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中篇小说」张行健|秋夜月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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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月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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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稿手记《秋夜月残》这部中篇小说,是作者带着沉郁伤感无法言状的情绪完成的。去年冬日,张行健老师的一位画家朋友不幸病故,仓促地走完他苍凉跌宕落拓不羁的职业画家的一生。朋友生前曾托张行健老师给他写一篇画评文章,但因为诸事繁忙,他一直没完成这个小小心愿,自以为之后还有漫长充裕的时间,没有想到好友突然离世,令作者唏嘘不已,也留下了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怀着对朋友深深的歉意及哀痛之情,作者以这位画家朋友的生平及艺术生涯为原型,创作了这部中篇小说。《边疆文学》编辑部改题目为《秋月皓的画艺生涯》,发表于2024年第十二期。作者将原稿发来作家新干线,嘱托以原题发表,在其好友周年忌日之时以为心忌。小说艺术地再现了一位职业画家坎坷苍凉,孜孜不倦追求艺术的一生。故事曲折感人,文笔力透纸背,情感深沉,读之令人动容。

本文 分上、下两期刊出,以飨读者。



·一·
丈二整纸的青绿山水画儿,在宽大画案上铺陈着,呆板画案上便有了山青水秀风生水起的态势……
这是仅完成了七成的画作,尚有许多地方需要悉心收拾,也有不少属于细节的局部要画者重点去突出和渲染呢!秋月皓轻轻舒口气,目光还是停留在画面上……
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轻轻地,轻轻地把画幅一头拿起来,用几块磁铁,把画幅平整地夹在画案对面的画壁上。
一幅山水画,便在装有铁板和画毯的墙壁上,富有立体意味地矗立起来。
秋月皓后退几步,带有审视、挑剔和欣赏的多重目光,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人都说,距离产生美。对于此时的秋月皓来说,这个距离在观照整体布局的同时,也能发现画作中的不足和瑕疵,起码,他现在就看出应该充实的或者说应点缀的几处:山坡里,绿草稀疏的地方,最好要一群黑黑白白的羊只和几头啃草的黄牛的;牧羊人呢,是要戴一顶草帽,或是拄一柄羊铲的;还有,山腰里流下来的泉水,在山脚下就形成了一条小河,小河与山村石路需要一条石板桥的连接;那么,石桥,弯弯的石桥上,要有过桥的老汉们,三个或两个,单行或挑着箩筐,老汉身后,最好跟着一条小跑着的狗儿;不远处的河边,尚须画一架亭子,亭子下面,是观光游客,也许是行吟诗人,一袭长袍,手里还摇一把蒲扇……
这些,是点缀,也是细节。绘画人都明白,山,因水而灵动;物,有人而活泛。画面因灵动而蓬勃生机,作品因活泛而充盈动感。在一个权威的拍卖会上,两幅品质相当,平尺一样的古山水画,甲幅中,因多了几个点缀性的人物,就比乙幅多拍了十多万!这个,懂些行当的人,还是心知肚明的。可见,山水画里人物和细节的不可小觑。
