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宁波的城市形象主题口号“书藏古今,港通天下”所言,书是探寻宁波文脉的一把钥匙。从月湖深处的天一阁,到龙山脚下的王阳明故居,再到海港码头附近的张人亚党章学堂,我们在宁波一次又一次与书相遇,与许多令人感动的故事相遇……
宁波三江口风光。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古老的藏书阁,见证以书传家的严谨家风
城市与山林是否判然分明?人间的烟火与自然的适意是否不可兼得?至少,明代江南才子文徵明会回答——非也。他曾有诗云“信有山林在市城”,在喧嚣的城市中独享一片佳山秀水,如此若即若离的感觉,也许更贴近“大隐隐于市”的深意。在此佳山秀水中,当然少不得读书这项活动,文徵明最后收束全诗的句子是“手携书卷课童耕”。
宁波市主要廉洁教育场所分布图。宁波市纪委监委供图
走出宁波火车站,往东行不到十分钟,一片水面映入眼中。这便是月湖。月湖兼有云蒸霞蔚的开阔气象与小桥流水人家的别致,自古即是游赏胜地。
此番前来,我顾不得去访菊花洲上的高丽使馆旧址,也顾不得去访柳汀上纪念贺知章的贺秘监祠,径向月湖深处走去。
月湖深处,藏着中国现存最古老的藏书楼——天一阁。天一阁的创建人,明朝兵部右侍郎范钦(1506年—1585年),在厌倦了官场之后,回到家乡宁波,在月湖之西安顿身心,日与藏书相伴。随着藏书的增多,原有的“东明草堂”已不敷用,于是便修建了“天一阁”。
天一阁内的秦氏支祠戏台。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天一阁大门上,悬挂着潘天寿书“南国书城”匾额,柱子上的两副对联,一副是郭沫若书对联——“好事流芳千古,良书播惠九州”;一副是顾廷龙书对联——“天一遗形源长垂远,南雷深意藏久尤难”。顾廷龙是我国卓有成就的文献学家,他以金文撰写的这副对联,令人着实得费一番功夫辨认。而这副对联背后的故事,只有在见到天一阁并了解天一阁的历史后,才能真正读懂。
站在天一阁前,身后是天一池,池与月湖相通,大树压池,池盛假山,山映水底,好一片可爱园林。此际游客尚少,我仿佛成了天一阁的主人,独享这片静谧。
眼前的天一阁,建成于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至四十五年(1566年)之间,450多年来,它基本保持了原样。天一阁的形制,早已成为中国古代藏书楼的典范,清代为贮藏《四库全书》而修建的文渊阁等七阁,即以天一阁为蓝本,这便是顾廷龙上联“天一遗形源长垂远”之意。
天一阁的形制,灵感来源于古老的《周易》,深藏爱书之人范钦对书籍的敬意。书籍最怕火,《周易》中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思想,范钦由此命名自己的藏书楼为“天一阁”。天一阁的形制,分上下两层,上层为一通间,以符“天一生水”之意,下层隔为六间,以符“地六成之”之意。柱子全用黑色,因为黑色在五行之中对应水。为防祝融之灾,范钦煞费苦心。
今天的游客,可在天一阁一楼高大的书架间徘徊,这在古代是不可思议的礼遇。古代以书传家者不在少数,范钦为了保护藏书,不使辛苦收集的藏书散失,制定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家规。藏书作为一个整体在家族中传承,阅读藏书只可在阁内,不得将书取出,而书阁亦不可轻启,为此有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得参与家族祭祀活动三次等规定。
在如此严格的家规之下,即便家中人也不得随意入阁观书,更何况家族之外的人。直到天一阁建成一百多年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才有了第一位外来访客,他便是顾廷龙下联“南雷深意藏久尤难”中的“南雷”,他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黄宗羲。
黄宗羲不仅进入了天一阁阅书,还“取其流通未广者,抄为书目”。在他撰写的《天一阁藏书记》中,开篇即说:“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范氏如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书籍,令他深感佩服。他评论道:“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范氏能世其家,礼不在范氏乎?”
