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在老山脚

雨季的云南边陲淅淅沥沥,山腰间的竹林葱葱郁郁,麻栗坡县猛硐乡民族小学教师盘云坤指着不远处云雾缭绕的大山告诉记者:“看,那就是老山。”

53岁的盘云坤当过语文教师、班主任,也当过总务主任、校长,现在又回头当班主任。

给记者端上一杯茶,盘云坤抱歉地说:“我腰不好,上课讲20分钟就要休息,一会儿起身您别见怪。”

“需要改变恶性循环”

盘云坤是老山的孩子。53年前,他出生在麻栗坡县猛硐乡一个贫穷的瑶族家庭。虽然家里孩子多,但重视教育的父母还是将盘云坤送到了学校。

“不读书只能吃玉米饭”是一句流传于当地人祖祖辈辈的谚语,这里是真正的“八山一水一分田”,漫山遍野除了野树就是玉米和香蕉树,一些农民至今还习惯以木薯磨成的粉末掺入米饭作主食。

1983年,盘云坤考了全乡第一名,穿着带补丁的裤子,走几十公里山路来到猛硐民族小学读五年级。在这里,一名叫何友福的老师对他很照顾,不仅让他借住在家里,还管他吃饭、为他补课,这让盘云坤对教师职业第一次产生了憧憬。

1988年的夏天对盘云坤来说十分难熬。走下中考考场的他异常忐忑,父亲一句“考不上中师就回家种地”让他急得哭了好几场。最终,再度考取全乡第一的盘云坤重新背上行囊,前往州府的文山民族师范学校读书。

在学校,只舍得花两毛钱打一份豆腐的盘云坤,有一次却误打了自己从未吃过的臭豆腐。但也正因为这个失误,盘云坤遇见了自己未来的妻子——她是唯一愿意与盘云坤换菜吃的人。二人因此在学校相识相恋,这份感情也一直维持到现在。

毕业之际,20岁的盘云坤决定去老山下的猛硐乡老陶坪小学工作。“我就在老山脚下长大,乡亲缺乏科学文化知识,生病求神拜佛,洗衣粉误当味精用,有化肥也不知怎么用——不接受良好的教育,他们的下一代也会如此,需要有人改变这种恶性循环。”年轻的盘云坤暗下决心。

“酒喝好了就让她去学校”

老师们用上了电脑、打印机,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书声琅琅,如今的老陶坪小学焕然一新。当年半山腰的旧木房早已拆掉,学校外面是一条正在施工的山间公路,“有了这条路,以后不到一小时就能到县里”。

而在33年前的那个夏天,盘云坤只身一人从县里换了两三趟车后没了路,只能沿着泥泞的小路走了几个小时才来到破旧的教室。

那能称之为“学校”吗?天上下雨屋里漏,宿舍要放两三个盆接水,耗子在米袋上打洞,上课经常要3个班一起上……面对盘云坤,学生总是仰着头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还有许多学生上着上着就不来了。

最要紧的是让孩子读书。

附近村寨一个女孩已经15岁了,却还没有上过一天学,父母一直催她结婚生娃,盘云坤决定上门家访。第一天去,女孩父亲门都不开;不死心的盘云坤第二天重新上门,终于进门,他苦口婆心,女孩的父亲还是不听;第三天,盘云坤“三顾茅庐”。

“他说‘既然来了这么多次,那你就要喝酒,喝好了我就让她去学校’。”盘云坤回忆道。当年的盘云坤从没喝过酒,那天晚上却一连喝了8杯,第二天头痛欲裂。但盘云坤来到教室却惊喜地发现,女孩已经在班里了!

那些年,盘云坤劝说了17个这样的家庭把孩子送到学校。盘云坤白天上课,晚上就带3块学校发的煤石,提一架煤石灯到寨子里走街串巷,为乡亲扫盲。村民的家就是教室,盘云坤常常席地而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把字写在地上,“我指你说,就这样教大家一些简单的汉字”。有一次过节,盘云坤遇见了此前教过的一个“老学生”,他看见盘云坤便高兴地大喊:“我学会写名字了!”

