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稿手记：《秋夜月残》这部中篇小说，是作者带着沉郁伤感无法言状的情绪完成的。去年冬日，张行健老师的一位画家朋友不幸病故，仓促地走完他苍凉跌宕落拓不羁的职业画家的一生。朋友生前曾托张行健老师给他写一篇画评文章，但因为诸事繁忙，他一直没完成这个小小心愿，自以为之后还有漫长充裕的时间，没有想到好友突然离世，令作者唏嘘不已，也留下了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怀着对朋友深深的歉意及哀痛之情，作者以这位画家朋友的生平及艺术生涯为原型，创作了这部中篇小说。《边疆文学》编辑部改题目为《秋月皓的画艺生涯》，发表于2024年第十二期。作者将原稿发来作家新干线，嘱托以原题发表，在其好友周年忌日之时以为心忌。小说艺术地再现了一位职业画家坎坷苍凉，孜孜不倦追求艺术的一生。故事曲折感人，文笔力透纸背，情感深沉，读之令人动容。
那是秋月皓所办的一个高考美术辅导班里，高一年级的女学生曲如岚的有趣发问。曲如岚是在美术报上文废墨写秋月皓的评论文章里，看到“职业画家秋月皓”的文句而提出这个疑问的。秋月皓苦笑笑，面对他的学生，该如何回答这个多少有些尴尬的问题呢。职业画家，就是，就是靠画画儿谋生的人，靠画画儿养活自己的人。他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其实是应付了一下。没承想，这个曲如岚眨动着一对纯真的黑眼睛，很认真地又问他说，那，我常常在报刊上看到有专业画家的叫法，专业画家和职业画家的区别在哪里？这是个很好学的女孩子，除了每周的十几节美术强化课外，她还不时阅读美术报刊上的一些文章，所以她能提出同龄学生提不出的一些问题。专业画家首先是体制内的，这么说吧，他首先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能领一份固定的工资，而且这份工作和美术有关系。如国家级、省级美术协会工作的画家们，各类正规画院的画家们、还有各类美术学院的美术教师教授们、还有各类美术杂志的美编们、文学刊物的美术编辑们，这些，大约都可以说是专业画家的。当然，要称上画家，必须有过硬的作品，形式上么，必须是中国美协的会员，不具备这些，只能说是专业美术工作者。职业画家都在体制外，没有财政工资，画儿画得好，靠画画养活自己和家人，当然大多都很艰难、没有那么多人买你的画儿怎么办？像我一样，只好办个美术培训班、高考美术强化班来维持生计。顿了一顿，他又说，知道美国那些篮球队员么，他们大都是职业球员，篮球俱乐部聘请他们，他们就有球儿打就有美元赚了，俱乐部不聘请，他们就闲置起来……我说明白了么。其实，还有一些问题，聪慧的曲如岚是不便问的，那就是文废墨评论文章中尖锐提到的，秋月皓观念的分裂导致他绘画行为的分裂。一方面，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大量去画一些能卖得出去或人家向他定购的山水行画。这些画作，与其说是创作，还不如说是复制，在绘画过程中，以机械的描绘为主，失却了创造的激情和新意，从而导致了批发效果，失去了艺术创造的审美和活力；另一方面，作者还顽强地固守着心目中艺术的神圣，残存着美术良知和纯美术追求的一缕强烈心愿，表现在他参加画展的一些作品中，能看出他探求的韧劲和力求变革的祈求。但这种探求是力不能逮和带有矛盾与痛苦的，这种心结也常常在作品中流露，从笔墨上，从画作营造的氛围上，从画面语言导致的情绪上，能窥探到作者极端的矛盾心理甚或美术品格的二重性……这不仅仅是秋月皓这样有追求画家的商业作派和美术践行，这也是当下在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之下一代甚或两代画人身处的困惑和二难选择，这种思想的困惑和迷惘渐形成一种隐形的世纪情绪……当然，美术评论家文废墨的文章过于专业化了。高一年级的美术爱好者曲如岚是难以读懂和一知半解的，但她脸上的表情泻露了她心底的一缕困惑。秋月皓是她尊敬的老师，她从小学开始起，就确定了自己的爱好和之后的努力方向，也是从小学起，当农民工的父母就顺着她意愿，在城里租着房子送她到各类美术绘画班。小学、初中，她先后进了十多个美术学习班了，只有在她升了高一年级跟上秋月皓学习时，她才感到遇到了专业一流的好老师。秋老师不仅仅是美术培训导师，秋老师还是小有名气的山水画家，在全市，在全省……对于老师的相关评论文章，她有自觉的留意和图解。每每这时，秋月皓不知说什么好，当初自己感情用事1万8千元买断了工作，离开了那家让他终身难忘的厂子，从此他成为自由人！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如一叶浮萍没有依托，干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来，眼前常常有谭静雪的影子出现。他曾经把自己关在那间出租屋里，为他心目中的小雪画了一百多幅各式各样的画像，当墨汁和颜料用干的时候，他的眼泪也几乎流干了……他把上百余幅肖像画装在一个小 木箱里，告别了这间有纪念意义的小屋。自此，这上了一把铜锁的小木箱便伴随他漂泊在小城的各个角落。他曾跟着一个哥们儿搞装修，这哥们儿曾当过多年民办教员，忍受不了民办教员的清苦忙碌和遥遥无期的转正，破釜沉舟，牙一咬彻底和校园告别，搞起装修这一行当。他对秋月皓说，装修三年，他的收入超过三十年民办教员的进项了！秋月皓便给他打了下手。