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一个新环境,总要闯一闯才知道怎么回事 | 《山坡上的来客》创作谈


看着那一片毛茸茸的猪脑袋,乔安又想起刚才在车上讨论的问题,恐怕谁也不知道小黑猪是怎么想的了。看着小猪崽跌跌撞撞的样子,乔安突然感觉它们像极了当年初入军营的自己——我们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个新环境,总要闯一闯才知道怎么回事。乔安把手机伸到小猪崽跟前,小东西们充满好奇,争抢着伸长鼻子往屏幕上拱。



林檎《山坡上的来客》--创作谈

“山坡上的来客”其实是一头误入营区的小黑猪。平时刷短视频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各种聪明伶俐的小猪,因此在写作过程中,我也赋予了这头小黑猪不亚于人类的智商。因为军营里的这位不速之客,年轻士兵、中队指导员、机关部长和驻地老乡之间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就像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战士们把小黑猪送回到老乡家中,看着小猪崽跌跌撞撞的背影,战士们感觉它像极了当年初入军营的自己。大家可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一个新环境,总要闯一闯才知道怎么回事。

一直以来,对于普遍意义上的主旋律、宏大主题,我都抱有一种敬畏,有点不敢写,感觉无从下笔,后来才明白,这其实是一种逃避。对于一名创作者而言,小说或许不应该有题材与主题的区别,小说永远只有好与坏的区别。《山坡上的来客》可以说是这个理念下的一次实践。虽然是一篇军旅题材的故事,但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尝试了侦探小说的模式,小黑猪的身份疑团就是故事追寻的那个谜底。



《山坡上的来客》

林檎


指导员乔安归队这天,发现营区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中队长跟他说,跟你前后脚到的,人家还比你早几个小时。这家伙也是胆大,翻过营区正门的伸缩栅栏就进来了,值班员跟自卫哨同时发现的,这家伙刚一落地,应急小组就围了上去。战士们挺兴奋,满以为抓到一个“三等功”,手电筒一照,你猜怎么着?乔安火急火燎,问到底咋回事。没想到中队长扑哧笑了,说,你自己看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器械训练场的角落里,乔安终于看到了那个“犯罪分子”——不是人,是一头猪。

要不是有监控录像,没人相信一头猪能跳那么高。折腾了一宿,这猪非但不累,太阳出来后反倒精神不少。战士们拎着它的四条腿扔出去好几回,没想到这猪脾气挺倔,一个不注意,它就又溜进来了。几个回合下来,草皮被它啃秃一大片,训练沙坑让它拱了两回,连中队的那条老黄狗都被它欺负得不敢出窝。这会儿它正在营区里撒欢,几个战士围追堵截,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又把它摁住。结合颈上一圈黢黑的鬃毛判断,肯定是头野猪,从山上跑下来的,中队长喘着粗气说,现在生态好了,驻地附近野猪啃庄稼的事不少。关键这玩意儿还是保护动物,打不得杀不得。只有把它送远点,中队长想了想说,营区后山穿过苞谷地就是一片老林子,你觉得呢?乔安点点头,叫来二排排长和炊事班两个战士,说,按中队长说的办。

目送一行人出营区,乔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中队长说得倒是有道理,可问题在那头猪身上。乔安见过野猪,小时候的事了,有时候缠着老爹带他巡林场,路上就能碰到。那些大家伙往往青面獠牙,脑袋比身子还大,跑起来鬃毛倒竖,像一辆发怒的小坦克。今天这个,剽悍有余,体型比例不对。可能野猪种群不一样?南北差异大了去了,谁说得准。不过转念一想,这道理放在家猪身上一样讲得通,生猪品类繁多,它要是从哪家猪圈里“越狱”出来的呢?欠考虑了。乔安正在纠结要不要跟中队长再商量商量,值班员打断了他的思绪——报告指导员,猪回来了。

