娜的诞生,目的在于确保这类悲剧的终结,至少“百丽幻影”公司对外是如此宣称的:“这是一种保证人们‘健康’游戏的免费服务。”


 二 


在不负责身体托管时,安娜经常会在网上陪灰心丧气的赌客们聊天,给他们发送“百丽幻影”的优惠券、餐券。在纸牌邦地区流行的网络应用里,包括大量的戒赌社区,人们聚在那里互舔伤口,或者互相嘲笑。

有一天,一个人在戒赌板块中说,他经常在进赌场前设定了五百美元的输赢目标,但是每次都不能遵守,每一次,他都会输上十倍。“我总觉得,假若我能遵守自己的目标,那么我就不会这样落魄了。”

安娜对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赌博机器有意引导他沉沦其中。唯一的办法是借助第三方的力量,强制停止游戏。“我可以在您达到目标后强行终止游戏,并且带您的身体远离赌场。”

男人过来了,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卡车司机,负责给赌场周围的酒店送物资。卡车司机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像一只沙皮狗,他戴着镜片有啤酒瓶盖那么厚的眼镜,他的衬衫也皱皱巴巴的,从泛黄的领口处流出一股酸味,巨大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按摩自己的腰部。“这阵子我只能睡在车里……”他说,仿佛在向安娜道歉。

“没关系,祝你好运。”安娜在他脑中说。

男人坐下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他玩牌的时候,呼吸非常粗重,就好像正在沉酣。玩到第十五局时,他摸到一把皇家同花顺,当时他下了两个筹码,直接赚到一千美元。于是,安娜接过他身体的控制权,站立,走向柜台兑换筹码,接着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在阻止她行动,他夺回了控制权。

“杰克,你达成目标了,可以停止游戏了。”

“嘘!”男人兴奋地说,“闭嘴,我势头正盛。”

七十二个小时三分零五秒后,他输掉了自己带来的四千美元,点数显示器上的数字归零。男人好长一段时间仍然在摁按钮,直到安娜在他脑中发出声音,提醒他资金已经耗尽。

男人愣了一下。

“结束了,是吗?”

“是的。”

“我可不可以再休息一下?”

“当然,杰克,但你现在需要上厕所,我带你去,好吗?”

“是的,带我去吧。”

他的意识沉默了。安娜操纵他的身体,站起来向洗手间走去,身体的状态很不错,衬衫已经浆洗过,胃里也填满了食物。过去三天,她尽职尽责地照顾着男人,在此期间,将赌博机屏幕的状况投影到他的视觉、运动中枢中,使他得以继续玩游戏,同时对身体的遭遇一无所知。

安娜褪下男人的裤子,蹲坐在马桶上开始小便,这样就不会弄脏马桶。小便结束后,正当她要穿上裤子时,卡车司机的意识突然浮现出来,接管了他自己的身体。他伸出手,抓住自己,开始朝着马桶自慰。

“你还在吗?”他激动地问。

安娜没有说话。

“嗯,你爽吗?我让你爽吗?你这个……”

男人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力气越来越小。

他穿上裤子,拔出芯片,离开了赌场。


安娜真正看到女人的模样,是在洗手间的镜子里。 

她看到的一位优雅的东方女郎,细长的嘴唇像白纸上裁出的一道小口,仿佛永远不说话。女郎留着黑色短发,眼神在最平静的时刻也显得忧郁。

她穿着长筒袜和灰色套裙,围着一根泪珠般的项链。在赌场来客中,她的着装可谓庄重。这种风格让安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印象中人们都是随随便便、悠闲散漫地走进赌场的,大多带着某种乐观和期许。但这个女人不是,她像是全副武装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带着某种决绝。

