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煜臻
《大闷·赛博朋克》是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创作的《陈三五娘·平行时空》系列的第二部,入选第十一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于十一月在北京繁星戏剧村小剧场上演。与其说《大闷·赛博朋克》是一部“戏”,不如用“装置艺术”来称呼它更恰当。它像一颗机械的核桃,以赛博朋克的外壳包裹着古老而完整的《大闷》。
赛博之壳
导演曾龙毫不讳言,赛博朋克的部分是为了将观众“哄”进剧场看传统的《大闷》而设的。《大闷》是梨园戏《陈三五娘》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折旦行独角戏,说的是一名女子在闺房中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没有热闹场面和情节冲突,所以常在夜深人静时分开演。梨园戏代表性传承人曾静萍最擅演的剧目之一就是《大闷》,她也说“其难其闷,人人皆知”。在如此快节奏的当下社会,如何让观众进剧场听这近一小时的幽怨情思?曾龙从游戏里找到了灵感——将赛博朋克的元素作为外壳包装。
在舞美设计上,《大闷·赛博朋克》表现出了诚意。极暗的剧场中,七扇光怪陆离的显示屏在舞台上展开,搭配着霓虹灯带,在开场前就以“欢迎来到人类艺术文明数据库”的字样,营造出迷幻而有科技感的氛围。男主角戴着面具,以机器人的肢体动作登台。导演在演后谈中诚恳地说,“我没骗你们,这不就是赛博朋克吗?”但这其中也藏着《大闷·赛博朋克》的问题:巨大的显示屏在演出当中不断闪过大量文本供观众阅读——男主角AI人的内心运算、梨园戏的数据资料、《陈三五娘》的剧情梗概、系统的提示警告等,均以文字形式迅速地流过。这些赛博朋克风格元素组成的舞台设计成为演出过程中的“注释”。但赛博朋克始终只是装饰性的点缀和噱头,并没有真正走进五娘的世界。
全剧开场通过字幕向观众交代:AI人受不了人类的喧嚣,向往宁静与极简。但他没有成为戏剧中的人物,缺乏完整的角色情感和行动动机的逻辑构建,只是在观众欣赏传统的《大闷》时起到引导与解闷的作用。因此观众会疑惑,他为何会有这些想法?
作为一个点缀元素,他的行动在演出中又吸引着观众大部分的注意力。演员的本工是丑行,却要在机械、缓慢而呆滞的状态下饰演一个有情的小生;他采用了近似哑剧的表演形式,动作借鉴了现代机械舞,试图呈现“似人非人”之感。但由于没有心理变化的支撑,他从“非人”到“似人”的外部肢体动作转变也丢失了意义,让人感到惋惜。
《大闷》之核
被《大闷·赛博朋克》呵护在赛博之壳内的“核”,是传承自“二度梅”得主曾静萍的《大闷》,由林秋韩演绎。这是导演的温柔,并不愿意把古老的《大闷》拆散解构,不愿破坏一条凳一方桌、一面镜一支烛的宁静闺房,只想让五娘在开窗揽镜、幽怨憧憬中思忆情郎。
其实《大闷》的美是很“显眼”的——梨园戏独有的科步与唱腔,让坐数更鼓的五娘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松弛圆柔、迷离慵懒之态,有与昆剧近似的典雅,又多了一丝妩媚。林秋韩演出的《大闷》,则再添了一分单纯与稚嫩。同样一句“有情人亦圆,无语怨东风”,在曾静萍身上是风情万种的幽怨,在林秋韩身上化作了少女的娇嗔。不同的展现,同样的迷人。