这幅丈二整纸大山水,秋月皓除了构图的满而不臃,结构的密而不塞,在运笔上是煞费苦心的。他干湿互用,设色明快,纯用水墨构勒山石,而树木、人物、屋宇则施以淡赭,细笔短皴花青与红色。他要精心营造一幅当下喧嚣之外的理想隐居环境,表达城市人探寻田园、要求静幽的深层心理。用市文联画评家文废墨对他的画评里的经典名句,现代理念下的古典情绪。这也是秋月皓这幅作品意欲表达的画面语言和丰沛内涵。
秋月皓笑一笑,一张开阔的脸盘上,也如同画面一样,显出一些鲜活和生动来。
他后退几步,并未转身,屁股却准确地寻找到他那把木椅坐下。木椅前面,一方茶几上正蒸腾着一杯咖啡,一缕馥郁醇香更多加杂着浓郁的苦涩气味儿,诱惑他又喝下了一杯。
他喝咖啡的样子一点也不优雅,相反,有些贪婪的架势,不像他的老同学从事花鸟画创作的林瘦竹那样,薄薄的嘴唇,轻轻触了水杯,一条灵巧的舌,便把咖啡的汁液抿到嘴里,或者,吮到嘴里,静静悄悄,无声无息。秋月皓不是,秋月皓阔大的嘴巴张开,厚重双唇吧唧一下,咖啡便倾倒进去,把胃部击打得咚咚作响,片刻,肚子里响起了另一种咕咕的叫声,是啼唤,是饥饿的警钟。对于秋月皓,这样的警钟是不定时敲响的,作画的半夜里,顾不上吃早饭的上午;瞎糊凑合了一顿午饭的下午……这两天,助手曲如岚不在,没人给他认真做饭了,今天的午饭他没顾上到外面摊上去吃,便顺手煮了一袋方便面,这不,几杯咖啡喝过,肚子抗议了。他思谋着,晚上该到外面,吃些什么……炒一碗刀削面,或者,弄两个小菜,喝二两……小小晕一下……此时,有了饥饿感的腹腔里又生发出一阵疼,是那种隐隐的有明显感觉的疼痛……
他下意识用手捺了捺腹部,想再揉一会儿,画案上放着的手机响了——
是他画院时的老同学,如今早已是市文旅局副局长的权步峰打来的。
权步峰约他晚上喝酒呢。
嗬,正要睡觉呢,有人送来了枕头。
电话那头,文旅局副局长的声音是宏亮的,底气是饱满的。
“一会儿过来吧,老同学,就在书荣酒楼,离你那儿不远,我还约了老林,约了文联的老友文废墨,还有我们系统里几位,周末了,放松放松……
秋月皓能听出权步峰声音里的喜悦。他猜想,权步峰又有什么好事了,他的口气,明显与前几次不同,前两次,是有求他的,或者说他们的口气里有谦卑的成份,还有,还有那么一丝乞求的意思,这些,粗中有细的秋月皓能听得出来。 
秋月皓深情地眊一眼墙上的画幅,再看一下表,见已四时半了,他决计先到林瘦竹那儿,和老林坐一会儿,再一同到书荣酒楼去。 
·二·
秋月皓是林瘦竹工作室的常客。
平时,作画累了,心里烦了,秋月皓也没什么好去处,骑着他的大电摩,嘟嘟嘟,便来到市文化宫了。三楼最靠边上的那间办公室,多年来一直是林瘦竹的工作室。
这就是上班的好处哇,这就是有单位的好处哇!公家的办公室,可以变相成为个人的工作室的。上班就是画画,画画就是上班!美着哩,哪像我,办个绘画班得先租房,弄个工作室,得租房!常常打一枪换个地方,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每每听到秋月皓这样的感叹,林瘦竹总是苦笑,无奈地似是而非地点头接着摇头,对他这位老同学,林瘦竹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初,他也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的,要不是那一场意外,或者说浩劫,要不是为了一次性领取那个什么金,秋月皓也不会断然辞职的…… 唉,都是些陈旧往事了,不说也罢。