装修虽然收入高，那的确是辛辛苦苦汗水钱。不说其它，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就住在给主家装修的零乱屋子里，油漆味儿，木料味儿，水泥味儿，胶水味儿，最难闻的甲醛味儿，还有其它化学之类的刺鼻性味儿……起初他浑身反应皮肤起一层红疙瘩，闻之也不住地咳嗽、恶心、吐痰，渐渐，他适应了，却落下了咳嗽的毛病，总觉得肚子里隐隐约约有东西。但是，每当领到他那份还算丰厚的报酬时，他的心却在滴血，为他将毁掉的绘画事业，将要完全断送的美术前途……难道说高中三年寒窗，大学四年专业，就是为了之后当一个装修工么？！当年，谭静雪能一步一步喜欢上他，爱上他，不就是基于他雄厚的绘画功夫和敏锐的绘画才华么？如果没了画画美术这一说，他其貌不扬的秋月皓能进入美丽动人的谭静雪的法眼儿？如果谭静雪地下有知，看到如此这般的秋月皓该有多么失望多么痛心啊！在装修的第四个年头，秋月皓友好地告别他已成为装修界显赫人物的哥们儿，拿着一批不菲资金，租用了有教室有办公室兼卧室的一套房子，开始了他的创办美术培训班的生活……从小学生美术启蒙到高中生美术强化……这样，他还会有夜晚的大量时间去创作山水画的。曲如岚是开班后的第一批学生，她是高中一年级，属于强化班的。可能是四年装修时间段里认识了许多城市居民，这些人家从不同角度知道了他是画山水画的，便有不少装修好的房客们，要便宜购买他的山水画。之前，搞装修的日子，他有意无意地给每一家客主们宣讲道，等房子装好了，可以悬挂字画的，这能提升主人的生活情趣，更能启迪后代们的生活质量。如，客厅正面墙上，可以挂山水画，有山有水，山高水长，也有寻求靠山的吉祥之意，从易经学风水学上讲，也有一定讲究；卧室里呢，可以悬挂花鸟画，梅兰竹菊之类，使屋里显得温馨祥和，又有文化蕴味；书房呢，可以悬挂一些小型书法墨宝，根据主人志趣爱好兴趣的不同，可以选择不同的书写内容，以表达个人的志向、愿望、理想和对自己的鞭策、激励，云云。这是秋月皓的美术情绪和下意识的践行，这无意中为他之后的绘画具体说为他的山水行画绘制，打下了市场基础。他们装修行当处于业务考虑，是较早拥有BP机和手机（大哥大）的一族，客户与他的联系自然也方便许多。客户来了，他会拿出事先画好的七八幅山水作品斗方、四尺、六尺、八尺不等，色彩上有青绿、有浅酱，也有纯墨色山水，客户们会根据个人的不同喜好和审美趣味儿，在其中挑选。在画作价格上，秋月皓也放得宽松，根据画幅大小不一，也定有八百、一千、两千、三千、五千不等的价格。他与其他较真的画家认知不同，他觉得，无论什么品格的画幅，如果无人赏识卖不了，放在家里或压在箱底就是一张宣纸而已，卖了出去，这幅画儿就产生了效益，就有了价值。当然，这就需要自己把画儿画好、画多、画的内容和形式么，要尽量符合城市小市民的审美要求和审美层次。秋月皓的山水画出卖和订购的趋势渐次好了起来，多了起来。为了满足购画者的需求，他还画起了花鸟画。有多年画山水的笔墨，仅是形式上变化一下，他细细琢磨起梅兰竹菊的画法和它们的特点。一生兰草半生竹，这是古人对这两种物相绘画的敬畏和慎重，同时也是表明画花鸟画决非易事。可是，对一般外行和准内行，这也是较好掌握的物相。就竹子而言，他应关注竹节处的顿笔，两竿以上的竹子要注意墨色和粗细的变化，绝对不可以平行和对节，在多竹穿插的时候，要避让，注意穿插的前后关系，墨色的浓淡，行笔的虚实，竹叶的风感，构图简洁的变化。秋月皓紧紧抓住这些关键，学起来就快捷了许多。在花鸟画里，他重点抓住了其灵魂所在，那就是常见的鸟儿，静态的鸟和动态中鸟儿的特点，鸟儿们小小的脖颈不就是个轴儿么，有了这个轴儿那头部双翅和背部这一点三线就很容易掌握了。时日不长，老百姓们通常喜欢的四条屏竹兰梅菊，秋月皓就基本掌握并渐渐娴熟起来，这样，不少客户在购买了他的青绿山水或浅酱山水之后，又较便宜地捎带买他的花鸟四条屏……那次几乎在一天时间里大小八幅山水画被人购走，收入九千元。这把秋月皓一张脸子喜得几乎扭曲，一圈儿厚唇圈不住一张大嘴，他笑得合不拢嘴了，便给老同学林瘦竹、老朋友文废墨打电话，要请二人喝酒，他也电邀老同学权步峰了，权犹豫了一下，说忙得走不开，婉拒了。他的画案靠墙的角落里，堆积的三尺多高的叠好的宣纸，那都是他已经画好的山水画作品，从小的斗方、小斗方、四尺三裁、小扇面，大到六尺、八尺、九尺、 丈二、丈六的宏篇巨制。画案的另一侧，是他不好意思让二位看的花鸟画成品，也有一尺厚的堆积了。林瘦竹和文废墨一张一张展开，认真地细细观看着，不，应该是审视着。林瘦竹是一个纯粹的画家，他对画作的要求极高，对择友的挑剔如同他对画作的审视一样，有很高的条件。三观不一致者，没有共同语言者，决不为伍，故而在社会上显得洁身自好，身边朋友寥寥。之所以和秋月皓成为至交，一是同校同班同乡同学，二是他感受到秋月皓深厚的美术功底，敏锐的艺术感觉还有超人的才气。重要的是秋月皓坦率性格和胸无城府的本色为人，而对权步峰，他仅仅是个情面而已。画作看了一多半时，林瘦竹叹一口气，说，月皓，恕我直言，这么多的画儿里，仅有四、五幅有创意有新意，其它的，怎么说呢？大多是行画儿吧，老文你看呢？文废墨是和林瘦竹同步看的，展开一张，两人看一阵，对视一下，进行无声的交流，看了一半后，也有些累了。听林瘦竹这么一问，沉吟一下，说道，我同意老林的看法，不过，我能理解月皓的做法，这不仅仅是月皓一个画家的行为，在全国、全省，这种迎合市场经济的行为是大势所趋，也是与时俱进。