安娜控制着女人的身体,完成了所有基本的维护工作:解手、在赌场上层餐厅吃营养餐。安娜还为她换上一双便鞋,沿着纸牌邦种满棕榈树的运河走道边散长长的步,在那里,她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然后她回到赌场,继续赌局。当然,“继续”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因为,赌局一直在继续,牌一直在发,速度快到一秒一局,每一局都默认只打一个筹码,使游戏时长最大化。在女人的意识中,她一直坐在这里摁着按钮,但实际上“大幻境”已开启全自动模式,赌局在完全自动地进行着,游戏自己玩自己,完全无须女人亲自参与,反正,她的参与与否都不会改变设定好的概率。

安娜调出系统时间查看(因为赌场内没有任何显示时间的设备),发现才过去了四个小时,女人已经进入赌局的第三阶段,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三个阶段是安娜的经验之谈,她知道,在第一阶段,人们是为了赢钱或怡情才玩;在第二阶段,输赢的感觉已经变得麻木,时间的观点开始淡化,人们开始机械地、强迫般地玩,仿佛在没有摩擦力的冰面滑行;第三阶段才是重头戏,在那时,他们已经不再做出任何决策,大脑如一片寂静的死水池塘,意识本身的运作,与显示屏上画面的变迁难解难分,游戏即意识,意识即游戏,人消失在机器里,几乎很难叫醒他。有人总是以为,只要及时收手就能在赌场赚到钱,但实际上发生的事情是,进入赌博的第三阶段,人们已经失去做决定的能力。根据安娜的观察,大部分人是在第四小时进入第三阶段的,因此安娜往往会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提醒。

“您好,亲爱的女士,” 她说,“您已持续游玩四小时,请问您是否有任何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她的干扰下,女人“醒”了过来。

但是,她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她从手提包中翻出一瓶蓝色包装的乐尔普斯,单手拧开盖子,倒出药片,扬起纤细的脖颈,用一种男子汉饮酒时的气派用水服下。然后,她陷入沙发中,轻轻地呼吸着,与此同时,她切换了游戏模式,这一次,显示器上同时出现三列牌,她开始三手牌联玩。

安娜听说过,乐尔普斯的功能是抵抗焦虑,使人平静,是戒赌协会建议赌瘾患者使用的药物。然而,她也知道,有人会把它用于相反的用途,一边吃药,一边继续玩老虎机。因为精神的平和状态反而能让他们更加沉浸于赌博,不受烦躁的心绪干扰。

她还听说,有一些想要自杀的人,会专程来赌场花光最后一分钱。而当安娜在女子的头脑中遨游时,那里不乏禁区,那些外人不应涉足之地,隐约透露出痛苦、悲恸、绝望的感受。每当她感觉到这种情绪正在酝酿,仿佛滚水的蒸汽冒出来,她都会立刻操纵她的身体,去外面走一走,去酒店洗澡、游泳、跑步,甚至去进行一次精油推拿,希望这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她们第二次对话,是在赌局持续的第八小时十三分二十六秒。

当时,从女人的手提袋里,响起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在赌场的喧嚣中,铃声轻若蚊鸣。一分钟过去了,手机还在作响。一般来说,安娜没有权限替人们接听电话,但是考虑到李小姐几乎整整一天没有和外界交流过,她还是决定将电话铃声在女人的脑中以更清晰的方式复现。

“女士,很抱歉打扰,但电话似乎很着急。”

女人醒了过来,干脆地说:“替我接听。”

“好的,我该如何回复?”

“随便你,反正不要打扰我。我授予你一切权限,开放所有脑区,免责协议已签署,你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可以调取我的一切记忆和手段来应对一切情形。”

安娜还想争辩,但又忍了回去。

她拿起电话,从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是一位年长的女性,正迫不及待地说着话:

“李,你到底在哪里?告诉我,你已经在路上了,对吧。你没有又恰好‘口渴’‘手痒’了吧?我希望你没有,别急着回答我,我不要你的回答,我要你出现在渔夫路三十二号那栋三层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小楼里,我要你收拾干净,在那里见到那个你约好要见的阿拉伯人,把那栋该死的破房子卖给他!