林瘦竹这一段正精心画他的四条屏,这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梅兰竹菊,它们是新的条屏《麦子》《谷子》《高粱》《王茭》,谓之新乡土四条屏。之前,林瘦竹和秋月皓商量好了,二人全力以赴画好各自的作品,参加三年一度的中国美协举办的美展,二人各自都鼓着一口气,暗暗较着劲儿,自己的作品不仅要入围,还要争取获奖呢!林瘦竹心里明白,花鸟画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多年来是很难突破的,古老而传统的题材早被前人画到了一个极致,而新的载体,尚在摸索中尝试,既然是尝试,就得有些勇气和胆量,就得赋予作品以新颖的面目和丰富的蕴涵。这不,他的新乡土四条屏,可谓别出心裁,立意不俗,又要生动鲜活法度严谨。四条屏被林瘦竹有间隔距离地悬夹在画壁上,画作雏型的构图和初施的色泽,洋溢出的韵致,一下就吸引了刚进门的秋月皓。
哇塞——老林,这四条屏让人眼前一亮。富有创意是没得说了,它们唤回了城市人早已陌生了的乡土气息,况且,况且,况且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完稿后让文老师给你写个画评吧,保准能触动他的。 
秋月皓说的文老师,是市文联的文废墨,他平时以钻研美术理论为主,兴趣所致,也抽时间写本土画家的一些画评。秋月皓说,老林,今晚权步峰还邀请了文老师的。
哦——,权步峰还邀请了老文么,他要干嘛,顿了一顿,又问道,不会又生着点子要画吧?林瘦竹把脸转向了秋月皓。
林瘦竹人如其名,长得高高瘦瘦,如一株细长的竹子,一张白净脸儿也窄而长。走在路上,有风吹过来,他长长的头发如同几片竹叶儿,在风中摇曳飘动。多年前,他是靠了他笔下灵动的、清秀瘦硬、形态各异的竹子,加入中国美协的。而在次年,同学秋月皓凭了他气势慑人厚重大气而墨色凝重的山水画,也加入了中国美协,二人一时成了晋南这座小城美术圈子里的美谈。
之前,同是美院同学的权步峰看着高高瘦瘦的林瘦竹,又瞅瞅低矮粗壮的秋月皓,认真地开着玩笑说,你俩呀,真是选错行当了,你俩当相声演员多好,老林多像马三立,而月皓呢,像极了马季或者是郭德纲的,哈哈,还真够滑稽的……
林瘦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但他的话里也没什么恶意,便笑笑,以一个同学皆大哥的身份,宽容地说道,可不是么,咱班里,数来数去就你一个帅哥,和演员唐国强有一拼呢!
虽是一个班同学,林瘦竹比他俩大两岁,平时他们都唤他老林。
秋月皓却不吃这一套,他接了老林的话茬说,谁说不是呢,咱小权要人样有人样,要气质有气质,脸蛋白的,胜过范冰冰了,常常衣冠楚楚油头粉面,在文旅局上班,可屈才了,月月挣个死工资,牛年马月才能发财呀。咱小权,适合到南方,到深圳,当个著名的鸭子,一天接待十个八个二三十个花花绿绿的富婆儿骚姐们,洒洒脱脱工作,舒舒服服挣钱,三五年下来,几千万进账,身体未被掏空,洋楼拔地而起,荣光耀祖,成就伟业,成为咱美院毕业生的典范和楷模。到时候,小权财大气粗,苟富贵,无相忘,定会赞助我和老林出自己画册的,我看,文废墨也会给你写一本自强自立创业致富的长篇传记文学的……
秋月皓哈哈笑着,见权步峰脸儿一下绿了,便跑了开去,权步峰一边追着一边骂道,好你个秋磨盘,你这样嚎我,恶心我,看我不收拾你个磨盘脸——
秋磨盘是秋月皓上美院时,同学给起的外号,一是脸大如磨盘,二是他名字里有“月”,月亮是圆的磨盘也是圆的,多重因素,同学私下里便叫他秋磨盘。这本是学生时代的事了,连秋月皓自个儿也忘却,权步峰这人却记着,还使用在以牙还牙的关键时刻,想一想觉得又可气又好笑。