这是画家本人的嬗变，也是带有悲壮色彩的自我尝试自我挑战，这并不是唐吉柯德大战风车的盲目，而是在时代潮流下的对时代的质疑，并在质疑的阴影下，在困惑的迷惘中，探索着，前行着……从形而下的角度考量，月皓当下的身份不同于我们，他要为五斗米躬耕，他要为起码的生存奋争……他这个月有了9千元收入，或许下个月下下月仅有9百元进账，客户不确定性和游移性往往影响到职业画家的深层心理，这必然会导致书画家们包括作家们在艺术的边缘徘徊，为纯艺术殉道的坚固堤坝被经济利益大潮一冲二冲摇摇欲坠，艺术家们的从艺理念也在摇摆不定中，这矛盾复杂痛苦迷惑的状态会渗透到他们的作品里……我想，几年或若干年之后，体制内的画家和体制外的画家，会产生大的分歧，形成两股明显的甚或水火不融势不两立的创作流派，创作意识决定创作心态，心态影响创作践行……秋月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因为脸的底色黢黑，掩盖了他表情的变化。他有些尴尬地说，二位老兄的批评我诚恳接受，二位老兄的理解感人至深，任何事情都没有咱兄弟们喝酒重要，走！咱到酒馆再细谈。城南有一家孔乙己酒馆，有扁豆、毛豆、茴香豆，还有口感极好又便宜的老汾酒，体验一把去吧！从那会儿起，秋月皓把制作行画和办美术班的精力平分秋色了。一个学生一学期收500元学费，而一幅画出售了要远多于这个数字。这一年学生曲如岚考上了省内一家美术专科学校，她专业知识优秀而文化课目拖了后腿，三年后美专毕业的曲如岚遭遇了国家不包分配大形势，自谋职业的曲如岚就在秋月皓的美术班里当了一名初中部的辅导老师。由于精力不济和管理不善，秋月皓取消了小学和高中部，初中部属于基础教育，这有更多的时间作画儿。曲如岚的上班基本上解脱了他，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职业画家。曲如岚是个细心的且责任心很强的女子。三年的美专学习，不仅仅系统了她的美术学业，潜移默化中提升了她的艺术气质，也深知步入社会的不易和美术人就业的艰难。恩师秋月皓收留她，一是对她的了解，也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优点，可靠、负责、有担当，更重要的一点，是曲如岚越来越像故去的谭静雪了。她的相貌，她的身材，还有她浑身扩散的气韵，为人处事的性情，是曲如岚与谭静雪原本就有相似之处么，还是在秋月皓的潜意识里，非得在曲如岚身上找到谭静雪的影子不成？记得一个秋日的清晨，曲如岚的父母，一对仅比秋月皓大几岁的乡村农民，他们要去北京，母亲给在北京工作的儿子也就是曲如岚的哥哥看小孩儿，父亲也在儿子工作的单位看门房，他们这一走就是几年，家里的大门就锁上了。他们找到秋月皓，一是给女儿一把家里大门房门的钥匙，让她隔一段时间回去看看；二是他们就把唯一的女儿托咐给秋老师了，让秋老师关照着她，有秋老师的关照，他们在外地也就放心了……曲如岚父母心很大，一连几个年头逢年过节都不回来，只是和女儿电话沟通一下。秋月皓和曲如岚呢，在这个城市里，真有相依为命，风雨同舟的感受。因为信任曲如岚，秋月皓还让她负责收取管理培训学生的学费和其它开销，其实就是身兼会计出纳于一身。有时候，购画者来了，要当面付画款时，秋月皓也让曲如岚收下，他对曲如岚说，我是个粗线条的人，粗枝大叶，没有细打细算的筹划和安排，以后的收入和支出，你就给咱全权负责吧。曲如岚的脸，一下就红了，这等于说，她由之前的学生，成了助手，现在又成了老师的内当家。刚当助手的头两年，每到下午放学时，她都要骑上电动车回到城里父母的出租屋，四五站地，不远也不算近，遇到下雨下雪路上冰滑时，秋月皓就从小卧室搬出来，让她住进去，他就在里间画室支一张能折叠的钢丝床。吃饭么，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省事儿，他俩常常忙完之后在街上吃一些，也有企业家在拿走画儿之后请他们到高档酒店大吃二喝。每每这时秋月皓便放松裤带，打开腹腔，山珍海味尽情吞咽。而无论是汾酒还是茅台，他都来者不拒，还常常喝了白酒再添加几瓶啤酒，尽显山水画家的豪饮海量。在曲如岚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回到画室，要么出了酒店，凉风吹拂之下，胃部不适起来，翻江倒海，快步跑到花池边上，哗啦大吐，倾泻一番，如他笔下的壶口瀑布。在画室里，或在画室的阳台上，秋月皓坐在地下，生发出低沉的呜呜呜的哭声，他压抑着，不让哭声放开去，让上下楼层的邻居们听见。任曲如岚怎么劝说也没用，她只好拿了温毛巾，给他擦脸，任毛巾怎样揩拭，也擦不净他源源不断的泪水。他揪着长而零散的头发，往墙上，往画案上去撞，去碰。他责骂着自己，出卖艺术良知，为三斗米把腰杆弯成一只大臭虾，整天戴一张画家的面具挂羊头卖狗肉，人模狗样画一些毫无新意的复制品，秋月皓哎，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曲如岚一旁看着他，跟着流泪，直到他哭累了，困了，才把他扶到那张钢丝床上，帮他解衣休息……这时候她收拾画室里外，擦桌子擦地板，把家里打扫得一干二净才去睡觉。第二天，醒酒睡足的秋月皓如往常一样，笑脸相迎前来的每一位学生和送孩子的家长，精神抖擞地在画室里开画购买者要求的画作内容……一旦小有斩获，他一如既往要请几个好友在夜市小摊烤串喝酒，以示庆贺。其实是借此说法小小一聚，长年一人远离集体，孤军奋战，内心的孤独之水浸洇全身，找几位老友，释放一下心绪，也是不定期的一个程序。饮啤吃串中，评论家文废墨若有所思道，月皓老弟多年过来， 昔日心中伤痛也早已平复，何不趁此如日中天的年岁，赶快找一位志同道合者，成立一个家庭，人生也圆满起来，不知月皓君意下如何？