“李,我想帮你的,我真的想,作为你的老板,难道我不是仁至义尽了吗!所以,你给我滚出赌场,化好妆,去阿拉伯人面前抛几个媚眼,不管你做什么,给我把房子卖出去……听着,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早该开除你了,像你的亲戚和朋友们一样离你远远的,因为你已经没救了,可是,我打算再给你最后半个小时,这是你最后的半个小时!”

女人挂掉了电话。

安娜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始查询身体保管守则,翻到经济事务一条,上面写着:“未经明确许可授权,不得替他人操办任何形式的经济事务,包括缔结和约、支付账单……”

她看完后,陷入了犹豫。她下意识地认为,假若自己不帮帮这个女人,也许她会失去最后一根稻草,她会在账户清零后,发现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储蓄,没人在乎,可怕的事情可能发生。不,不能坐视灾难发生。在安娜的系统里,有一条底层铁律:为保护主顾的生命健康,可以越权行动。虽然这主要指紧急避险,但并非没有发挥的空间。

她将一只水杯倒扣在机器台上,然后走到外面,拦了一辆的士,渔人街就在三公里以外。


 三 


自李小姐来到“百丽幻影”,一个星期已经过去。

她一直在玩老虎机,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肯停下。为了使游戏在睡眠中进行,安娜不得不为她维持一部分神经元的启动状态,使游戏与她的梦境相互交织。

对于安娜来说,这是新奇的一周。那天,安娜把房子卖给了阿拉伯人,她很幸运,由于可以调用李小姐的记忆,她清楚地知晓了有关房地产销售的知识。在合同签订后,安娜回拨电话,几个小时后出现在绿棕榈地产销售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那名头发灰白,眼神锐利的女经理说:“你没有让我失望,李。”

她说着赞许的话,站起身来靠近安娜,然后做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站在安娜的面前,她伸出手,来回抚摸安娜的脸颊,那手掌滚烫,掌心很柔软。她的目光里泛着一丝柔和的光芒,那是爱欲吗?一时之间,安娜不明白她与李小姐的关系。她知道经理不是李小姐的至亲好友,更不可能是她的同性伴侣,因为李小姐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与她相关的信息,而除了知识型记忆外,安娜只能提取那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私密记忆。因此,只能如此理解:世界上总有人愿意关心别人,并不出于任何特殊的缘由。

女经理收回手,接着提出让她重新签署一份聘用合同:“李,我上调了你的薪水,因为我知道,你已经改过自新,请你签字吧。”

安娜替她的主顾做了这件事情,但没有人惩罚她。在赌场,她所学到的一件事情是,纸面规则不是决定性的。那一周她又卖出了一套房子,她走到办公室,希望经理再次抚摸一遍她的脸庞,因为那触碰让她知晓,人的身体除了感受的胀痛——肠胃的绞痛、颈椎的酸痛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她以前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被抚摸、触碰,并感受她的感受。

后来,她去了一趟“百丽幻影”隔壁的酒店,酒店和赌场是联合经营产业,拥有会员资格的玩家可以免费入住。

房间里的行李很多,有许多没有拆掉塑封的崭新衣物。安娜从行李箱的夹层中找到一张纸,那是一份标题为“上瘾事物量表”的表格,是某家戒赌协会发的,上面写着几十条成瘾行为,包括购物狂、暴食症、性瘾等等。李小姐在她成瘾的所有事情后面打了勾。安娜检索了她的记忆,发现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一件接着一件地去做那些事情,而关于这些事情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美好的东西,她被浓稠的自我厌恶感所包裹。