院子里,中队长正抓着二排排长一顿痛批,你们怎么搞的,一头猪都撵不上,人家还领先你们两分钟抵达营区。排长一脸委屈地说,山林地越野,我们哪有它专业。好不容易把猪抬到后山,一解绳子,它扭头就往回跑。它倒也聪明,认准了营区方向,横穿苞谷地,取直线下来的。我看这招不行,它记住了营区的味道,再扔一次还得跑回来。中队长听完,火冒得更大了,乔安赶紧把他劝住。回来了也是好事,他把自己的担忧跟大家说了,就像面锅里点了一瓢凉水,几个中队干部都没话了。这事还麻烦了,中队长分析道,扔了吧,万一人家日后找上门来怎么办?不扔吧,放一头猪整天在营区里晃荡也不成体统。只能先养起来了。乔安得出结论。炊事班小林一听,下巴都要掉到地上,部队养猪像什么样子?问号刚一落地,这话就让乔安抓住了,要不怎么说让你们“00后”学习优良传统呢?部队养猪的历史从抗战时期就开始了,老话说的“八大员”,里头就有饲养员。听我老队长讲,他刚到中队那会儿,咱还有猪圈、鸡舍、鱼塘呢。就当是忆苦思甜,乔安指着正在啃草皮的小黑猪对小林说,把门岗旁边的杂物间腾出来,先给它安个家吧。

折腾大半天,营区里终于消停下来。不光是人,猪也没劲了,嘴里含着半截胡萝卜就躺在杂物间睡着了。乔安喊文书拿上相机,给这家伙拍了“证件照”,照片放到网络上搜索,除开野猪不算,说什么的都有,长白猪、两头乌、大约克夏,彻底把乔安搞糊涂了。得找个行家看看,乔安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出完早操,遇上配送站来中队送菜。菜农老莫是老相识了,当地人,干菜蔬批发的活计,周边十里八乡的农户没有他不熟悉的。卸完货,乔安给老莫递了根烟,问他这两天有没有听说乡上哪家走丢了猪。丢猪?老莫把烟夹在手上,脑袋甩得跟拨浪鼓似的,直接说,不可能。一头生猪两三千元,农户人看得比娃都金贵,哪能这么冒失。再说了,乡上现在要求规范化养殖,都搞封闭式猪舍。我去参观过两回,那建设标准老高了,蚊子都进不去,大肥猪能钻出来?老莫说得有道理,但凡事就怕万一嘛。乔安带着老莫上杂物间看了一眼捣蛋分子,差点让这个老汉惊掉下巴。这东西哪儿来的?老莫蹲下身来,朝屋子里扔了两把苞谷。小黑猪听到动静,骨碌一下跳起来,死死盯住老莫,鼻子哼哼唧唧,好像在警告他别想套近乎。这猪崽子脾气还挺大,老莫沉思片刻,终于印证了乔安的猜测:不太像野猪,但也不是本地品种。老莫分析说,乡上猪圈里头多半是两头乌,细皮嫩肉的,不像这只鬃毛倒竖,浑身黢黑。照你这么说只能是猪八戒了,天上掉下来的呗。乔安有点失望。天上的事我不清楚,不过今年乡上搞特色养殖,有几个项目还是你们武警支队帮扶的,说不定是什么稀奇品种?现在生活好了,肥猪肉不受待见,都喜欢吃有机猪肉,这小东西能吃能跳,活动量大,杀出来的五花肉肯定格外香……

老莫越扯越远,后面说了什么,乔安根本没听,他把老莫送到营区门口,托他这两天继续打听丢猪的事。有一点老莫说得没错,支队的共建帮扶乡就在旁边,宣保股长董仲隔三岔五下来蹲点,都会住在中队。乔安还记得有一次,董股长天不亮就跑出去,田间地头访了十来户,等到他扛着个锄头回中队吃饭,晚霞逆光,远远望过去,还以为是附近的老农民。对,老董肯定清楚。乔安回过神来,上队部给支队打了个电话。老董不在,宣传干事接的电话,他说,总队的事,股长被抽过去协助调查,昨天走的,估计又是个把星期。这个电话要是早点打就好了。乔安无奈,他把事情跟干事说了,末了传过去一批照片,就是小黑猪的“证件照”。希望老董有空能看见,到时候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挂上电话,乔安怅然若失,他没想到这位“山坡上的来客”竟成了自己这个新任指导员的任职挑战。或许是我小题大做了?中队里的议论,乔安听到不少,毕竟营区里养猪,有失严肃,再说整天都研究猪去了,哪儿还有心思抓训抓教?炊事班小林不止一次跟他抱怨,这下“炊事员”真成“饲养员”了。我哪里干得了这个,几天下来,糟蹋粮食不说,猪还瘦了好几斤。既然不是野猪,真不如让炊事班炖了,晚上给大家加餐,反正是没人要的东西。小林早先读法律专业,他引用法条给指导员科普,法律上叫作无主物,先占先得。乔安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它要么是野猪,要么是家猪,不是大自然的,就是老百姓的。