林瘦竹接了话题说，自从飞机坠落月皓的爱情也坠落深谷了，他奉行独身主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权步峰这次也受邀参加了，他滚动着两只狡黠的眼珠儿，说，你们可是说错了，你们压根就不理解我们的绘画精英，别看他朴素憨厚，一副善良百姓的样儿，他可是泊池里的莲藕，黑皮下面一肚子眼眼。人家现在是天天老牛嫩草儿，夜夜红袖添香呢！看似没有女人，实则美女时时滋润。哈，职业画家，无人管束，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白天画画儿挣钱，夜里搂女儿求欢，美咂了……哈……说完一串大笑，惹得其他二人惊讶地看着秋月皓。秋月皓一口喝了一大杯，嘴边挂着白沫儿，不慌不忙地回应道：那是你们官场的家伙们，满嘴职业道德，私下里二奶小三儿，人事儿不干一件，坏事做得炉火纯青，把咱市的官员们一个个捋一捋，有几个好货色？今儿你权大副局长在这儿笑骂我等底层百姓，无业游民，你可真好意思啊！秋月皓并未动气，还是带着笑容反问他。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你个家伙你肯定和那女娃有一腿，实话实说，怎么，我们又不会抢人家！权步峰单刀直入。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人家就是学生和孩子们的辅导员。林瘦竹连忙折中道，喝酒喝酒，我们谈话内容不可以涉及个人隐私的，咱转移话题，让老文说说近来美术界的新趋势吧……那一段时间，秋月皓给一家大企业画了一幅大壁画，一次性领了六万元稿酬，和曲如岚一商量，狠狠心，加了些钱买了一辆二手轿车。 这样，到野外采风写生或是应邀到一些企业、单位作画，可以开上小车带上助手，面儿上也好看许多，风光了许多。他们心里都清楚买了这辆车子，他们已没有什么积蓄了，靠辅导班挣不了几个钱，要挣线，还得马不停蹄地联系企业，联系单位，让朋友介绍购画者。美术辅导班也暂时停下来，秋月皓成了名副其实的职业画家。 作为政府行为，所谓成功的一大标志，是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拨冗参加。这次，市委分管副书记、市委宣传部长以及属下随从们一参加，市电视台、市报社还有许多自媒体，市摄影协会的记者们浩浩荡荡聚于展厅，再加上文旅局的工作人员，市文联市美协和全市书画爱好者六七百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盛大的开幕式又有鼓乐齐鸣主要领导讲话，最后又由局分管领导的权步峰详细介绍画展的四大版块主要内容。参观画展时，权步峰一直陪同市委副书记，并对重点作品进行介绍。忙里偷闲，他还从作品的构图、笔墨、意境，适可而止恰到好处地作一介绍。分管副书记被众人簇拥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对身边殷勤的权步峰说，小权是专业人士吧，很懂画儿的哟，权步峰连连点着头，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还得向书记好好学习的……在秋月皓的大幅山水画前，副书记久久站立，细细观看，他的目光里流露着惊讶和羡慕，身边权步峰介绍性的语言，他似乎没听清，他专注的神情似乎沉醉到那幅山水中去了……这是一幅精品，大气磅礴，意境深幽，笔墨苍健，设色明丽，画面辽阔，又极富层次之感，充溢着纷披莽苍之气，韵致迥异，真是精美之作…… 副书记的赞扬评判之语，一时吓倒了权步峰，他再不敢在他面前介绍其它作品了。他弄不清这位领导的水到底有多深。转到花鸟画部分，他被林瘦竹的新乡土四条屏吸引了，依然久久伫立，静静凝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机响了，原来市里临时有个重要会议要他回去，便急匆匆与人们告别，副书记的秘书夹着公文包，和权步峰耳语了几句也匆忙坐上小车走了…… 秘书的耳语虽然很低，仍然在展厅里，在权步峰耳边萦绕——权局好，画展很成功，咱书记很欣赏你，看好你。你看，他今天看中了那幅大山水，十分钟情，好像还有那个四条屏。你不知道，书记近来刚刚搬了家，宽大客厅里需一幅上好的山水画的，就这权局，我得快走了，就此别过……权步峰是兴奋的，应该说亢奋才对。这次画展，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也是自我彰显的好机会。还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分管副书记的加深印象和赏识，当然，这种赏识是有条件的，对他，也是有压力的。朦胧中，权步峰看到了一缕光线，那分明是一条渐次清晰的仁途。 人家是副书记、常委、副厅级领导自己的顶头上司……平时，托再硬气的关系，人家也未必答理你，而这样机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了，把握，努力把握啊，机会难得，稍纵即逝，想到这里的权步峰忽然站到展厅的秋月皓那幅大山水画前，沉思良久……他的面前，不是树木繁密而层次分明、气势充沛而格调透逸、笔墨繁而不乱、构图满而不臃、苍郁湿润、设色明快的山水长卷，不是。在山水跌宕的绵延起伏中，忽地就显出了秋月皓那张黑黝黝的大脸盘，一双眼白与眼珠对比鲜明的眼，鼻梁高耸着显示了内在的不肯屈服，而那张阔大的嘴巴和厚重的双唇强化他性格的另类……要想把这幅山水大画变通一下，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画是好画卷，作者太麻缠！