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姜晓燕
在杭州临平落脚的第一年,我住在北庙北弄。这里曾是宋代骁勇名将韩世忠驻营的旧地所在。在老城的有机更新中,北庙北弄进行了微改造,打造成了一条富有宋韵底色的老弄堂。焕发新生的“宋韵•北庙北弄”,历史的声脉仍在老巷的粉黛黑瓦中回荡,生活在此的人儿仿佛是从宋代慢慢走来的。
宋韵北庙北弄小区大门。
(一)簪花李
簪花李,是位老太。有人说她已六十八了,但她干活利索,元气十足。宋人风雅,人人爱花,甚至掀起全民簪花的时尚风潮。延续至今,李老太亦如是,她将白发用一枚银发簪盘成发髻,在发髻上戴上鲜花,有杏花,有玉兰,有栀子,有棣棠花。
我搬来北庙北弄住的时候,她早已在这儿住了。她在小区入口处不远的一楼汽车库里,开了家杂货店。从早晨八点一直营业到深夜的二十二点。
她卖的东西一半是批发来的,一半是自己做的。她在店门口支了三口电饭煲,一个专煮茶叶蛋,一个用来卤豆干,还有一个用温水养着一瓶瓶牛奶。
一天夜里,我加班回家,突然感觉有人跟着我。我偷偷往旁边窥视,看到那影子黑长且狰狞。我快步走,它快步追;我拼命跑,它拼命跟。我提着心,正巧拐到簪花李的店门口,昏黄的灯亮着,她正在那里包馄饨。她见我神色慌张的样子,用气声问我:“咋啦?”我也用气声,急促地回答:“被人跟踪了。”她朝我身后看了看:“不用怕。”紧接着她拉过一张凳子,递过一碗馄饨来:“我在煮馄饨,来一碗。”我想都没想,就点头,心还是悬得高高的。
刚煮好的馄饨,咬开那半透明的馄饨皮,一股鲜香的汤汁就抚慰了味蕾,心跳一下子放缓了许多。我吃了一口馄饨,悄声问:“跟着我的那个人,还在吗?”她朝远处灌木丛看看:“还在。”我吓出一身冷汗。
她用手指头在我落座的狭窄桌面上敲了两下:“你坐在这儿,我过去看看。”
走到门口边,她拿了一根钩卷闸门的长棒,摸了摸头上戴的玉兰花,径直走去。我的目光贴在她身上。过不多久,我就听到了“起来,去我店里”的声音。随即那个黑长的身影出现了,小店里透出的光打在他脸上——杂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双战战兢兢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嗫嚅着。我认得他,他是我们这条弄堂里的王二,精神出了点问题。
簪花李走在他后面,收起了那根长棒,带他到我的桌旁,给他盛了一碗馄饨,用碟子装了一个茶叶蛋,一块豆干。他什么也没说,埋头大吃了起来,吃得满头大汗,一嘴油光。簪花李对他说:“吃完后,带瓶牛奶回去,早点睡。”他含着馄饨,“嗯嗯”了两声,眼眶里溢满泪水。
等他走后,我指着两个空碗,对簪花李说:“我的,加上王二的,一共多少钱?”她按了按头上的玉兰花,摆摆手:“算了。”我仿佛看到了弄堂里白墙上韩世忠横刀卧马的豪迈气概。
后来有一次,小区里举行公益活动,我看到簪花李带着王二在给老人们送暖粥。王二理了发,整个人焕然一新。簪花李不小心头上戴的梅花掉了,王二赶忙捡起来。簪花李接过王二手中递过来的花儿,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个大拇指。
韩世忠浮雕像。
(二)茶艺陈
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在北庙北弄沿街的一家装修店里认识了阿陈。她在装修店里当服务员,卖瓷砖。
她四十岁上下,热情明媚,脸上荡漾着讨好的表情。我一进店,她就黏上来:“想买哪一种瓷砖?我们家的瓷砖质量是最好的。”
我扫了一眼,她家的瓷砖是好,但太贵了,我没有下单。但是,地板倒是颜色喜欢,价格也公道,我就买了。同时,和她成了朋友。
第二次去她店里买开关,她招呼我喝茶。她走到经理那里:“你的茶具,我借用半天啊。”经理做了个“好”的手势。
她回她的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我闻到一阵很特别的茶香,宛如山间新芽。
她把茶具搬到靠窗的位置,打开那一包东西,有茶饼,有陈皮,还有盐,摆了满满一桌子。她对我说:“我今天给你来个煎茶。”
煎茶?我没有喝到过。因为不知,所以我很认真地看着她一步步的手下功夫。
她等壶中的水煮沸,往里面加了盐。水再次沸腾,她倒入了一勺茶沫和几片陈皮,并用竹夹搅动。煮沸后,她把先前取好的备用水倒进去止沸,这时候,茶汤表面渐渐生出了茶沫。至此,茶汤也就煎好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好手艺,你什么时候学的?向谁学的?在这里卖瓷砖,太屈才了。”
她停了停,朝额前遮挡眼睛的刘海,吹了一口气:“我离婚了。前夫开过一家卖茶叶的店,我自学过陆羽的《茶经》,也曾跟着前夫一道儿去国外学过制茶、点茶和煎茶。前夫的店资金链断掉,倒闭后,扔下我和女儿。我在北庙北弄里租了一间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背着三十多万的债务……”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汤,给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她指着窗外北庙北弄里宋代大庙会的浮雕沙画说:“刚离婚那阵,生不如死,电时常断,饭经常烧焦,衣柜里全长毛,但看到浮雕沙画上,每一个赶庙会的人兴高采烈的样儿,还是说服自己要往前看,要往前走。”
我在对面听着,心疼她,也佩服她。
她有个梦想,要在这个城市里开一家茶社。她说:“你知道点茶吧?”