乔安的话让中队长拿去在晚点名的时候又说了一遍,营区里的议论就此销声匿迹。乔安怪不好意思的,中队事情本来就多,他问中队长,一头猪而已,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矫情了?要不说你是高才生呢,中队长引用乔安的说法:这小东西不是大自然的,就是老百姓的,不管哪样,我们都没有权力侵占。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总结不出这句话来。中队长拍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没错,这场教育搞得很对。

事情好像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有等待。乔安在等待一个结果,或者说一个审判。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结果不是来自宣保股长老董,而是菜农老莫。

早跟你说了不可能。老莫言语间有点抱怨的味道,这两天挨家挨户摸了一遍,烟都散出去两大包,没听说哪家丢猪的。那你见过这个品种吗?乔安有点疑惑,本地哪家养的是小黑猪?老莫摇摇头,现在猪舍防疫要求高,外人都不准进去。乔安还不死心,那派出所呢,问过没有?搞不好是盗窃。你这话说的,老莫有点不高兴了,咱邱家坝能出这种事?你们隔壁就是看守所,不信问他们去。乔安只顾关心猪的问题,没防备说错话,赶紧把烟给老莫递上去。老莫倒也没生气,吧唧两口,还真想起一件事情来。昨天走访时听一个养殖大户讲的,说丢猪的事以前还真有,不是走失,主动丢的。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我也不干养殖,总归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现在讲科学,早绝迹了。那还真奇了怪了。乔安想不明白,这小黑猪难不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倒不至于,老莫说,离咱不远就有一条省道,沟通临近县市的交通大动脉,南来北往运什么的都有,生猪也不稀奇。像那种前四后八大货车,一辆能拉百十头猪,走半路掉下来一个也很有可能。老莫说完还在手机短视频里找到类似案例:某处高速公路,一头大肥猪正在应急车道上散步,最后还是坐警车小皮卡下来的……老莫得出结论,这猪就是这么来的。

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乔安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疑问。既然不是野猪,也不属于邱家坝,他和中队长商量,决定还是把猪送走。这次坚决不能让它再跑回来,乔安托老莫帮最后一个忙,坐他平时运货的三轮车,在乡下绕两圈,跑远了再丢下车。下定决心之后,二排排长带着小林立刻动手,他们把小黑猪捆起来的时候这家伙还在睡大觉。一离开杂物间里的安乐窝,小黑猪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开始死命嚎叫,隔壁看守所的民警都闻声跑过来看热闹。大家七手八脚,排长和战士一人摁住两条腿,好不容易才装完车。乔安拍了拍车窗示意出发,老莫一脚油门,三轮车抖擞精神,终于驶出营区大门。望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中队长长舒一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乔安听完苦笑,希望它再也不要回来了。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每天千头万绪中的一段小插曲,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林拎来几桶水把杂物间冲过两遍,小黑猪的痕迹便从营区彻底消失。等到宣保股长打来电话的时候,乔安都快忘了记忆里的那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五点多钟吧,中队正在组织体能训练。乔安揩了把汗,一接过听筒,就听见董仲董股长解释说,抽调任务结束,今天刚回支队机关,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电脑上那几张照片了。电话那头,股长的声音异常兴奋,他问乔安照片在哪儿拍的。后者意识到不对,反问有什么问题没有。这不是本地品种,董股长说,黑花趾,肉猪名贵品种,原产岭南,支队今年的帮扶项目。年初跟省城要的惠农政策,你们中队附近的邱家坝是个养殖试点,农户领了猪崽,养到一百来斤,养殖公司统一收购。股长说完在电话里长舒一口气,几个月没回邱家坝,小猪崽子都长一身膘了……

看来这头猪还真就是从哪个猪圈里跑出来的。乔安猜对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不定这会儿小黑猪已经在哪片林子里当上了山大王。电话那头,股长还在讲解这个优秀的肉猪品种,介绍邱家坝养殖业现状,分享乡村振兴成就,乔安隔着电话线频频点头,却一句也听不进去。股长……他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还没想好如何坦白实情,董股长打断了他,也该回乡里看看了,等我到中队了细说。怕什么来什么,乔安有点恍惚,他不知道是不是有谁拨快了时钟,刚放下电话从队部出来,宣保股长人都到了。眼看着支队的越野车驶入营区,乔安感觉自己成了丢失赃物的窃贼,即将接受宣保股长的拷问。

猪呢?

