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话剧《北上》剧照。尹雪峰摄
《北上》是一部内容与形式各领风骚又有机融合的话剧。它让我们领略到了舞台艺术特有的魅力。
要说清楚这部话剧,可能先要从徐则臣的长篇小说《北上》说起。也许在多年以后,有人会将《北上》这部长篇小说读成一部历史——关于中国大运河的历史。我们能想象,徐则臣在写这部长篇小说之前,做了多么详细的考察工作和田野调查。那些写运河史的史学家们,也许付出的精力比徐则臣还要多。他们看了许多历史记载、面对了许多有关运河的文物,但是徐则臣感应历史的方式与史学家们大不一样。他感应历史的方式,是一个文学家的感应方式,与史学家们的兴趣点、关键点也不一样。
一部写个人经验的小说,也可以呈现出丰厚的、博大的集体记忆;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也可以呈现出坚不可摧的历史真实。这大概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之一。
那么,话剧《北上》是否延续了小说体现的历史精神呢?我以为是延续,并且很好地延续和发扬光大了。杭州话剧艺术中心选择《北上》进行改编的原因,大概其中也有这一点:作品的历史感。剧中,从杭州到扬州,从扬州到淮安,从淮安到聊城再到通州,我们看到的既是船的航行路线,又是历史演进的路线。小说深邃的历史感,原先在文字里,现在在舞台上,在灯光里,在造型里,在表演中,相对于小说而言,“历史”变得更加直观。
从这个意义上讲,话剧《北上》已经不再是小说《北上》。
我们大概都注意到了这部话剧别具一格的架构:它既有竖线,又有横线,既在从前,又在现在——从前与现在经常是在同一个时间内于舞台同一空间中进行的。它们彼此是独立的,但又是相互呼应的。
这样一种架构方式,也是吸纳了小说的结构。小说《北上》写的是一条蜿蜒中国南北的河。写河流,很容易就会“顺流而下”,按河流的流淌方式,将作品搞成一条河的架构。顺时序、顺空间前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徐则臣打破了我们的预测。小说时间从1901年一下子跳到了2012年、2014年。当我们以为它要成为河流架构时,它又跳回到1901年,甚至溯流而上,到了1900年,最后又写到了2014年。正是这种别出心裁的架构,让我们读出了历史的千回百转、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记得2019年,原著小说《北上》研讨会上,我曾说:“这种安排,是否有值得我们探究的意味呢?但至少构成了一种阅读的魅力。”加之叙述人称的改变,我们不住地猜测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和来龙去脉,我们一定会有人世无常却有常的感叹与对命运的哲学思考。
通常,我们会说,小说是一门说事的艺术,哲学是一门说理的艺术。但,我另有看法:小说完全可以说理,关键不在于说,而在于怎么说。小说本就应该给人“理”:人生的理,生活的理,事物的理,天地的理。小说《北上》离不开这些自然流淌在字里行间的理。书中有很多精彩的富有哲理的句子,它们顺理成章地镶嵌在行文中,使这部小说变得厚重、富有力度,还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话剧与通常的小说相比,它不仅是说事的,还是说理的,而且后者有时比前者更重要。在话剧《北上》中,我们已经充分领略到了这一点:四周一片寂静,众多人物似乎都处于静止状态,而只有一个演员富有感染力的长段独白,有力地震撼着观众的心灵。
话剧的说理会使剧场笼罩着理性的光芒,而在“肯定之否定”的双方对峙中,那“理”就像反复打磨的剑,越来越亮,越来越锋利,结果就是观众被“理”征服。而舞台独白,其实也是在“肯定之否定”中进行的,我们在话剧《北上》中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点。说理之所以极富感染力,还因为它的说理总是与情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小说还是话剧,其实都与情有关。
话剧《北上》验证了“形式即内容”的论断。这是一部充满形式感的话剧。它改变了我从前看《樱桃园》《茶馆》等话剧的记忆。一个舞台,在形式上变化万端,让人惊叹。旋转的舞台,或升或降的船——那船本身就富有形式感。在背景幕上徐徐降落的角色名字、灯光、布景、道具,舞台上的一切,莫不具有形式感。但观众喜欢,因为这些都是“有意味的形式”。当那只饱经沧桑的船在舞台上徐徐上升,最终定格于空中时,一个词在我心中升起:永恒。小说是时间的艺术,戏剧是空间的艺术。一个有限的舞台空间,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北上》的“画面感”,是我个人话剧欣赏经验中感受最为鲜明和深刻的。它数次让我想到了绘本:我写了本子,而那个画家——当然是一个出色的画家,在完成插画时,绝不是对文字的解释,而是再创作。徐则臣的小说与话剧在舞台上的展示,非常像绘本中文字作者与画家的关系。那些画面,许多是徐则臣小说中并没有的,他只是写了一句,并无具象,但现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话剧中生动的画面。
观看话剧《北上》,我领略到了庄严。所有演员演出的认真,包括那些负责灯光、舞美等人员的认真,让人肃然起敬。期待日后,话剧《北上》经过进一步修改、润色,成为中国当代戏剧史上一部具有经典性的作品。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
《 人民日报 》( 2024年11月28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