我用指头比划:“知道一点点而已。”
她继续说:“从唐代开始就流行点茶了。挑选上好的茶饼,使得杯中茶能被击拂出丰富的茶沫,借助茶沫在茶汤上作画。点茶在宋朝有极高的艺术地位,和焚香、挂画、插花并列,无论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我想把这种生活方式与更多的人分享。”
我接过她的话茬:“宋代的生活方式,在一千多年后的现在,同样得到了传承和迭代,有手艺的人们在咖啡上也表演起了这项绝活,叫作咖啡拉花。”
她拍拍手,应和:“茶为嘉木,能学宋代人一样品茶,心中必有一段春风,一朵清淡之莲。”说完,她示意我拿起杯子,和她一起将茶汤喝下。
宋代临平大庙会沙画浮雕。
(三)诗痴赵
住在北庙北弄的人都认识阿赵。阿赵才二十七岁,因为受遗传影响,患了严重的糖尿病,引起并发症,造成双目失明。失明前,他十分喜欢诗词,在大小报刊上已发表诗词有一百多首。失明后,他对诗词依然保持着一份热诚。他不仅能熟练地背诵出弄堂里墙壁上所有的宋词,还坚持自己创作诗词。他有一个贤内助,会将他口头创作出的诗词整理成书面文字,常常晒在朋友圈。
过了冬至节气,临平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这场雪比过去几年都要大,纷纷扬扬下了两天。雪停的时候,整座城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北庙北弄像宋代的古画一样变得壮观而又梦幻。
阿赵约我们弄堂里的一群人去他家,说是要学宋代的人一样举办个雪后诗会。我们去的几个人都不太会写诗,但自从他双目失明以后,就成了我们很多人的心理医生。我们常常有心头难解的困惑,都会找他倾诉。他总能帮我们化解心中的愁绪。仅凭这一点,我们都去了。
屋子里生了一个小火炉。
“来,来,来,我们以‘雪’为内容来写诗。”他招呼我们。
簪花李笑着说:“我会写的字,都不到50个。大雪天,我的店休息,我是来学习的。”
我双手烘在火炉上:“我妈妈昨天打电话来,说老家也下雪了。我突然想起她今年七十岁了,能看见的雪,一次次少了。以前在家时,我经常在她面前吐槽‘妈妈,生活好难啊!’她总是反问我‘有多难?现在觉得难,将来回头看看,都不是事儿。’她的这段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留在老家,会更好些?”我望着暖和的炉火,深呼了一口气。
“你妈说得对。一下雪,世界就变得一片洁白,好像那些过不去的事儿,也能被大雪覆盖,在时间中被遗忘,被治愈。”阿赵望着我,目光依如很久以前。
“这大半辈子啊,就像天空下了一场雪,刚开始神秘又美好,认真地看,仔细地听,精心地呵护,可不知怎么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满地的泥泞和斑驳,不忍直视更不愿意触及。”茶艺陈原本想叹一个“唉”字,看看我,又止了口。
阿赵听到这里,便说道:“在你们还没来之前,我让我老婆朗诵了一首周邦彦的宋词给我听,题目叫《无闷•冬》。我记得诗的下阙是这样写的‘凄切。念旧欢,聚旧约,至此方惜轻别。又还是、离亭楚梅堪折。暗想莺时似梦,梦里又却是,似莺时节,要无闷,除是拥炉对酒,共谭风月。’”
“这个我读过,多好的诗句呀!”茶艺陈在结满细水珠的玻璃窗上画着花,“挨过寒冬的办法是‘要无闷,除是拥炉对酒,共谭风月。’”
“虽然我现在看不到眼前的雪了,但心里的雪却因为你们的到来和陪伴,在此刻柔软地落下,那么白,那么好。”阿赵摸着胸口,“如果你安静下来,就能在黑暗中听到雪的声音,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簪花李站起来,走到我们中间:“人生选择什么,就必须承受什么,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这道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几乎已没有什么疑惑的余地。下雪天,再加上看到这小火炉,我就特别想念我那去世的老头儿。他在世时,会给我的炭火篮子里加满炭火,从来不觉得冷。”
房间里一片寂静。
许久,阿赵对我们说:“每年冬至,我都会写一首诗,破例的是今年的冬天什么也没有写,我好像离诗渐远了……”
“你可以把诗存到春天再写呀。”我对他说。
他笑了笑:“对的哦,那等到冰结的溪水重新流动,我就写两首诗。”
原本停了的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宋代雅集。
如今,我已搬离了北庙北弄,偶尔路过时,我都会在巷子里慢慢地走一走,时光仿佛在我走过的每一步里放缓,思绪也在我的一步一望中停留。熟悉的一砖一瓦在讲述着宋韵临平故事,记录着一个个俗世之人身上复刻出的新时代宋韵文化风采。
宋韵北庙北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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