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一代》:旧素材的价值

◎梅生

或许是因全片约2/3的篇幅,依靠贾樟柯自千禧年起,累积约20年拍摄的旧素材剪辑而成,他的导演新作《风流一代》公映后,在观众中引发不少争议。一些评论认为,他用库存的“边角料”完成了一次自我致敬,只是在用重复母题的表达自我感动,缺乏与观众沟通的诚意。但这或许是对影片的曲解。

本片的主题、内容、结构等虽然与贾樟柯以往的作品关系密切,但他也用削弱情节与对白的实验性散文手法,让虚构叙事完全为纪实影像服务,进一步凸显他作为作者导演,用跨越时空的镜头语汇,平行记述大时代的变革与小人物的流变时,既有敏锐的观察视角,又有独特的人文内核。

那些过往素材里的面孔、身影、景观与闲笔,以及包括《风流一代》在内的贾樟柯的大多数电影,实则像亨利·卡蒂埃·布列松、马克·吕布、久保田博二、阎雷等享誉国际的摄影大师在多个时期的中国拍下的照片一样,不仅是反映中国阶段性历史运转轨迹的资料,更是平视国人的生活方式与精神更迭的艺术。

流动的中国之旅

熟悉贾樟柯电影的观众,对他在不同的作品中,延展讲述由某位演员固定出演的某个人物的境遇变化、使用同样的素材表达不同的主题等手段,并不陌生。

《小武》中小武的饰演者王宏伟在《任逍遥》中出演的角色也叫小武,两个小武混社会的方式亦差别不大;《站台》《三峡好人》《天注定》中的山西矿工韩三明,均由与角色同名的演员饰演,三部影片中与该角色有关的片段,串讲出他的生活与情感历程;剧情片《三峡好人》中的韩三明和在三峡流域务工的人们,都是生活的配角,但在纪录片《东》中,他们短暂性地成为画家刘小东画布上的主角。

《风流一代》更进一步。贾樟柯此次的创作方式,某种程度上像考古发现。他从体量庞杂的过往素材中梳理出叙事线索,以赵涛与李竺斌分饰的巧巧与斌斌,从2001年到2022年的情感变化、各自的命运走向,以及他们在分别位于中国中部、西部、南部的大同、奉节、珠海的行走,带出时代的变迁对于个体的塑造。

影片随处可见贾樟柯过往电影的印迹。片名“风流一代”脱胎自上世纪80年代初风靡一时的长篇抒情诗《风流歌》,这首诗在《站台》里被汾阳县文工团的员工集体朗诵过;男女主角的名字和故事脉络,均与《江湖儿女》一致;叙事结构与《山河故人》《江湖儿女》一样,用三个时间节点划分出三段剧情;前面两个段落的内容,由《任逍遥》《三峡好人》《江湖儿女》等已用或未用的素材杂糅而成,并保留了原素材的画幅。

更为重要的是,《风流一代》的主旨与贾樟柯的代表作形成呼应。

贾樟柯经常通过将纪录片与剧情片的特质融为一体的手法、抽象与具象兼有的视听语汇,借助广播、电视、电脑、手机、平板等介质发布的时事新闻,“纪实”呈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现代化、城市化、工业化、网络化的时代进程,对于国人的生活、精神,以及他们脚下的土地的改造。

在人口流动成为社会常态的大背景下,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普通个体,尤其是偏远地区、内陆省份的人们,当然可以守在家乡过知足的日子,但他们常常因为工作、情感、教育等缘故,离开故土,去到全新的环境。

贾樟柯的镜头下,被长江、黄河两条母亲河哺育的人们,便从山西、重庆、四川、湖南等地区出发,去往北京、上海、广东、港澳乃至海外,寻找新的活法。如果按照时间顺序,将贾樟柯电影里的人物与他们身后的时代景观陈列,会是一幅反映中国这四十多年巨变的流动画卷。而他接受英国著名影评人汤尼·雷恩的采访时,也曾结合中国传统绘画中类似的画作谈论自己的创作,称“在中国古代的绘画中,画家一直在尝试在一幅画中将整个中国的山河大地描绘完整。我也有同样的美学冲动,试图在视觉上完成一次流动的中国之旅。”

对“江湖”的情有独钟

不同代际的人们借助火车、轮船、飞机等或慢或快的交通工具,在不同的区域之间奔走,在贾樟柯看来,属于符合当代社会发展属性的“跑江湖”。而人们行走江湖的过程中,人际关系无疑会不断变化。不过对于变化的趋势,他持悲观态度。

他对“江湖”两字情有独钟,在多部影片中以多种方式,致敬过胡金铨、张彻、吴宇森执导的香港武侠动作电影。《站台》里,《喋血双雄》的片段以背景声音的方式露出;《三峡好人》里,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诠释的小马哥,被头顶一撮黄毛的奉节少年视为精神偶像;《天注定》里,赵涛的造型与行动,是对《侠女》里徐枫形象的现代式模仿。