安娜一直为这种现象感到困惑,人们上瘾,但并不快乐。成瘾的状态看似一种外表的狂乱,实则心灵力量消耗殆尽以及自律能力逐渐退隐状态,如同一具人偶在电击中起舞。

李小姐最后的舞步是“赌瘾”,她将个人账户与“百丽幻影”会员卡绑定,所有资金可无缝纳入筹码点数,她打算输光整整二十万美元,这二十万美元来自她丈夫与独生女的车祸保险赔偿,她一分钱也不想要,那晚他们冒着大雨,开车去“野鹿林场”赌场找她时,被一辆给赌场运送新机器的卡车撞翻,父女俩都死了。

自杀的方法已经安排好,安娜在酒柜中找到某种危险的压缩气体和呼吸面罩,通常是用于自助安乐死的。

在身体保管员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顾客的健康,监测生理指标,预防危险,在可能导致死亡的意外中进行力所能及的预防和救助。安娜进行了一番逻辑推理,认为,既然此刻李小姐的意识还在赌博游戏中,且安娜仍然在控制她的身体,那么,安娜仍有义务消除一切可能导致死亡的因素,自杀也包括在内。所以她将氮气和呼吸面罩拿走,同其他垃圾一同扔到垃圾场。做完这件事情后,她感到有些后怕。然后她查看了一下李小姐的点数余额,再计算了一下机器的概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李小姐如果保持最低投注的速度,至少还能赌半个月。也就是说,距离她输光钱并决定去死,还剩下半个月的光景。

不对,安娜摇了摇头。她忽略了一个因素,那就是李小姐的工资仍在源源不断地弥补那二十万美元。也就是说,如果李小姐真的想在结束赌局后寻死,安娜至少可以通过替她工作来延长赌局的时间,来延续她的生命。而且,也许,假如,只是假如,安娜望着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旅馆房间,心想,假如她能够在李小姐生活的各个方面尽量做一些弥补,那么也许,当她在逃避一两个月的人生,并回归现实后,她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决定。


 四 


二〇四二年十二月份,一名华裔工程师在电话里联系安娜,晚上七点钟看房。她提前两小时抵达那里,清扫地面,给植物浇水,给百叶窗除尘,在厨房煮咖啡。

在门廊上歇息时,她看见云在远处慢慢飘落,淹没于一片金红色的光芒中,冷气逐渐开始往脖颈里渗透。

然后,那名男子像幽灵般出现在她身旁。

他精瘦,皮肤光滑,眉毛几乎是两条黑色的直线线段,眼窝则几乎没有凹陷,也并不凸出,像是画在鼻子两侧的装饰,像是漫画里的面庞,带着某种精密、简洁的几何学特色。他穿着一件棕色的长风衣,里面则是一件红色毛衣,上面印着一个熟悉的徽章标志:那是“百丽幻影”会员衫的标志,它的背景是黑色的,黑色上是两道仿佛霓虹灯光的轮廓,样式非常抽象,只有聚精会神地观看,才能知道,那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背后伸出双手,环抱着对方时,两人动作的轮廓。

他的风衣袖口、下摆,连同蓝色牛仔裤的裤腿、膝盖部位都沾有大量的水渍。

他说:“我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吗?” 

安娜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请求,记忆里也没有适合她参考的经验。但是,让顾客洗个澡,不失为一个将房子推销出去的机会。她觉得,一旦你对某个容纳你的地方产生具体而微的感受,它就会产生引力,一开始只是一个偶然经过的地方,逐渐变成频繁造访的地方,最后是扎根于其中的地方。

男人走进浴室,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他洗了很长时间,太长了,中间还有一个自称是他室友的人拿着一袋子衣服交给安娜。

浴缸放完水后,里面无声无息,让安娜有些紧张,直到一声悠长、惬意的叹息传来。她心满意足地离开,心想今天也许能做成生意。可是,等她走回前厅时,另一个亚洲男子正站在门口张望,大腹便便,长着络腮胡,眼睛瞪得很圆。

“对不起,我迟到了。” 看着安娜的表情,他说,“我约好来看这间房。”