不过,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们参加工作不久,各自在单位里还是小角色一个。现在不同了,今非昔比的是权步峰,他已从一般科员升为副科、正科以至三年前的副处副局长了;而他秋月皓呢,当初大学毕业分配到丝织厂的绘图员到后来辞去职业,说好听些自己是职业画家,说句难听话,是在社会上靠画画谋生的游民……林瘦竹的生存理念是走一处不如守一处,市工人文化宫,早不如从前红火了,一个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微薄工资吃不饱但饿不着,他是只要能作画就行,条件不好也固守坚持,二三十年就这样挺过来了……
老林,你说权步峰这官迷今晚请咱有什么事,他不会无缘无故请咱们的,毕业后的多年来只记得他请了咱两次,一次是他搬家乔迁新居,一次是他升了副局长请大家欢聚,名为请客,实为索画。我记的清楚,第一次你给他拿的是既有家庭温馨又有艺术创意的四条屏,《石榴》《柿子》《葡萄》《苹果》,日子甜美吉祥事事如意的寓意,第二次是一张六尺整的牡丹图《花开富贵》;我第一次送给他四尺整张的《黄山迎客松》,第二次权步峰说他升了副处,让画一幅大山水,我就画了《春风绿满卧虎山》,那还真是用心之作,你想想,吃他一顿鸟饭,真不容易。今天,这个官迷又耍什么蛾子?不会是又变着手法索要咱的画儿吧?!秋月皓看着林瘦竹,认真地问。
谁知道啊,人家权局长现在可是春风得意呢,他没有好事,不会无缘无故请客的嘛……
林瘦竹平静甚或平淡地说着,一边在水龙头下冲手,他又扬起头来对秋月皓说道,你也过来洗洗手吧,干干净净赴宴去。
对,画画不画画,喝了官迷的酒再说!我早饿得肚子叫唤了。秋月皓哈哈一笑,嘴也张得好大。
·三·
远远的,二人能看到,书荣酒楼的大门前,站立着衣冠整洁的权步峰,
这孙子在迎客呢,啥时学得这么客气了!开电摩的秋月皓,偏转一下脑袋,提示着后座的林瘦竹,但见十步开外的权步峰一脸笑容地走过来,啊,二位老同学,远远就看到你们了,欢迎欢迎——
我们今天可是烧高香了,享受了让局长大人迎接的待遇。停下电摩的秋月皓赶快握一下权步峰早就探过来的双手。
你这张嘴呀,比你的毛笔还要快!同他俩握过手,权步峰说,你俩先上去,206雅间,我再等个人,一下就上去了。
206包已坐着画评家文废墨,还有他俩不认识的文旅局下属几个景区负责人。互相客气地寒喧介绍一番,就坐下了,当然,把两个主座的位置空下来。
很快权步峰就引着一位客人进来了,听介绍说,是什么公司李董事长,大家就李总李总的称呼。
权步峰让李总坐主位即尊者座,自己谦让了一番,坐在李总旁边了,还有三位貌容较好的中青年女子依次坐在权的旁边了。文旅局的一位科员坐在门边,便于接菜接汤倒茶水,是事先安排好照护大家的。
见人员成份复杂,结构多样,也不知道权步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桌上放一包软中华,秋月皓便抽出几支来,给全桌吸烟者让过,自己也燃了一支,猛收两口,便舒缓下来,作悠闭状。
等服务员上了三个菜时,权步峰很有仪式感地又隆重地把全桌人员正式地一一介绍,之后他说,今年国庆节之前,咱文旅局和市委宣传部搞一次规模较大的美展,这之前,市委宣传部文旅局和市美协已开过一次会了,今天请大家来聚,一是感谢李总对这次大展的鼎力相助,感谢文旅局下属各景区的热情参与;感谢美术评论家文废墨先生,在画展前后,还须你的如椽大笔写个述评,争取在省报刊发,造成更大声势,形成社会影响;最后感谢我的两位美院老同学老朋友、著名山水画家秋月皓和著名花鸟画家林瘦行,有他俩的参与,更大程度地提升这次美展的档次,这次画展具体由我负责。所以,这第一杯酒是感谢酒,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我先干为敬,再和大家共起一个——