贾樟柯在作品中植入这类经典电影元素的缘由,除了因为它们陪伴他走过青春,对他美学观念产生过一定影响,还因它们能够勾连他镜头下的现实秩序,关照身处其中的小人物的命运。只是,他眼中的“江湖”较为黯淡,与那些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港片相比,“义气”的含量变薄、分量减轻,为了一己私利的算计、倾轧与背叛,逐渐取代肝胆相照占了上风。《江湖儿女》中,斌斌的绝大多数兄弟,在他出事后立刻与他划清界限,他对替他服刑的巧巧则是置之不理。巧巧出狱后,得知他离开大同去了奉节,来到异乡寻找他,他却选择避而不见。

《风流一代》里,巧巧从大同来到奉节寻找失联许久的爱人斌斌,早就变心的后者亦是佯装不知。往前追溯,《三峡好人》里就上演过类似情节,只是里面的男人也叫斌斌,女人却名沈红。

江湖变质可能导致的连锁效应,贾樟柯借不同的作品也作出交代。《站台》里韩三明的妹妹,虽然被亲人一再叮嘱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小县城,但她的前途并不光明,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世界》里山西帮中的一员,将自己的人生局限在北京的某个公园内。《三峡好人》里的黄毛少年如果没在群殴事件中死去,也许会像《风流一代》里复制其形象的另一个黄毛少年一样,在洗浴中心做迎宾,并会为了30块钱,继续听命于老大,以斗殴的方式挥霍着荷尔蒙。

生命因柔善孤独而可贵

虽然世道无情、生活无常,贾樟柯的电影中却总有一些古道热肠的人,不在意江湖多风险、知交半零落,以绵绵情意应对变故、抚慰创痛。他们即使终生只能避开繁华,在边缘地带行走,也会凭借一己之力,为己为人赋予活着的尊严。

《风流一代》中,从武汉赶到奉节的潘哥,粗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柔善良的心。他向斌斌讨要欠款时,斌斌明明有钱,却编造理由拖着不给,他对此没有任何怀疑,答应日后再说。他在洗浴中心与黄毛少年交谈时,对这位懵懂的年轻人心生怜爱,为了改善少年的处境,他把少年收为小弟。而在少年因为参与打架斗殴被警察抓走之后,他担起了大哥的责任,来到警局交了保释金让小弟重获人身自由,并买了两张前往武汉的船票,带领少年走向更宽阔的天地。

贾樟柯的御用女主角赵涛,更是承载连绵情义、追寻人间正道的化身。《世界》中,她为了捍卫爱情的纯粹,采取极端的方式了断出轨的男友和自己的生命;《天注定》中,她不向金钱和暴力低头,勇敢举起尖刀自卫;《山河故人》中,她见失联多年的老友落难,不计过往恩怨即刻伸出援手;《江湖儿女》中,她时而是“侠女”行侠仗义,时而是“女关公”主持公道。

《风流一代》中,她面对归来的斌斌虽一言不发,不过俯身帮行动不便的他系鞋带的举动,说明她在内心深处,早就完成了与这位负心汉和过往生活的和解。而她在片中像尊雕塑般几乎全程沉默的原因,可以解释为她在时代面前的失语,也可以理解成她与生活抗争的独特方式。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也许大多数人,或早或晚都会像《风流一代》结尾处加入跑步向前的队伍的巧巧一样,想方设法让自己适应社会、融入时代。但她奔跑时发出的那声“哈”,也表明即便成为了人群中的一员,也可以有专属于自身的表达。

由是,这个她,与《任逍遥》中在家乡舞厅肆意蹦迪的她、《三峡好人》中在异地沮丧寻人的她、《山河故人》中在家门口随着雪花起舞的她、《江湖儿女》中在家中落寞的她,在行为层面形成了呼应。她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孤身行路,但前行的身姿,也画出孤单之美。

“摄影机面对物质却审视精神。在人物无休止的交谈、乏味的歌唱、机械的舞蹈背后,我们发现激情只能短暂存在,良心成了偶然现象。这是一部关于现实的焦灼的电影,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迅速消失。我们面对坍塌,身处困境,生命再次变得孤独从而显得高贵。”贾樟柯在《小武》“导演的话”中所写的这段文字,同样适用于《风流一代》以及他的大多数电影。而无论我们以何种姿态在这片土地上站立,也许生命都应该,像脑浊乐队演唱的片头曲《野火》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活都应该,像崔健演唱的片尾曲《继续》般,“天空压下来,考验我的耐力,你的身体弯曲,为我哭泣,你的心却要我,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