权步峰要认真思谋一些应对和变通的手段。他忽然想到，让秋月皓承揽全市著名景区山水画主题创作的事宜。啊，啊！这是一个极好的托词，他权步峰完全可以在这件事情做做文章，动动脑筋，他秋月皓现在是钻进钱眼里了，无非把这幅画的价格抬高一些，肯定会打动他的心。至于林瘦竹的四条屏，还采用这个办法，行便行了，不行也罢，作有当无呢！当权步峰换了另一种方式说文旅局通过这次画展，选出其中优秀作品要收藏，决定收藏秋月皓大幅山水时，秋月皓把一颗脑袋摇得发晕。他心里明白，这是主办方的一种手段，借着公家收藏，实则去向不明，不知那些上好字画跑着哪个领导的家里了，仅仅象征性地给一些微薄稿酬，安慰一下书画人，还让作者心存感激。之前有过几次，秋月皓就不上这个当了。可是，当权步峰把市内十一个旅游景点的主题宣传画的绘画一事交给秋月皓，一个景点两幅画，每幅画作八千元，另外这幅大山水再算四万元，共计二十二万块钱的时候，秋月皓一下心动了。稿酬并不算多，但是景点多了，集约成了一个整体，也不能说少，这还得看成是老同学权步峰的照顾呢！秋月皓想着当下赚钱很难，大小企业不是步履维艰就是干脆破产，失业者满大街都是，大学生研究生骑着电摩送外卖与小车争速度，劳务市场等活干的农民工一群又一群，憨鸭一样呆呆等着……前来向他购画者少之又少，在这种背景下，他可不敢如同前几年一样轻狂地耍清高了……在片刻迟疑和思考之后，秋月皓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是低下了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正如权步峰所料，花鸟画家林瘦竹听了权步峰单位收藏之类的话，几乎没犹豫就断然拒绝了，他说，他的新乡土四条屏是要参加中国美协大展的，他倾注心血的精品之作任何单位和个人无权收藏，除非作者愿意。老林，你早就是中国美协会员了，现在功成名就，参展多一次少一次还不是一样的么，我们单位收藏了，我再周旋一下，多给你老兄一些报酬。权步峰还要最后争取一下。林瘦竹淡然地笑一笑，有些冷淡地说，我那四条屏，是无法给它们定价的，创作的艰辛和超越，我心知肚明，参加中美协的权威展览，也是再次践行一个绘画人的生命价值的……可是，老林，人家秋月皓那幅大山水画也是相当优秀的啊，在我的劝说动员下，最终还是同意局里收藏了，收藏酬谢是一方面，关键是咱文旅局能收藏，对画家本人，也是一种莫大荣誉呢，有的画家想让收藏局里也不一定能看得上呢，老林，你老兄再想想慎重想想吧！听说秋月皓的山水画同意被他们收藏了，林瘦竹心里一惊，人也一怔。他想一想，其中必有原因，必有蹊跷，随之表情轻松下来，哈哈一笑，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不可以强求的，你权局长就不要多费口舌啦！官有官道，民有民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林瘦竹溅着唾沫星子，人显然有些激动了，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的，今儿，例外了……林瘦竹亲自到文旅局拿上了他的画作。他谨慎小心地把它们一一卷起，外包了几层宣纸，随后装进一只硕大的蛇皮袋子里，离开了文旅局，走在回返的小巷里。权步峰看到他细高细高的身子，裹进秋日的凉风里。小巷的风，把他稀疏头发抓弄着，如同几片枯瘦的竹叶儿……想到那句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话，看着林瘦竹远去的身影，权步峰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秋月皓开着他的二手车，行驶在曲曲折折的柏油路上，副驾座上坐着助手曲如岚。按照事先画好的路线，开始了一个景点挨着一个景点的实景写生。今天去的是全市著名景点大胜寺。这是太岳山余脉中段，凸显着一座北方常见的山岗，山上青石壁立，黄土盖头，厚重的黄土层上，生长着茂密葱郁的多样杂树，尤以松树柏树多见。山腰中间，一座七层宝塔倏然耸立，把山，把树，把云天的景致一下就点缀起来，这也是大山的妙处。这景点，二人之前也来过多次，那是清闲心态散漫游玩的，这次带着创作任务，二人的心，便庄重几许。秋月皓找了不同角度，对大山和山腰的大胜寺进行写生，他要在十余幅甚或更多的画幅里，找出一张最能代表大胜寺特点的作品，再拿回来，作为蓝本，进行参照性放大创作。作为助手和学生的曲如岚，她要跟老师秋月皓跑遍需画画儿的所有景点，也要在现场写生素描，也可以给老师提供素材，在老师没有触及到的地方，她可能涉猎到。更重要的是，她这一段时间里，把主要精力放到山水画的琢磨和练笔上了，说白了，在秋老师画出第一稿的时候，她可以在“虚”的地方，添加一些笔墨，为老师分担一些负担，承担一些任务的。这时候，她才知道，在美专学的那点东西，肤浅而苍白，现在，她得极认真地从头再来。掌握山水画的技法，习作山水画的几个步骤，如何感受意境，推敲构图，精心剪裁，敢于夸张，怎样巧用技法，具体一些，便是如何用笔法用墨法，积墨，破墨，泼墨、焦墨的区别在哪里？具体运笔起来，怎样先淡后浓，先浓后淡，先近后远，先主后次，先墨稿后着色，对于重点景物怎样才可以中途穿插……还有，整体调整。曲如岚如一个顿悟的女孩儿，在真正当了秋月皓助手的这个秋阳高悬的时节，她的感觉一下就开窍了，像老师秋月皓的艺术灵气在较短的时间内快速地浸润了她的身心，她对山水画的理解，对意境的突出主题，技法上对构图的平衡、夸张笔法的大胆和节制都有了令人惊讶的提升。