全在桌子上了。

看着会议室里铺满整张办公桌的照片,董股长傻眼了。这张是刚来那天的监控截图,那张拍的是面部特写,从饮食起居到生活习性,乔安逐一介绍,历历在目。最后一张照片就是把小黑猪送走那天早上拍的,画面上,二排排长和炊事班小林冲着镜头比着“V”字,车厢里,小黑猪龇牙咧嘴,好像在骂骂咧咧。董股长没说话,接过照片,细细端详,时间码显示,小黑猪已经走了两个多星期,找是找不回来了。可惜了。股长叹了口气,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出栏了。可是乔安没想明白,这么金贵的品种,怎么会弄丢呢?再说了,他告诉董股长,自己托人在乡上问过好几遍,也没见谁说自家丢了猪。股长听完摇摇头,我先问问你们,猪有几个脚趾?

什么意思?虽然不知道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问题还真把大家给难住了。猪蹄吃过不少,可光顾着好吃,谁去数脚趾。乔安有点惭愧,现在是顿顿吃猪肉,还真没注意过猪脚。见大家摸不着头脑,股长揭晓答案,猪是偶蹄类动物,一般有四个脚趾,不过有时候基因突变,也会产生多趾或者少趾现象。炊事班小林有点不服气,这跟那头小黑猪有什么关系?股长没说话,他从照片堆里抽出一张,你们看看这家伙几个脚趾。小林接过照片,股长接着说,本地有句乡谚,“木匠不做齐头料,屠夫不杀五爪猪”。迷信说法认为宰杀五趾猪会给自己带来霉运,所以五趾猪卖不上价,也不能杀,只好扔掉。因为是主动扔的,当然问不出来。听股长这么一说,大家纷纷找来照片验证,没想到这小黑猪还真是个五趾。没想到您还懂这个。联想之前老莫提到过的传言,乔安一下子明白了。股长摆摆手,我在这十里八乡跑了两年多,这些情况早摸清楚了。所谓“五爪猪”,都是猪贩子压低猪价的托词,只是没想到这些歪理到现在还有市场。股长拿着照片,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我们的帮扶工作没做到位嘛,看来光是钱包鼓了不行,思想观念也要跟上来。

没想到困扰中队半个多月的悬案,就这么破解了。真到揭晓谜底的这一刻,乔安反倒有点失落。要是小黑猪还在就好了,股长说,这批猪崽还只是试点,我拢共就送了三五家,到底是谁扔的,跑一趟就问出来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没有人说话,大家平静地接受这个迟到的真相,过期的审判。乔安终于把桌上的照片拢成一摞,就在他准备把这件事永远锁进抽屉的时候,值班员的声音再次打破了会议室的阒静——报告首长,猪,它又回来了。

天晓得它是怎么回来的。二排排长回忆送走小黑猪的那天早上,他说他们坐着老莫的三轮车穿过社区办,跑到隔壁王家沱,中间还隔了一座桥,最后在省道边上把它放下去的。少说也有十公里吧,你就算丢个大活人,人生地不熟的,也够呛走得回来。

可是小黑猪不听他的解释。此时此刻,人家俨然一位班师回朝的将士,昂首挺胸立于中队门前。经过这一路跋涉,小家伙看着有点可怜,蓬头垢面的,鼻子上扎满树刺,可是它那两颗小眼睛依旧放射精光,仿佛在寻找到底是谁把自己丢掉的。

乔安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把脑门一拍,跟宣保股长说,说不定就是跟您一起回来的。股长没听明白,乔安解释说,这小东西在这儿待出感情来了,我们扔过好几次都让它找了回来。这回肯定是认出马路上的橄榄绿吉普车,循着您的汽车尾气,一路跟回来了。

真有这么神?股长还是有点不相信。

这您就不知道了,动物聪明着呢。中队大黄狗晚点名的时候都会叫两声算是答“到”,我在书上看到过,海龟、鸽子什么的,隔着好几千公里都能找回自己的家乡。乔安叹了口气,它是把这儿当成家了。