“虽然苦,但生活有意思”

1994年,盘云坤所带的班级在县里统考中名列前茅,乡里把他调到了另一所边境小学戈主小学“救火”。

学校破旧的木屋在下雨天摇摇欲坠,盘云坤便和几个年轻教师去山里砍杉树抵住房梁。那时,大家经常一起到山上采菌子“打牙祭”,有次吃到了有毒的菌子,下午上课时上吐下泻,一连几天脸色都是青灰色的。

比起清苦的生活,学生的学习情况更让盘云坤放心不下,扫盲和劝学的工作仍在继续。雪上加霜的是孩子背后的家庭几乎都拿不出学费和书本费,盘云坤常常用自己的工资补贴孩子,甚至还会向父亲张口要钱。

虽然工作很苦,但在师范学校就认识的女友幸运地调来与盘云坤一起工作,这也让他清贫的日子有了盼头。

盘云坤与女友在老山脚下结了婚。结婚那天中午,盘云坤摆了7桌火锅,下午两位新人继续回校上课。“那时候虽然苦,但生活过得很有意思。”盘云坤现在仍然记得下午放学后与年轻的妻子散步的时光,“教书就是教书,家长也没有别的要求,晚上的星星很好看,月亮把大地照得通明……”

冬去春来,3年过去了,曾经的“垫底班”在县里统一期末测试中拿到了第二名。这时,民族小学——也就是盘云坤的母校——要将他调去当班主任。分别那天,孩子背着农家的香蕉集体到校门口送他。

邓金哨如今在县中心小学任教师,她就是盘云坤戈主小学曾经的学生。“是盘老师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激励我走上了教育的道路。”邓金哨说道。盘云坤看着她,当年那个考零分、交不起学费的小女孩似乎就在眼前……

“当班主任比什么都强”

“盘老师是我们学校优秀教师的代表。”如今的民族小学校长张春跃告诉记者。1997年初夏,盘云坤刚来学校便接手毕业班的工作,他决定从细处和小事做起:坚持检查宿舍卫生,抓上课纪律;还花了很长时间“摸底”,注意观察每个学生的个性,协调各科教师“对症下药”。一年后,班级面貌焕然一新,在小升初考试中也取得佳绩。

惜才的民族小学决定让盘云坤兼任学校总务主任。

那时的学校只有几栋砖房,校园毫无绿意。于是,盘云坤趁暑假时间与教师一起搞起了园艺。等到9月开学时,碧绿的苗圃和数棵小树已将校园装点一新。当年许多学生和教师家里都没有电视,为了让他们接收外界资讯,盘云坤又自筹2000元钱在学校安装了闭路电视。

2003年,当时的民族小学校长调走,32岁的盘云坤接任校长。升职的喜悦没有持续很久,盘云坤很快就发现行政事务缠身让自己难以做好教学工作。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一种失落感始终伴随着盘云坤,他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什么。2006年,他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放弃校长职务,重新做回一个普通班主任。

“回归”后的盘云坤如鱼得水。“当一名好的班主任比什么都强”,至今盘云坤都坚信这一点。

“教师光荣,我骄傲”

盘云坤现在是民族小学五年级班主任,与妻子住在镇上的廉租房。工作日他习惯早上6点起床,7点10分组织学生清扫宿舍和班里的卫生,吃早饭的同时吃下几片止痛药——严重的腰伤让他在讲台上连20分钟都站不住。

白天的忙碌结束后,晚上还有3节晚自习。9点下课后,盘云坤去学生宿舍清点人数并登记安全记录,到家时往往已接近10点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许多年。从1991年开始,一批又一批老山的孩子走出大山,如今盘云坤的学生里甚至还有他曾经学生的孩子。

现在,许多学生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逢年过节才能回家一次。“山路没有修好之前,村民出去一趟很费劲;现在方便多了,但班里的留守儿童也多了起来。”盘云坤感叹。

盘云坤的同事,在戈组小学就与他相识的贾老师也有同感:“以前五、六年级的学生才会住校,现在二年级的学生也住,许多时候似乎缺少了父母的爱。”这样的情况目前很普遍,一些教师既要负责教学工作,晚上还要负责学生的生活。

即使如此,盘云坤仍然认为教师是天下最好的工作。

盘云坤从校长职务上退下来不久的一个深夜,他从学生宿舍走回与妻子租住的小屋。妻子早已睡熟了,天地间万籁俱寂,盘云坤在即将要交稿的工作总结中挥笔写道:

“没有让人羡慕的成就,也没有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当我看到一批批学生走出老山,走向理想的工作岗位,去完成我未曾完成的事业时,我就想大喊:教师光荣,我骄傲!”

(作者系本报记者)

《中国教师报》2024年11月27日第16版 

作者:万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