可以了啊岚岚，你独立作一些小尺幅的山水，比如斗方、比如四尺三裁，别人还以为是秋月皓画的，能以假乱真了啊！秋月皓看着她的画儿，笑着打趣。是么，哇——我成了小秋月皓了，成了女版秋月皓了呀……曲如岚高兴得像一只小鸟儿，撒娇似的跳了两圈儿依在秋月皓的肩膀上。照这样画下去，明年这会儿，你就可以出师啦！秋月皓爱抚地拍拍她的脸，姑娘的脸一下就红了。《虎山雄风》是一幅壁画，是要在平阳城东边卧虎山的一处参观景点现场作画儿的。小车开到山脚下，二人步行着爬山，走着，秋月皓的脸一下惨白了，有豆粒儿大的汗珠儿从额上耳际边流下来，吓了曲如岚一跳！老师，你怎么了？哦，没事儿，身体有些不适，我坐一会儿就没事儿——说罢坐在一棵松树下。曲如岚知道，这种现象，对秋老师是常态了，有时正作画儿中，肚子就难受起来，不过，歇息一会儿，就会平稳下来。劝他去看医生，他大大咧咧笑一笑，我这个黑脸汉子，李逵一般，铁塔一样，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娇气！到了景区，那是大门玄关上的一幅画作。尺寸早已量好，雪白的石灰墙上秋月皓已画好了构图。那大山是意象的爬卧的老虎，虎首突出，虎腰凹陷，虎尾平滑，圆润。满山的松柏桦竹，都在倾斜翻飞。秋月皓说，雄风，爬卧的老虎何雄之有？要表现在一个“风”字上，要表现在各类树木上，枝头上，叶片上，树大招风，树密也引风，这幅画儿，要让人感受到山风猛烈，松涛阵阵，桦树呀，竹子呀，是山风的最好标志，这才能烘托大山的巍峨，才能体现卧虎的雄奇和它潜藏的威武……秋月皓压低嗓音，在她耳边说道，好什么好，行画而已！秋月皓笑一笑，这种立意这种构图已被古代的先贤画烂了，现当代民间画匠们却屡试不爽，没办法，老百姓喜欢，旅游景点当然也喜欢，大家就这个欣赏水平！你要构思奇崛、立意古奥、取景幽深、笔墨怪异，老百姓不买账，参加中美协展览可以……就这回事儿。秋月皓笑一笑，这次是苦笑，他的脸，有些扭曲了。秋月皓这次大胆使用了自己的学生，让她在构好的画图上着了第一遍墨色。 这与在宣纸上画山水没有两样，得用勾、皴、点、染结合墨一起画上去，当然也结合用色，勾些表现阳光效果的色彩也要勾染的。染色要求淡，水分足，要匀称，要滋润。这样的山水画一般不超过三种颜色，画树木树干染赭石色，画庙宇塔寺要染赭石色，山体则染绿色，树叶呀草皮呀石绿色就行了。曲如岚居然还用少量红色和黄色，她是在点染山梁边树木之下的一些野花的，如山牡丹和野菊花之类，这是她加上去的，染色的过程也包含了创作的成分。 好，好，这倒有了些凡俗的魅力，秋月皓对她的添加给予了充分肯定。二人的通力合作下，一幅大山水的壁画雏形已成，再有两三次，就完工了。他们中午在景区的一家小面馆一人吃了一碗凉面皮，一直画到太阳落山。小车开到山下，又走了一程。曲如岚忽然说，老师，前面不远就是我们村庄，我有多日没回去过了，我一会儿买些熟食，晚饭就在我家吃罢。秋月皓点点头，他觉得有些困乏和饥饿了。学生家的院落秋月皓第一次来，那是在一条胡同的西侧，农家普通的院门，里面是一片开阔的院子，因久无人居住，土院和地砖缝已长了半人高的蒿草，郁郁葱葱的样子。瓦房五大间，半新不旧的那种，家里床上沙发上都遮盖着床单被单，是防灰尘的。看来，曲如岚父母是很讲究的人，里面，是一面传统的土炕，铺着过去的垫席和褥子。秋月皓朗声说，好亲切，多年没住土炕了！曲如岚买回了赵城猪头肉，半只羊獬咸鸡，秋月皓爱吃的豆腐酱，凉拌莲菜，花生豆和黄豆，还提回了一箱白啤。她真是个能干的角色，启封多日不用的厨房，洗洗刷刷之后，她炒了茴子白和过把瘾，还擀了两碗面条。今儿晚上，她要以主人公的姿态好好稿劳自己的老师，何况，他俩第一次合作完成了一幅大作品。秋月皓有贪酒的毛病，曲如岚今晚仅让喝啤酒，为了渲染气氛，曲如岚已忘了还要自己驾车回城里这档子事。秋月皓先后喝了五瓶白啤，曲如岚也陪他喝了两瓶，二人又吃了一碗手切面，真是慰贴极了。酒足饭饱，秋月皓忽想到回城的事，曲如岚说，深夜了老师，哪也去不了，再说了，就不怕酒驾被抓么！她在那面老师喜欢的土炕上，给他铺好被褥，安顿他躺下后，她睡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乡村的夜，静得怕人，秋风四起时，院里树木与荒草一起沙沙作响，还有夜鸣的无名鸟儿在树枝间怪叫，这在秋月皓听来有些诗意，在另一间的曲如岚听来有些森人也有些恐怖，是院里草丛中一只夜猫的嚎叫，让她不淡定了，心咚咚跳着进了秋月皓的大房间。秋月皓喝了酒睡不着，他静静享受着乡夜的天籁。这时，曲如岚跑了进来。他挪了挪身子，让出位置来说，怕什么，在城里的单元里，你不也是一人睡么！那不一样，那感觉是在一个大家里面，这儿，虽是我的家，一人在屋子里，害怕，还胡思乱想，外面，好像鬼哭狼嚎……老师，我也睡不着，咱俩说说话，曲如岚探手拉灭了电灯。屋里幽黑，渐次朦胧。是酒劲的催涌和其它多元因素，使曲如岚异常勇敢地一下抱住了秋月皓。秋月皓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道，女子，这你是咋了，你可是我的学生……是，我是你的学生，我也是女人；你是我的老师，你也是男人，我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许多人都有议论的。以前，这种议论是谣言，是空穴来风，今儿夜里，这种议论就坐实了，就名副其实了，就实事求是了，现在，你就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了……曲如岚一串絮语没说完，就封住了秋月皓的嘴。