权步峰潇洒地干了一个又和大家共起一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他的头发乌黑浓密,再加一张白净周正的脸盘,相互衬托得黑者愈黑,白者愈白。他的头发,比其他行政领导要长许多,这标明着他曾是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学美术的人卓尔不群,发型齐整又规范,全然不像秋月皓的头发那样无拘无束,四散飘逸。因为他不仅仅是行政人员,而且是行政人员中的领导阶层,副处也是处级干部,得有处级领导的严谨和整洁。平时上衣是黑色或灰色夹克,里面是雪白衬衣,这绝对是上行下效的领导服装,它不仅仅是行头,无形中成了身份的标志。多年来在行政单位干事,副科、科长和副处的岗位上,历练出了他颇具特色的行事风格和讲话的套路。
第二杯下肚,权步峰让李总举杯倡议,秋月皓两杯下肚,感觉自己的胃部渐渐膨胀开来,如同夏日荷花一样饱满开放,才看了看酒瓶原来是汾酒二十年的那款。这款酒是当下高规格的高档酒水了,觉得权步峰今儿个真舍得出血了……
正寻思间,只听权步峰说,这第三杯酒么,请我大学同学、著名山水画家秋月皓给大家提议——
秋月皓一下愣住了,他没想到权步峰会如此高看他,让他在这个特殊场合表现一下。别看他平时喋喋不休,能说善道,遇到正经发言的场合就紧张了。有时美协临时召集大家开会,十几个人,都熟悉,公开闲聊,他的笑话一个接一个说,逗得大伙哈哈大笑。美协主席一宣布开会,让大家逐个发言,轮到他时,他却紧张得又是卡壳又是结巴又是出汗。同样的人员,同样的场合,却有不一样的表现。用他自己的话调侃说,我这人就是乡村的南瓜和茄子,野狐狸和山土狼, 成不了桌上一道菜,上不了正经场面的……这会儿,他的额头挂了一层汗珠,果真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第三杯酒,就祝大家节日愉快,哦,不,是相聚愉快,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万事如意吧!他说罢一仰脖儿喝了个精光。权步峰打趣说,还以为老同学是春节的过年祝福呢,好,大家就吃个舒服喝个痛快吧——
赴宴喝酒的目的明确了,大家就按晋南小城的规矩,在前三杯一起碰杯之后,依次敬酒过圈儿。小城风俗特殊,所谓敬酒,不是敬酒者自己先喝,是让对方先喝,先让对方腾杯先喝一个,第二杯是敬让对方喝一个,表达敬意,第三杯是和对方碰杯喝一个……初来小城的客人不解其意,觉得应付每人的过圈儿至少要喝三杯酒,这还了得?这种热情待客也未免过分了吧?!
作东的主人如年轻,不知其故,便会说小城历来就这风俗,就形成了规矩,就这种劝酒法;年长的如文联文废墨之类,会对客人作一番较为详细的解释,诸如晋南小城,民风淳朴,人们也待客热忱。但毕竟农耕时代,尽管是粮棉之乡,依旧是光景窘迫。酒水对一个家庭,那是奢侈之物了,为了尽量让客人喝好饮足,主人千方百计思谋出一套劝客人多喝多饮的办法来。时日一长,就形成了晋南小城独特的酒文化。尽管现在生活水平好了起来,不再缺这一两瓶小酒,这一套饮酒劝酒的程序,对待外地客人屡试不爽。小城人的聚会更是运用娴熟,并发挥得淋漓尽致。
前三四个人三四圈儿过下来,大伙儿已喝得酒酣耳热满脸酒色了, 再加上有三位旅游景点负责人是中青年女性,还颇有几分姿色,大家的战斗力便被激活,过圈儿也不再有前几人的顺序,即一人过完另一人再过,而是中间也有了穿插,你没唱罢他登场,一时间热热闹闹乱乱哄哄……几轮几圈儿过下来菜还没顾上认真吃几口呢,酒倒喝了十多杯,那几乎是没有停顿一气喝下去的。秋月皓感觉自己的胃部起初在收缩着,关闭着,似乎在自我保护中作着应对的拒绝,可是酒的灌溉来势汹涌,一时难以抗拒,单薄的大门便被粗暴撕裂,酒们洪水般冲撞进去,瞬间溢满了他的腹腔……