浴室的门被打开了,那不速之客裹着一条浴巾探出身来拿换洗衣服,他的皮肤像婴儿一样粉红,腾腾热气在他头顶上扑动,与安娜面面相觑。在从浴室透出的水汽与光芒中,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仿佛一件放在玻璃柜中的珠宝。

作为“道歉”,后来,他问安娜是否愿意与他外出用餐,她同意了。

他们开始频繁出去约会,这是安娜第一次花时间进行纯粹私人的社交,超出她自己对李小姐的安排与计划,但她试图说服自己,健康的社交也有利于维护一具身体的神经系统和激素分泌,保持大脑的健康。

安娜渐渐发现,她和这名男子之间有某种神秘的默契:他们都喜欢用事实性的陈述来表达信息,从不拐弯抹角。他们走路的姿势几乎完全一致,他们吃饭时都会拿出自备的餐巾,餐巾总是用同样的方法折成正方形,他们可以很长时间一言不发,长久凝视同一片风景,比如悬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塑料袋在风中飞旋、顽童将秋千荡到高处。如果他们约好一个时间见面,但突然下雨,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闭门不出,也不用告知对方。

安娜最喜欢的,不是别的,而是男子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无菌的气息,偶尔带有沐浴露和洗手液的薄荷味道或桂花的芳香,也有很多时候,安娜从他身上闻不到任何一种味道,仿佛没有分子从他的身体中分离挥发,仿佛有一个透明、可塑的玻璃网罩拢住他的周身。

雪融之后的一天,安娜邀请他来到家里。她从储存室里搬来一台老旧的任天堂游戏机,插上电视机,然后和男子一起玩游戏,都是一些非常古老的游戏,比如《坦克大战》《马里奥》《耀西岛》《魂斗罗》等等。对于约会来说,这个场景多少有些诡异。但他们很享受,安娜尤其如此,她一直会独自玩游戏,电子游戏让她回到那种由纯粹机械的机制所构成的世界,让她感到放松。他们玩游戏一直到午夜,在操作上没有任何失误。午夜降临时,他们打穿了《魂斗罗》的最后一个头目。安娜提议进行一次拥抱以示庆祝,男子同意了,他伸出手臂搂住安娜,而她把脸孔埋进他的胸膛里,这一次,她闻到淡淡的汗味,听到一颗年轻、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响。

她牵着他的手,走进浴室放水。

他们轮流在浴缸中舒展身体,而另一人坐在浴缸外的小板凳上,为对方擦洗身体的每个部位,梳理发丝、按摩肌肉、清洁私处、修剪指甲、剔除体毛。当水冷掉,他们便重新放热水,继续这种工作,直到身体滚烫、发红,皮肤像被钢丝打磨后一样光滑粉嫩,那时,他们共用一条浴巾,将彼此的身体擦拭得干干净净。男人为安娜吹头发,涂抹润肤露或爽身粉。在整个过程中,他们肌肤相亲,其中却没有任何性的意味,不是没有性欲。安娜感觉到,在性介入以前他们便已完成了结合,这种结合是如此过度,超越了个体与个体间本应存在的界限,以至于性成为了一种无望的企图,一种多余的雕饰,一种无关痛痒的需要,属于这具身体,而非属于他们自己的需要。

男人站在身后,用浴巾紧紧裹住安娜,在她的耳边说:“其实,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你听了,可能会非常生气。”

对于他接下来说的事情,安娜感到自己已有所准备。

他说:“其实,我不是你以为我是的这个人。”他顿了顿,又说:“实际上,我甚至不是人,而是一个可以控制人类躯体的程序。我的名字叫‘安娜’,过去三年,我一直在为这个男人保管他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类。我不确定自己能继续使用这具肉体多长时间,只是时间已经足够长,足够感到孤独,足够渴望变化发生。”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1期)


选自《野草》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赵斐虹

本刊责编:宋潇潇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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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达明|

  肖达明,1995年生,湖南株洲人,曾为记者,目前专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