找到“当事猪”,案子很快就破了。年初制订帮扶计划的时候,支队专门提出“一村一本台账,一户一个办法”,各家各户量体裁衣,助农项目都不一样。哪家养水产,哪家种桑蚕,董股长“门儿清”,他出去跑了一圈,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本乡邱老大一家。股长对此人再熟悉不过,刚来蹲点那会儿,他还只是养了十来头大肥猪的小散户,凭着脑子活,有闯劲,在支队对口帮建下,几年间已经盖了两个养猪大棚,去年还评上“致富模范”。今年的黑花趾试点,他家是第一批。没想到这个老邱还吃江湖迷信那一套,董股长告诉乔安,人已经约好了,没告诉他什么事,只说普通走访,咱们直接带着小黑猪过去,看他怎么抵赖。

隔天一早,小黑猪又被押上了三轮车。小家伙不大情愿,咬着货厢栏杆不撒口,菜农老莫冲它摆摆手,笑说,这可不怨我,这两回都不是我的主意。炊事班小林懒得搭理老莫,别听他胡说,小林拍了一把猪屁股,今天是送你回家呢。说来也神了,小黑猪好像听懂了人话,终于松口,趴到货厢角落,再也不闹。随着汽车发动,董股长在前带路,菜农老莫紧随其后,乔安知道,这是小黑猪最后一次离开营区了。

出营门左拐,上邱家坝乡道,水泥路面如同一条条银色叶脉,延伸至村庄每一个角落。董股长坐副驾驶座,指点着车窗外的田垄和菜畦,如数家珍。他跟乔安介绍,来邱家坝这两年,自己亲眼见证了乡村大变样,就拿这水泥路来说,“村村通”早已变成“户户通”,如今,前四后八的大货车可以一路开到邱老大家门口——瞧,拐个弯就是了。股长指着右手边一片蓝色大棚介绍说,去年新建的两百平方米的标准化猪场,每到生猪出栏,一货车还拉不完。要不怎么说这个邱老大脑子活呢,咱们先审他一审。

其余人按兵不动,股长领着指导员打前站,两人边走边商量,刚过了猪场,老邱听到动静已经迎出来,还要上前递烟,股长摆摆手挡了。开春给你送的那几头小奶猪呢?股长开门见山。老邱没防备,张口就说,在猪圈呢,能吃能睡,已经长到百十来斤。股长听完,不动声色,他给了乔安一个眼神,后者憋住笑,继续问老邱,你确定?都在猪圈,一头不少?股长配合演戏,说,市里养殖专家要下来送技术,我们先进棚看看。老邱心虚,借口猪场防疫要求,说,没搞消杀,生人不能进。好你个老邱,跟我讲起生猪养殖技术来了?董股长双手把腰一拤,你现在就去拿防护服,我们不着急。完了,老邱心知拗不过,想了想,改口说,杀了一头。老三不是考大学嘛,办酒席用了。哎呀呀,不得了哟。乔安不绕圈子,直接把小黑猪的照片拿给邱老大,“五爪猪”你也敢杀,不怕触霉头哟?

老邱这下慌了,丢了,走丢的。

乔安一针见血,是走丢的还是你丢的?

老邱这下没法抵赖了。他说出了自己的顾忌,老话讲“五爪猪”杀不得,到时候卖不出去,我不还得赔饲料钱?股长猜得果然没错,他拍了拍养殖大户的肩膀说,你现在也是村里致富模范了,守着那些死脑筋可要不得。不等股长说完,乔安招呼排长和小林把小黑猪拎了过来,一见到老邱,小家伙激动异常,拼命嚎叫,好像在控诉主人遗弃自己的罪行。老邱自知理亏,一言不发。股长知道他的顾虑,接着说,我们给你兜底好了吧。什么意思?老邱有点不敢相信。我还能骗你?股长给他交了底,只要你养出来,就不愁卖。最近我们正在跟乡上研究产销一体化,有几家腊肉加工厂都已经谈下来了,到时候上门收货,原产地加工,要不了多久,这小黑猪还真能变成邱家坝的一张名片。

这下放心了。老邱满脸的褶子像一块抹布抻展开来,他把小黑猪接过来,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块宝。不愧是养猪大户,他掐了一把猪肚皮,发现问题,咋还瘦了?乔安别过脸去,有点不好意思。刨掉小黑猪在外面跑的两个星期,炊事班小林的本子上记得一清二楚,营区里住了半个月,小黑猪瘦了十来斤。小林就差把自己的伙食费抠出来给猪吃了。猪确实是我们养瘦的,乔安跟老邱说,人民军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的猪在营区少了十几斤肉,这个差价我们来补。