他忙里偷闲赶紧捏起筷子,把眼前盘子里堆着的羊獬鸡肉,挑了一只肥腿夹到自己小盘里,他张开原本就大的嘴巴,半条鸡腿在他嘴里,被舌头调动着,被牙齿切割着,被饥饿的肠胃吞噬着,一下午的饥饿使他顿感到羊獬熏鸡的咸鲜味美入喉爽,肉嫩皮脆齿留香。正美滋滋地品味着鸡肉的细腻鲜美味道呢,这时权步峰举了酒杯,身后引了他们文旅局下属旅游景区的三位美女负责人,来到他身边,说,三位美女主任分别给你敬酒,还需要你的大力支持。权步峰又转过身子,对她们说,三位美女主任,我再强调一下,这位就是我给你们介绍过的山水画家秋月皓老师,这之后每个景区的山水画作品,一是要靠秋画家去实地采风创作,二是要靠你们好好接待,给他提供条件和素材……才有可能创作出咱们景区需要的有艺术价值也有宣传力度的山水画佳作。权步峰这么说过,秋月皓还没能反应过来呢,三个美女便分别给他敬酒了,说着几乎一样的客套话,什么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希望秋老师给我们景区画出杰作云云,弄得秋月皓一时不知所措,只有频频点着头,不停地接着美女主任们的纤纤玉手敬过来的酒杯……之前,他好像含含糊糊在电话里听过权步峰的来电,说想请他和老林两位老同学给他权步峰分管下的全市重点旅游景区画一批山水画作,尽量突出景区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当然也需要少量的花鸟画的……秋月皓想也没想,即兴回话道,这可是公家的事情,而且都是大画,这得事先谈好价格的。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下,说,咱见了面后细细谈,这当然是个大事啊……得详细规划好的……秋月皓尽管喝了不少酒,但脑袋还是清楚的,他知道权步峰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没有谈妥的事,或者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一般不会事先透露的,他今天怎么了,难道真的喝多了?林瘦竹紧挨秋月皓坐着,接着就该给他敬酒了,权步峰也几乎是同样的话,说道,如果说秋老师是咱市的山水画大家,那么,林老师则是花鸟画领军人物,这次旅游景点的作品,也有一少部分是花鸟画,林老师也极有可能给咱们画的,好好开敬吧……美女主任们自然听从顶头上司的命令,便挨着座位,一个一个敬酒了……
脸色通红的林瘦竹,用胳膊碰了碰秋月皓,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四·
秋月皓本想带林瘦竹到画室再坐一会儿,林瘦竹说实在不胜酒力,头晕目眩,还是回家了。秋月皓一人打着酒咯,孤孤单单坐在画案前, 一杯接一杯喝起了浓茶。
前些年,无论在外面喝多少酒,无论时间有多晚,他都会乘着酒兴作画儿的,他会暂时放下未完成的画作,去即兴画一幅斗方或四尺三裁的。他知道,酒后与酒前的画风大相径庭,酒后的他常常喜画大写意山水,大处着墨小处忽略,带有明显的抒情色彩,纵横奇宕,运笔放达,酣畅挺拔,古茂沉雄。而饮酒之前就不同了,头脑异常清醒的时候,他画作的构图平衡严谨,着墨浓淡有致,峻劲浑厚和浓丽强烈,坚实的笔墨与鲜明的色彩往往形成他雅俗一致、趣味盎然的艺术效果。这一二年不行了,酒后不想作画了,一是没那个冲动和欲望,心性不到,画儿是作不好的;二是没那个掌控力了,心劲不够手上便发颤,没法像过去一样作一幅别有风情的酒后山水了。
难道是年纪大了,54岁,对一个搞绘画的人来说,咋都不可以说大的,说如日中天倒很合适。想想过去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 包括潘天寿们,哪一个不是老而愈刚,衰年还变法呢,我怎么就未老先衰了?!
