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海报制作 何玙
今年55岁的王计兵是进城务工人员，也是诗人。他在江苏昆山与妻子一起经营小卖部，同时会去送外卖。他享受在路上自由飞驰的感觉，会获得不少写诗的灵感。送外卖经常在路上，为了及时捕捉灵感，他在出餐、等电梯、过红绿灯的碎片时间，先“告诉”自己的手机，用语音记录零星句子，之后再找专门时间完成创作。从2018年至2023年，王计兵送外卖累计行程超过15万公里，写下大概4000首诗。
王计兵参加文学活动
“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2022年7月，王计兵写出这首89字小诗《赶时间的人》。诗中生动贴切描摹了快递员日常工作的紧张和匆忙，让很多读者产生共鸣。在微博上，获得2000多万次阅读量，王计兵因此“火”了。高关注度转换为诗歌出版的机会，很快，有出版社联系王计兵，要给他出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于2023年顺利出版，一炮打响，获豆瓣当年诗歌图书排行第一名。网上好评纷至沓来，如今，“赶时间的人”已成为快递骑手的代名词。
继2023年2月出版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之后，他又出版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低处飞行》，最新诗集《手持人间一束光》预计2025年初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王计兵加入了中国作协，获了紫金山文学奖，凭借诗人、作家身份，多次受邀到各地采风，录制节目。2024年10月15日，文艺界深入学习实践习近平文化思想座谈会在北京举行，王计兵作为基层文艺工作者代表在会上发言，备受瞩目。
去北京开会，去陕西采风，去参加节目录制……2024年11月，王计兵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专访时说，只要回到昆山，“我还会去送外卖”。他说自己喜欢这份工作，一方面能增加一些收入，另外一方面也有助于写诗，“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说不同的话，观察不同的人生。我习惯在日常生活中，抓住一瞬间能感动我的东西。”
王计兵在作家出版社
01
王计兵说，送外卖是他“大半生做过轻松的一份职业”。这句话背后是一段漫长的艰辛的个人生活史。初二那年，因为父亲听说一所武校招生，“文武兼修”，便让王计兵转到那所武校。到了才发现，武校的文化课只停留在小学阶段。为了弥补文化上的缺失，他买高中教材自学，但未能坚持下来，大学梦就此破灭。从此他开始四处奔波打工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他爱上了文学，并且有意在写作上找到一条生命的出路。
之后几十年里，这份寻找没有放弃，热情没有磨灭。
与文学最开始的接触是1988年。19岁的王计兵到沈阳工地干建筑，下工后，工友们聚众打牌聊闲天，他没兴趣参与。延续在武校养成的习惯，他每天外出跑步十几公里。在离工棚三四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旧书摊，光看不买，老板也不赶人。王计兵每晚收了工就去看书。
当时，汪国真的诗很流行，他抄写过，也看了很多小说。书摊上书流动性大，有时候头一天没看完的小说，第二天再去看找不到了。想知道剧情后续的王计兵忍不住自己动手，给小说续写结局。后来再找到那本小说，发现自己续得跟原作差不多，他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写作，有了自信。
打工的生活是变动不居的。王计兵后来回家乡在沂河里捞沙，带妻子去新疆打零工，只身去山东开了七年翻斗车。2002年春天，他和妻子来到昆山，一开始摆地摊、拾废品，攒了一些钱。2005年，开了一间杂货店维生，供儿女读书。2014年，他与妻子在昆山买下自己的房子。房贷压力很大。除开店以外，王计兵骑三轮车卖水果，在铁路上做装卸工，在小卖部门口支早点摊。2018年，他开始兼职送外卖。
在这个过程中，王计兵一直没有放弃文学，希望从中找到出路。哪怕是在河里捞沙，成天到晚泡在水里，沙子会像砂纸一样擦过他的身体。一天工作会让他手脚渗血，像“撒上了辣椒粉的那种火辣辣的疼。” 王计兵曾说，这是他人生当中最痛苦的日子，读书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用买冬衣的钱，在集市上买回几蛇皮袋的旧书来看。1992年，他的小小说处子作《小车进村》在一家杂志上发表，后续又有多篇小说刊登。一个光明的未来似乎已经在向他招手。他开始想象着，写一个长篇出名，成为专职作家。
现实终究不是文学。与粗粝的现实相比，文学有时候会显得很轻。王计兵沉迷于写作，疯狂投入文学的状态，在当时没有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尤其是，他写的一个二十万字小说手稿被父亲用火烧掉。
冷静之后，王计兵意识到，虽然自己不会放弃文学写作，但前提是他得先照顾好现实生活。从此，王计兵的写作开始进入地下状态，在不耽误干活的前提下写，尽量不让家人知道。他重点把文学当成一种精神世界，兴趣爱好。“我没别的爱好，唯有写作是我生命的爱好。”王计兵说。
2009年，家里开了小卖部，为了记账购置了电脑。王计兵把自己写的东西放在网上。为了节省打字时间，有几次，在保留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他将原本千字的文章删减成几段精彩的句子。经人点拨，王计兵开始学习写现代诗。比起小说，诗歌这种体裁轻巧、高效，短时间就能完成，更适合王计兵，因为他需要很多时间照顾小卖部或者做其他工作赚钱养家。