五娘在绣帷寂寂中辗转反侧,在月光清清中上床下床,三更鼓响一翻身,便又见鸳鸯枕上泪千行。“暝日思君十二时,时时怅望;五更玉漏两三点,点点心愁”,这是无法入睡的漫长夜,唯有那在观众耳畔敲响的压脚鼓,是伴随她度过漫漫长夜的更声。闽南戏曲中特有的南音唢呐“嗳仔”,在《大闷》中奏出了五娘独对孤灯时听见的雁过悲声,灵动而轻盈。对镜之时,台上的宝镜没有镜片,观众透过镂空镜框就能看见一双穿越百年、含情脉脉的眼,五娘则用最缠绵的想象,在镜中照见了情人的脸。
这不由得使人感叹古典艺术之细腻丰富。《大闷》这出戏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是因为其诠释着戏曲的内在精髓,即景生情,以情动人。虽是独角戏,却通过赏月、惊梦、听雁等外在景物的感知抒发自己的情感,于短短半小时内自然地过完了从“碧窗月色”到“红日一轮”的无眠一夜。
如今很多创作者都想到用现代流行文化为古典艺术降低门槛,引导观众进入、观看,但如果设定不明、交代不清、悬念指引存在误导,实际上无法让观众静心沉浸于《大闷》之独美中,反倒会在混乱的戏剧时空中无所适从。
诗行断裂
《大闷·赛博朋克》最大的问题,是“赛博朋克”与《大闷》之间并未产生有机连接。
首先,在“平行时空”这一设定下,AI人与五娘的身份定位是模糊的。传统梨园戏《陈三五娘》中的陈三乔装磨镜匠人入黄府为奴,进入了五娘的闺房;《大闷·赛博朋克》巧妙地与其相照应,AI人在载入梨园戏相关数据、完成建模后,以陈三的形象进入了五娘的“意识流空间”,似乎与五娘产生了交集。他为何想要进入五娘的世界?是被梨园戏的美打动,还是对相思怀春的五娘动了情?五娘是梨园戏数据库中的冰冷虚像,还是另一个时空中血肉丰满、辗转难眠的女人?
在仅涉及物质属性的“是什么”这一设定都未明确的情况下,更回应不了戏剧情境中必要的人格、往事、人物关系等要素。从进剧场前的宣传信息开始,观众的注意力便被引至期待AI人与五娘会产生交集,发生情感碰撞;但是在观演中,很难把闺房中的五娘、《大闷》舞台外的AI人、屏幕上关于梨园戏的信息组合在一起。
其次,赛博朋克的精神内核在剧中并未得到充分阐释。不谈赛博朋克世界观下反乌托邦等更深层的话题,哪怕是在类似设定的作品中最常见“机器与情感”之问,如“机器或人工智能会产生感情吗”“如果机器具备了情感,人与机器又应该如何相处和自处”等,也未在《大闷·赛博朋克》中得到表达。这也就不免让人思考这部作品的创作冲动:为何要选择赛博朋克这个文化元素与梨园戏两相触碰?
传统的《大闷》完全因情而生,是由一个情字荡漾开的缠绵,也诠释着中国古典美学中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AI人则代表理智的极致,本应无法理解情感,是数据时代人之异化最极端的映射。古典与现代、多情与冰冷,是有强烈的矛盾反差感的,符合赛博朋克的美学特征,也蕴含着戏剧张力。遗憾的是,《大闷·赛博朋克》里的AI人没有和五娘建立起有效的互动,而五娘打破数据之壁、走入观众席这一动作,也丢失了其可能蕴藏的内涵。在“AI与五娘产生交集”这一观众最期待的情节终于出现后,故事戛然而止。从始至终,观众难以分清到底应该将观赏重点放在何处,难以入戏。唯美的情思、冰冷的机械如同断裂的诗句,未能交织成一个圆融的幻象。
《大闷·赛博朋克》是一次创新实验,其出发点是美好温柔的,某种程度上也确实达到了让观众看到《大闷》的目的。古典的《大闷》是美的,而《大闷·赛博朋克》还有着无尽的意蕴和可能性值得深入挖掘,不应就此止步。本版供图/繁星戏剧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