没有兴致就是没有兴致,兴致是茶水冲不出来的,是咖啡刺激酝酿不出来的。每每酒后,他都坐在画案前,欣赏或者审视对面画壁上自己未完成的画作,或者在床上躺上会儿,想一些离奇古怪不着边际的事情……
秋月皓睡觉很晚,每每睡觉都到下夜两三点了,而九点、十点钟他仅仅在床上舒展地躺一会儿,等待酒劲的渐次消去……
平时,他饮酒回到画室,一般都有他的学生和助手曲如岚在给他烧茶水或煮咖啡,也不时拿了毛巾帮他擦拭脸上额上的汗水。头觉得有些晕了,曲如岚还会轻轻地给他按摩额部,耳根部。常常他会在这种舒适痛快的爱抚中静静睡去,响亮的鼾声从他阔大嘴巴和圆润鼻洞里喷薄而出。
今夜,酒后的他颇感有些隐隐不适,这种感觉已有三、四年了,是腹部,是肚子里,具体哪个部位不适?他也说不清。秋月皓是个粗线条的人,在他的理念里,喝酒,就是图个精神的愉悦和舒展,同时也是肉体的痛苦和刺激,腹腔里不舒服甚至隐隐作痛,那是酒水在挥发作用哪,腹腔痛疼愈发牵扯得精神愉悦。思绪的飘逸和想象的跳跃,不正是精神欢愉的一个个组成部分么……
眼前画壁上的山水画儿,群山在高耸中绵延,山溪在流淌中飞瀑,树木花草好像一起在山水中摇曳律动……秋月皓意识到头晕和目眩了,便扶了画案边棱,退到他那间窄小卧室的木床上。
卧室并不窄小,因三面依墙放置了几排书柜,再加他安插在书柜中的小床,房间就窄小了。他躺在床上,随手可抽出头上边书柜里的书的。
现在,他后退式找到木床,一头躺在枕头上,下意识地探出手去,想抽一本随便什么书来翻一翻的,却从书中掉下两张照片来,拿起来细看,哦,是过去的老照片。一张是他们美院毕业时的全班照,一张是同一天毕业照之后作为一个市区老乡的三个人的合照——林瘦竹、秋月皓和权步峰。
作为老大哥林瘦竹自然站中间,他细细高高的样子,那会儿有风,风把他的偏分头抚弄起来,果真飘逸成一丛竹叶儿了。
在他俩面前,老林是老大哥的样子,在三十多人的班里,他依然是大哥的样儿,内敛,自律,整日整月认认真真读书,踏踏实实作画儿。也因这一点,开学一个月后,班主任老师经过认真考察,觉得还是让林瘦竹这样的实在人当班长最合适,林瘦竹却不愿意当,经老师再三做工作,勉强当了个挂名班长。第三个学年,院党委要在国画系学生中发展党员,层层选拔,又轮到林瘦竹了,这在大专院校的学生中,是极少数的,占极少比例。国画系给他已发下了表格,他说容他考虑考虑。两天后,他拿了表格到了系党委办,说,自己经过认真考虑,反复思索,觉得离领导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距离还很大,等以后自己做得好一些了,再向组织靠拢……林瘦竹就以这样的方式,远离了让其他同学求之不得的一团儿诱感……毕业前,学校还是给他评了个“优秀大学生”的称号和奖励,对他四年的美院生活,是一个极好的公允的总结。照片中在林瘦竹的右边,站着风度翩翩的权步峰。他一米七五的适中身材,玉树临风地站立在夏日的阳光下,挺拔而高挑。他的一头浓密黑发上过发蜡一样泛着油油光泽,阳光下能反闪出一些光影来,与他乌黑头发形成比对的是他一张周正白皙的四方盘脸庞,白肤与乌发互为映衬,衬托得他成了美院国画系的美男子了。之所以美男子的称谓没有持续地延展下去,并且发扬光大,是因为他的专业课程和美术基本功实在太平庸或者说太差劲。功课不行了,徒有其表的美男称谓也不再被同班和同年级的同学提及。权步峰自己也不忌讳这一点,他多次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人群说过,我考美院不是因为对美术的喜欢,是因为我的其它文化科目不行,才勉为其难地报考美院。侥幸的是我运气好,居然被录取了,总算迈进了高校大门,总算跨进了艺术殿堂。可是,我不是搞艺术的这块料,我也搞不了这神圣的美术,什么白描、写生,什么写意、工笔,什么泼墨造型,什么刻板摹本,什么结构图形,什么技巧工写,什么排列组合,什么运笔法度,什么画面语言……真的,我听起来就头痛,这就像一个不喜欢数学的人,成天给他讲微分积分、平方立方一样。不过,我权步峰也不是等闲之辈,我绝不会成为美院学渣的,我会另僻蹊径,或者说另起炉灶,会别开生面地有所作为,还请各位学友拭目以待……