晕眩中的秋月皓只感觉一团儿大姑娘的气息萦绕周身，他没有一点拒绝的勇气。他忽然想到了两年前曲如岚父母去京之前见他时的那几句话，秋老师，我俩去北京看孙子兼打工，这女子就交给你了，拜托了老师……交给你了，这是什么意思，这可以多元理解的多重意思呀……秋月皓的理性在酒精作用下，也幻化成了夜的暗雾朝四周扩散了， 他能实实在在感觉到的是身边大姑娘散发馨香的健美身躯和两座高耸的神圣乳房。平时，曲如岚穿着衣服，他无意识地看到她丰挺的胸脯，如今展示在他面前，才看到它们如此结实，俏皮，丰美而迷人。曲如岚更用力地搂抱着他，而他，索性让自己阔大的嘴巴成为一张犁铧，犁遍她丰美的全身，最后奋力走进她处女的温润里……二人醒来时，乡村的太阳透过窗玻璃尽撒在宽大的土炕上。曲如岚如一只乖巧小猫儿，紧依在他身上，慵倦地喃喃说道：老师，让我成为你的第二个谭静雪吧，何况，我还会画画儿……秋月皓是在创作最后一幅景区山水画的时候，从桌子上摔下来的。那是站立在一张简易木桌上，给刚刚创作完的壁画右上角题字、落款的。因画面有较大的空白，本着平衡的原则，他得在右上角大片空白的地方题写一段文字的，题写什么呢，他想了又想。画面以山为主体，以河为衬托，而河流正好是远处为背景的母亲河黄河……他灵光一闪，引用李白诗中的两句拼成题词：“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河水落天走东海，万里泻入胸怀间”。好，就它了。秋月皓之前一直临“二王”的字帖，之后就选择了当代书法家周慧俊的字，那种字体端庄不失洒脱，周正严谨又放达自如，那可是他自学画时就练习书法的，也算是童子功了。在平阳市这个地方，许多画家的画儿画得不错，字却写不成样子，一是出手不好，二是之前没有书法意识，当意识到国画题款题识离不开书写时，已经迟了，别说书法，字都写不成样子。这在某些方面严重影响了画面的质量，故而许多画家对能画能书的主家如秋月皓之类是心生敬畏的。中国书协会员市书协主席曾对秋月皓说过，诚恳动员他填一张表格，申请加入中国书协。秋月皓听罢大嘴一张，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说道，我已是中国美协会员了，再加入中国书协，我不能抢咱书法家的饭碗，得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哩！你说是也不是？！这首黄河诗快题写完的时候，肚子忽然剧烈地痛疼，他忍了又忍还是坚持写完了，不仅写了落款，还用红笔画了一个印章的图案。忽然，他的头晕起来，红色的印章图案忽地幻化成一口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口里倾吐而出，他先是倒在木桌上，又从木桌翻到了地下。模糊朦胧意识里，他听见曲如岚在叫他，权步峰也在叫他。那天，正好权步峰作为上级领导视察该景区，正碰到了这一幕。他还听到景区的负责人在紧张地呼叫汽车，送他上医院……苏醒过来时，已住进医院了，这是市里一所肿瘤医院，身边，是眼睛哭得红肿的曲如岚在照护着他。这期间，林瘦竹和文废墨来看望过他，那个景区的两三个负责人买了牛奶水果还有其它营养品来看望他。秋月皓反复感谢他们，并再三强调他的病倒晕倒和景区没任何关系，之前，他就有病了，只是一直大意了没到医院及时检查。林瘦竹第二次来时，给他床头放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两千元，说让曲如岚给秋老师买些想吃的东西，他还执意要在医院陪两天，让曲如岚回画室歇息歇息……秋月皓的主治医生是权步峰的表妹，这其他人不清楚，只有权步峰知道，他给表妹的电话里得知，秋月皓已是肺癌晚期、胃癌晚期的重症患者了，他一会儿晕厥一会儿清醒，看来，时日不多了，他为啥病入膏肓了才住院呐？唉，才五十多岁正如日中天呢！可惜了，可惜了……权步峰听罢微微一怔，他叮嘱表妹不可以告给任何人的，即使患者的家人和照护者也决不可以吐露一句，这可是表哥的老同学，该保密还是要保密的云云……次日权步峰就来到了医院，见他的学生曲如岚伺候着，便悠闲地掏出一只信封来，塞进秋月皓枕头下面，说，区区一千元，看看老同学，意思意思。又若有所思地说，哦，对了，你给景区作画儿的稿酬很快批下来，老同学先在这个单子上签个名字，再把你的银行卡开户行身份证号还有什么行号之类发给我，随后下来给你打去，但必须是老同学你的哟！说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曲如岚。那会儿秋月皓清醒着，按照权步峰说的把银行卡号一并在手机上填好发给权步峰了，口里连连说着感谢的话。权步峰胸有成竹地说，老同学老朋友几十年了，说什么外道话，这稿酬是政府行为财政拨款，款项一下来，会计就会打过去，要耐心等一等的，老同学就安心养病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秋月皓没有职业，又因一次性买断工龄，也没有交社保，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保报销，火化也失去任何意义。考虑到他一生画山画水画土地，画树画草画庄禾，他和土地有血肉相连的情感，曲如岚和他年迈苍老的父亲一商量，运回到家乡去土葬。可是老师是孤身一人呵！按照乡俗，是该给老师冥婚的，可到哪里去寻找早亡或近日殁去的女子呢？