这钱我可不能要,老邱听完连连摆手,我这人虽说算账算得精,但是非曲直还是分得清。他叹了口气,说,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个养猪匠,大老粗,拉扯三个孩子,焦头烂额。好不容易送娃上一回学校,听见同学笑话,当着孩子的面说,你爹拿你们当猪养。孩子冲上去就要揍人家,我把他们拽住,人家说得没错,我可不就这点本事?老邱越说越激动,鼻涕眼泪不自觉就下来了,他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那时候我是真想不到,养猪也能养出名堂来。老邱话锋一转,把胳膊一甩,指着院子后面那片平坝,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思:就凭这两爿猪棚,我老邱也算是这邱家坝的“猪老大”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们帮扶,我这猪场哪盖得起来?老邱说完把大腿一拍,无论如何要留各位在家吃饭,还说杀了小黑猪中午炖刨猪汤。股长赶紧把他拽住,我们费老大劲把猪送回来,可不是为了一碗肉汤。你把猪养肥,把日子过好,就不枉我们这一番工夫。拉扯好一会儿,大家总算把小黑猪从菜板上救下来。老邱一撒手,那浑圆黝黑的身影就像一枚鱼雷,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从老邱那儿回来,乔安竟还有点舍不得。你说小黑猪会感谢我们吗?炊事班小林问他的指导员,睡猪圈哪儿比得上在林子里自由自在。那你说它自己跑回来干吗?排长反问,老邱这儿有吃有喝的,不比风餐露宿舒服?两人各执一词,乔安这个指导员也难以回答。他把问题抛给董股长,你说呢,农业专家?你可别抬举我了,股长回过头说,我只知道猪怎么养,不知道猪怎么、怎么回事?股长最后一个“想”字还没出口,嘎吱一声,一脚急刹车打断了大家的谈话。驾驶员指着挡风玻璃,词不成句:猪,一群猪。

众人下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黑猪又一次回来了,它昂首而立,挡在路中间,颇有点一夫当关的架势。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身后还跟着一串毛栗子似的小猪崽。这个老邱怎么搞的,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又把猪给扔了?乔安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家伙不会成精了吧,乔安指着一群小猪说,这都是哪儿来的?股长没说话,径直走上前去,小黑猪倒也不躲,任由人类一双大手把它抱了起来。原来如此,股长指着浑圆的猪肚皮跟大家说,只顾着数脚趾头,忘记它还是头小母猪。给老邱打电话吧。股长刚说完,不等乔安掏出手机,老邱的电话已经过来了。点开免提,听见老邱解释:这次真是自己跑的。打扫猪舍的时候忘记关门,它一侧身就溜了出去,追都追不上。我眼看着它朝坡下跑去,琢磨着又去你们那儿了。不等电话那头说完,股长打断他,你头一回丢它是什么时候?电话里“啊”了一声,怎么还翻旧账?老邱嘟囔着说,小半年了。那就对了,股长扭头告诉乔安,猪的孕期只有四个月,它大概率是在山上跟本地野猪生了崽,然后跑到你们营区“考察”了一番,现在知道我们护着它,是打算带着孩子回来享福了。成不成精不知道,这么一杂交,搞不好还真是优良品种。你们说什么呢,又是享福又是成精的?电话那头,老邱倒是着急了,你们到底见着猪了没有?股长和乔安相视一笑,现在知道金贵了,比我们还着急。这样吧,他跟乔安说,你们留着给老邱搭把手,我得回市里一趟,请专家过来看看,说不定来年咱们就有自己的肉猪新品种了。

不知道小黑猪是不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听见发动机响,它便带着孩子们让到路边,纷纷目送吉普车下山。看着那一片毛茸茸的猪脑袋,乔安又想起刚才在车上讨论的问题,恐怕谁也不知道小黑猪是怎么想的了。看着小猪崽跌跌撞撞的样子,乔安突然感觉它们像极了当年初入军营的自己——我们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个新环境,总要闯一闯才知道怎么回事。乔安把手机伸到小猪崽跟前,小东西们充满好奇,争抢着伸长鼻子往屏幕上拱。

听到了吗?乔安冲着电话那头说,赶紧来吧,多带几个猪笼,你捡着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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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一九九三年生,业余写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长城》《西湖》《青年作家》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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