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郁达夫和他的富阳

郁达夫的的精神故乡与现实中的故乡——富阳同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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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如果此时,我们把富阳郁达夫的这首七律,后两联改接为姑苏唐伯虎的诗: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韵脚虽然不同,但两位相隔四百多年的大才子,精神气质是相通的。

郁达夫是我心中的才子。他古诗文好,外文也好,把文言、白话与外文的精髓,都化得那么恰当,天生地动情。他懂好几国外语:日语、英语、德语、法语,下南洋后,马来西亚语也照样拿得起来;读书极杂极多,尤好买书。他努力多年在杭州造就的风雨茅庐和数万册的藏书毁于兵燹,足令人引以为文化界的惨事。一介书生要具备哪些条件才叫才子?早熟早慧,十几岁暴得文名,懂得多,脑子快,高谈阔论,口若悬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智商情商双高;他可以不帅气,但一定要有型;他可以有各种毛病,但一定要重情重义。但这一切,都像是表面现象。清代金圣叹以《史记》《庄子》《离骚》《西厢记》《水浒传》《杜工部集》为“六才子书”,名曰“才子必读书”。但光读这六部大书不一定能成为才子。我想深入了解郁达夫才情的来源,也想窥探他与故乡富阳的关系。

带着这种疑问,我来到了富阳。迈步走进修复的郁达夫故居,故居的堂屋中挂着郁达夫所写的对联。登上二楼,临江远眺,但见富春江边大开大合,远山近楼,皆是水天一色的壮美。当我想多用些形容词来描写时,才发现早都被郁达夫写过了。

富春江边,是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的地方,也是郁达夫成长、读书、结婚的地方,还是他母亲陆氏抗日时不愿做亡国奴绝食而死;兄长郁华为国捐躯时身上所着血衣修冢安葬的地方。

突然有个想法,仿佛郁达夫是黄公望的转世。

这样说得太大了,但如果你站在富春江边,此话当真能成立。都是描写富春江,一位是用画,一位是用文。郁达夫笔下如画,这不是我说的,是画家刘海粟说的,他还说郁达夫是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第四。但不论如何,郁达夫都是古人的嫡传。“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南朝文学家吴均《与朱元思书》)郁达夫的笔下,不也有这种感觉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精神故乡,郁达夫的珍贵之处,在于他的精神故乡与现实中的故乡——富阳同为一体。他笔下有太多与富阳相关的作品,小说《沉沦》《烟影》《东梓关》,散文《还乡记》《过富春江》《怀乡者病》《私塾与学堂》《钓台的春昼》《江南的冬景》,旧体诗更是围绕着富阳,足应编一本《郁达夫富阳作品选》才是。哪怕他笔下不写富阳的地方,都能看出是化用富春江边的景象。他甚至对好友楼适夷夸下海口,说看过了富春江,西湖便不足道,只有瑞士的日内瓦湖差可仿佛……与精神故乡之间的纠葛,方为作品才情的源泉。才子需要有个能激发作者才情的地方,方为作者的精神之源,创作之源。郁达夫本是极为感情用事之人,喝多了能醉倒在大街上,甚至与夫人王映霞吵架不辞而别,离开家以后外出玩了一大圈才回来。可恰恰这时候,他的诗文写得最好,真是家人不幸诗人幸。他能把世间万物化于自己的胸中,再饱蘸浓情后一口气涌出来,这是由于他敏感的神经、充沛的感情背后,隐藏着莫大的悲情。

才子心中苦,文人腹中酸。赵景深说,郁达夫是潦倒文人,小说多写“穷”和“偷”和“色”,时人也以郁达夫为私小说与颓废文学作家。但我始终不觉得郁达夫颓废,而是他有着自古以来文人士大夫的悲情,一如黄公望、唐伯虎的悲情。在那里,有他的精神故乡。(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