2010年前后，文学论坛、诗歌论坛正红火。王计兵在这些论坛上找到自己的天地。诗友之间互相鼓励、指点，让他受益很大。他的诗开始获奖，被刊物选用。2019年，他获得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奖，还去海口领了奖。2020年，王计兵兼职的外卖平台举办了一场才艺展示，他拿了几首诗去报名，成功入选，得到300元奖金，并被放上网宣传。各类媒体找上门来，苏州电视台为他做了一期短纪录片。之后，投稿比以前更容易了，被采用的几率变大了。连国内诗歌“国刊”《诗刊》也注意到了，发表了他一组作品。
扎实的多年积累，终究还是迎来命运齿轮的转动。
2022年，《赶时间的人》被一个媒体人看到，转发到微博上，引来了2000万的点击量。53岁的王计兵，以写作者的身份“被看见”。19岁开始追求的文学梦，持续二十多年，终于开花结果。
王计兵诗集
02
送外卖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一次，王计兵敲开门，被屋里一位醉酒的男人抓着衣领，从东墙扯到了西墙。后来才知道，下单的女士把地址错写成前男友的住处。打人者是这位有情绪的“前男友”。无缘无故地被推搡了一番，王计兵感到很委屈。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看到打人者含泪的双眼，就放下怨念，心生出一份宽容和理解。等他再骑到下单女士那里， “他好像挺在乎你的”，王计兵边说边递出外卖，那位女士霎时红了眼眶。王计兵就此写出了《请原谅》一诗，心底的郁闷烟消云散。“原谅我们穿街过巷，见缝插针/就像原谅一道闪电”。此时的王计兵，真心感谢诗歌，“她成为我化开内心怨恨纠结的解药。”
更多时候，王计兵对自己外卖骑手这个身份有自豪感，“当他骑着车子穿行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姓什么，但大家都会知道一个外卖员刚刚经过。”遇到在夜里送单的女骑手，听障骑手，他会格外注意，“如果需要帮忙，我肯定会搭把手。”有时候，有外卖员出事的消息传来，王计兵会心情复杂，“特别想写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写，太沉重了，我没法落笔。那张图片一直冲击着我，让我时刻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我能够火出圈，是借了外卖员身份带来的反差感。当这种事情发生，我无能为力，会感觉歉疚和自责。”
王计兵送外卖
文如其人，王计兵的诗，跟他本人的性格一致：接地气，质朴。那些诗是他的心声，是生命的呼吸，也是他奔忙生活的一颗糖。
在《请叫我王计兵》中他写道：“我不叫兄弟/兄弟在别的城市/我不叫父母或孩子/他们都在乡下/我明明一动未动/名字却跑丢了/你可以叫我：上一个/也可以叫我：下一位。”他会在诗歌里表达对妻子的爱。《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里他写道，“邻居送来的旧沙发/让妻子兴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一条断掉的沙发腿/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一直以来/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爱着爱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只能像钟摆一样/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王计兵送外卖
谈及诗歌于自己的意义，王计兵的解释很有诗意，“如果说生命是空地的话，诗歌就是落在我空地的一场大雪。它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太阳出来后，会让我的路更泥泞。但它会让我的这片空地不是真的空白。它白得精彩。”
03
从默默无闻到突然出圈走红，王计兵一开始是慌乱的，甚至不知所措。
接到出版社第一本诗集的样书寄到的消息，王计兵还在送外卖。等他着急忙慌赶回家拆开书，捧着呆坐了，感觉仿佛在梦中一样，整个人都是蒙的，一点也不真实。 会激动，也会觉得“很慌”，有点手足无措，他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把自己这点成绩给毁了，“很害怕这一切像一个泡沫，突然又破灭了。”
王计兵诗集
王计兵诗集
王计兵诗集
两年时间过去了，如今的王计兵已经淡定多了。对自己走红出圈的因素，他自己有充分清醒地认识，“我知道我的写作优点在于真实，我写的都是我真实经历过的。这种真情确实很能打动读者。但我不觉得我真的像一些网友赞誉那样写得那么好。我还没有达到他们赞誉我的那个水平，远远没有。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阅读量有限，文学功底还有很大欠缺，我还要继续学习。”
成名之后，对于“外卖诗人”这样标签化的头衔或者称谓，王计兵也不排斥。他说，“说实话，我对这个标签，是抱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我的作品能出圈，与这个标签有很大关系。由于我的身份和文学的反差，才让我有了今天这样的关注度。我写的东西，社会意义远远大于文学意义。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我没什么可抱怨、排斥这个标签的。”
如今语音写作已经成为王计兵的习惯。今年他写的几万字散文，都是先用语音“写”的。“因为我打字很慢。遇到不熟悉的字，如果反复打错拼音，想法的连贯性会被破坏，影响叙事欲望。但语音写作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我先把迸发出来的想法流畅说出来，再找时间慢慢改。”
下一步，他准备写非虚构，“讲讲自己的前半生。”
（文中图片由王计兵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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