范钦晚年,天一阁藏书七万多卷,近代屡遭“书厄”,亦存一万多卷,这是一笔珍贵的遗产,而范氏以书传家、爱书护书,亦是一笔珍贵的遗产。目前,天一阁博物院已收藏古籍30多万卷,善本8万余卷,成了宁波“书藏古今,港通天下”的一个文化地标。
有书在,就有了通往文化深处的钥匙。
破心中贼,立高远志,从瑞云楼中走出的思想家如是说
在黄宗羲登上天一阁饱览藏书前的两个世纪,一位划时代的思想家在距天一阁五十公里外的地方出生了。他的思想不仅传遍九州,更远播海外。
任何对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感兴趣的人,都不应错过余姚的王阳明故居。明成化八年(1472年),王阳明就出生在瑞云楼中,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如今的瑞云楼是一座五间二弄的两层木结构楼房,系现代人据文献记载复建的。楼虽不是阳明先生出生时的那座楼,但身处其中仍带给我一种兴奋的感觉:时光通过了我的身体,我站在时间长河中的一个位置,以后来者之姿端详一位思想巨擘的起点。
青少年在王阳明故居接受蒙以养正教育。余姚市纪委监委供图
瑞云楼就是王阳明的起点。王阳明本名王守仁,阳明是其号,而出生时家人为他取的名字是王云。王阳明的得意门生钱德洪说,阳明祖母岑氏梦中见一神人乘云而来,怀抱一子,不久怀孕十四月之久的儿媳郑氏诞下阳明,因为这“瑞云送子”的故事,楼被命名为瑞云楼,孩子被命名为王云。
这类故事在古代十分常见,一个人成圣成贤后,就会有异于凡人的降生故事,或异于凡人的容貌。阳明一生的事业,却是在揭示圣贤与凡人之间,并没有如鸿沟一般的巨大差异。他接过孟子曾举起的“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旗帜,告诉天下人,人人皆可为圣贤,因为人人都有良知,且良知是与生俱来的,“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阳明的心学强调“致良知”,而要达到这一境界,就要将蒙蔽自己良知的私欲去除掉。阳明有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心中之贼,便是我们对声色货利的欲望。故而,阳明重视立志,立高远之志,以抵御私心私欲的萌发,他说“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
阳明的心学给予时人重建道德理想的信心,影响所至,早已不局限于修身,而是延展至文学、艺术诸领域,为这些领域带来了活泼的生气。
阳明故居规模并不大,无须花费许多时间游览。步出故居,眼前有一座海拔不高的山,名字却相当响亮——龙山。龙山本不在我的游览计划之内,却让我不经意遇见了阳明讲学的中天阁。
中天阁在龙山山腰处,据说得名于唐代诗人方干的“中天气爽星河近”。当仰望苍穹时,浩瀚的星空让人的心中激起崇高之感,正如道德律令给人的感觉。
嘉靖年间,王阳明曾回故乡余姚,与诸生相会在中天阁,讲论道德文章。即将离开故乡前,他在中天阁的墙壁上,留下一封语重心长的信,即《书中天阁勉诸生》。
阳明希望诸生不要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散学,“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世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在能够看见星空的中天阁,诸生聚集于此,切磋道德,循着成圣成贤的道路走去。
从中天阁往上行,又有朱舜水纪念堂。朱舜水是一位出生于明代晚期的思想家,在明清易代时,他东渡日本,对日本思想、学术的发展起到了深远影响。朱舜水怀念故乡余姚,以余姚江的别称“舜水”自名。朱舜水与王阳明的哲学并不同,但都在日本传播开来。
攀登龙山的路途中,我与一个又一个余姚名贤相遇。在靠近山顶的一个观景台上,可以俯瞰全城景色,余姚江缓缓流淌,古代江南江北各有一座城池,架桥连接。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染红了青山绿树,染红了余姚江。余姚江没有惊人的气量、喧腾的声势,但我知道这是一条文化的大江、思想的巨流。
“最勇敢坚决的革命战士”,用生命守护党章
来到宁波,总要去看看海吧。
宁波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尤其在唐宋时代,千帆辐辏明州港,从明州出发去往东亚其他国家的航线已十分成熟,他们将中国的物产、文化引入自己的家乡,书写了一段段文化交融的美谈。昔日的盛景,今日更上层楼。一艘艘巨舶停靠在宁波舟山港,码头繁忙却井然有序。
在北仑看过海后,我去往距离北仑港码头不远的张人亚党章学堂,了解一位共产党员的传奇故事。
张人亚党章学堂。北仑区纪委监委供图
张人亚原名张静泉,1898年出生在今宁波市北仑区,人亚这个名字是他参加革命后所取的。距离张人亚党章学堂不远的地方就是他的故居,是一座很普通的三合院。堂兄张兆泰开办了一所学堂,张人亚就是在这里开始接受教育的。然而,家中的条件无法支持他的学业,在十六岁时,他离开故乡,到上海讨生活,成了一名银楼学徒。
在上海,张人亚完成了人生历程中的重大转变,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选择了革命的道路,成长为上海金银业工人运动的领袖。1922年,张人亚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当时上海最早的工人党员之一。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爆发,国民党反动派疯狂镇压、搜捕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一些党性不坚定的党员,脱离组织甚至出卖组织。在白色恐怖中的上海,持有革命书刊是十分危险的事,也许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此非常时刻,张人亚悄然将一批革命书刊带回故乡,交给父亲张爵谦,嘱托他务必好好保管,这些书刊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张爵谦对外人说,儿子久在异乡未归,大概已经死了,于是为之修建了墓冢。张爵谦将这批革命书刊用油纸包好,埋入墓内。张人亚衣冠冢今日保存完好,墓碑上写的是“泉张公墓”,故意漏写了静字。
时光一过就是二十多年。1951年,自觉时日无多的张爵谦,将儿子衣冠冢中的革命书刊取出,捐献给国家。其中有一本小册子,是《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决议案》,第48页至58页印的是党的二大通过的党章。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部党章唯一存世的原件,已珍藏在中央档案馆,原件上有“张静泉(人亚)同志秘藏”的印章,这是张爵谦的三儿子张静茂在捐献之前加盖的。
张爵谦想知道儿子的下落,自那一别后,儿子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但直到他生命终了,也没有得到答案。直到2005年,张家人偶然读到了原刊1933年《红色中华》上的一则悼文,原来1932年12月23日,张人亚在从江西瑞金去福建长汀检查工作的途中,因病逝世,时年34岁。《红色中华》上的悼文,称赞张人亚是“最勇敢坚决的革命战士”。
张人亚以生命守护党章,为历史留下存证,亦启示共产党员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以党章为根本遵循、以党纪为基本准绳。
我的宁波之行,从范钦藏书起,至张人亚护书终,堪称圆满。离开张人亚党章学堂时,我意外得知张人亚堂兄张兆泰的一位学生张季言,为了纪念张兆泰兴学之举,曾想在霞浦创办一所图书馆,并以张兆泰的号“樵庄”命名,可惜未能实现,新中国成立后,他将藏书悉数捐赠给了天一阁。
古阁藏书惠今人,今人献书壮古阁,如此便更加圆满了。(易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