曲如岚苦思冥想着，忽然她想起早年间老师疯狂痴恋而又意外亡去的谭静雪，那可是老师的恋人啊，他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之所以孤身一人，难道和思念那女子没关系吗？她之前曾悄悄打开过老师的那个有些神秘小箱子，十分惊讶地看到老师给一个年轻姑娘的悉心写生和画像，她曾向老师的好友林瘦竹打听过这方向话题，也断断续续听到过他俩的恋爱经历。曲如岚有心了解早亡故的姑娘是否冥婚，但靠她的力量真的无法打听到。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唯一敢做的，是把秋月皓的遗像和给谭静雪的写生画像放到一起，摆放在老师棺木前的供桌上……在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看来，秋月皓已和他的心上人冥婚了。这，对老师也多少是一种慰藉，如果他地下有知的话。不安的是曲如岚。她依然住在之前秋月皓的画室里，给老师送葬后的当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秋月皓要她办一件要事，即，追要回他或者他俩一起给景区创作山水画的二十万画酬，他说不能因为我死了，画酬就不给了，曲如岚不是好好活着么？！……她一下醒来了，再也睡不着了，她试着翻遍了画室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柜甚或每一本画书，都不曾见着存折银行卡之类，难道，难道权步峰压根就没给老师打这笔款项么？她一个弱女子，能去问问权步峰么？哎！还是谨慎一些，先去林瘦竹老师那儿讨个主意吧。林瘦竹在工作室里正与文废墨谈论绘画事宜，听了曲如岚的疑问和猜测二人一下没了主意。林瘦竹迟疑道，这，这，他一定会给的吧，不管怎么说，老同学老朋友了，不会把事儿做绝吧，这得凭良心吧！咱再等等吧，政府行为，财政拔款，是有一个过程的，咱等等看。文废墨沉吟片刻，也这么说。他们哪里知道，权步峰所活动的这笔画款压根就不是什么政府行为，财政拨款，财政也不会为一个局里的什么画展而拨款项的！那纯粹是企业行为，是前边提到的权步峰请画家喝酒时的那个企业大佬出资二十万，再由市内十个旅游景点一个景点出资一万元，这林林总总三十万元是来搞画展和支付景点山水画画酬的。当事人画家秋月皓的病重和病故使权步峰有了新的变通，企业家的赞助很快到位，权步峰也按事先约定给了企业家大小十余幅书画作品；景点的画酬给他交齐之后，画家秋月皓就生病住院紧接着病故了。这真是吉人自有天象，车到山前神仙给开了一条通达之道，这不是苍天对自己的眷顾么。自己的副处已干了第四个年头了，再不提拔升迁，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政界上的机会稍纵即逝……想想那次参加画展的副书记，那可是大权在握分管全市文化系统的呀，想想他对秋月皓山水大画的情有独钟，还有，书记秘书的那一番耳语，自己把给景区作画作为诱耳，好不容易换得了秋月皓的大山水……这一切，不正是给自己的冲刺做了一个可靠的铺垫么！他冷静沉着地想了一想，再想一想，决断的从容，写在他白净帅气的方盘大脸上。权步峰给市委副书记备好了二十万，那是一张普通的银行卡，外加绫裱的山水大画。另一个信封里是两万元的现金，现金是送给领导秘书的，山水画与银行卡呢，是通过秘书来送给领导的。这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说话间时令到了深秋，冬天的嘴子已咬着秋末的尾巴，北方的天早已有了冷意。这一天，林瘦竹忽然就想到了应该是秋月皓的七七了，七七四十九，老友的冥节到了。他约好了文废墨，二人约好开车到乡下秋月皓的墓前，给老友祭奠一回，因为过了七七，就只有等到明年清明了。二人启动车子后，忽然想到了权步峰，毕竟都是老同学老朋友了，七七冥节，也该通知他一下，一起去乡下吧。手机一打便通，权步峰压低声音说，今天没空，改天吧，今天组织部派副部长一行到他们局里，宣布他提拔的大事。声音虽低，却透露着喜悦，林瘦竹忙问一句，老同学又提拔到哪里高就了？对方说，哎，还是在文旅局，只是，提成正处级调研员了，不多说了，马上开会宣布呢！许久后，林瘦竹道，没想到，秋月皓的冥节，是人家权步峰的升迁喜日！文废墨也叹道，名字起的好啊，步入权利的高峰和顶峰？远远的，二人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秋月皓的坟墓前伫立着一个黑衣女子，她先在坟前的墓碑石座上放了什么物件，便低了头久久默立，她的一头黑发，遮挡了她的脸。老林，我怎么看那女子非常像，像，像谭静雪哪，啊，你看—— 文废墨有些惊讶地，压低嗓音说。你可别吓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林瘦竹扶了扶眼镜，紧盯了细看。只见那黑衣女子默立了一会，绕过坟边的一条小路离去了……哦，那身段，那走路的姿势，还真有些像谭静雪呢，像归像，并不是，是你看走眼了，那分明是曲如岚么……二人说罢，小车开到坟墓一侧。只见墓碑的基座上，放着一幅装裱有镜框的人物画像，是炭笔画，人物自然是秋月皓了，他站立在秋夜的月光下，有些幽暗，也有些朦胧，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活脱脱一个宁静下来的秋月皓，他微仰着脸，似乎在看西天边的一勾弯月……画像右上角有题款——秋夜月残，献给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