权步峰自有他一套求学途经和求学套路。那几年他家庭条件不错,本人也不甚差钱,每次放假回到学校,他都要分别给班主任、系主任,之后的辅导员、系团委书记,送一些礼物的。有家室的他也想办法到人家家里拜访,没家室的就到他们的宿舍里去。
权步峰通常会带一些家乡晋南的土特产,如晒干的木耳,晾好的黄花菜,半袋绵核挑,一块土猪肉。这当然是送给有家室的人,没家室的,会根据他们个人喜好,送一盒特质象棋或围棋,或干脆一副麻将,两瓶老汾酒或一条中华烟等。之后,心机灵活的权步峰就不费那个功夫了,不会在故乡的农贸市场购买那些土特产,他会在美院附近的农贸市场自由市场里,买一块五花肉,买十几斤新疆大红枣,一副风尘仆仆之状,送到他须送的人家,言说是自家亲戚的家猪,是邻村基地的红枣……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权步峰貌似不经意的意思意思,用他的话说,瓜籽敬人一点心,就这一点点心,让收礼者看出他的热忱和诚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权步峰的诚恳执着还有他的一表人才,遮盖了他学业的欠缺和绘画的平庸,与他有关联的无论领导或是老师们,私下里不免这样思忖,那些学业很好具有绘画天赋的学生们,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时间不长,权步峰就担任了班里团支部书记,系里的团支委;又因了林瘦竹的一心学业,潜心作画,班主任就让权步峰当了副班长,作为林瘦竹的得力助手,林瘦竹作出规划和行动方案,权步峰便是具体落实者践行者……
第三个学年,就在林瘦竹用他自己的方式,谦逊(虚)而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离组织和同学们要求还相差很远的时候,权步峰同学深感自己的机会来了。其实,林瘦竹在客观和主观上都给了权步峰一个绝佳机会,当然林瘦竹没意识到。那一段他十分勤快地走动着,系党委书记的家、系主任的家、还有院党委书记的家……功夫不负用功人,终于,在第三学年放假的前夕,在院党委办的会议室里,他和学院其他十余位同学一起,举起了宣誓的拳头……
自那时起,权步峰的性情沉稳了下来,处理学院和班级的事情虽说热情未减,但明显地低调和内敛了,不再有之前的显摆和张扬。同学们私下里说宣誓之后的权步峰成熟了许多也老练了许多,常常不苟言笑的样子,在高标准要求自己呢!秋月皓私下里听到同学们的一些谈论,说是进步了的和要求进步的学生,毕业分配时大都会有一些好的去处……他便对林瘦竹说,老林呀,校方隆重白送你的一块玉石,你硬是转送给别人了,你傻也不傻,让人白白拣了个便宜。林瘦竹听明白了,淡漠地笑笑说,咱是画画的人,毕业后只要分配到一个和美术有关联的单位就行了,我倒没想那么多。林瘦竹的确没想那么多,权步峰却动了脑筋,在不久面临的毕业分配中,他如愿以偿分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后话,虽是后话,其中还是有一些内面故事的……
照片的左边自然是秋月皓了。他身子矮胖,很纯朴地张着一张大嘴,乐嗬嗬的样子。他记得当时和权步峰打趣道,男左女右,我自然能站在老林左边了。你么,性别界定不清,又有十分严重的女性趋向,当然站在右边更合适。说得大家都笑了,权步峰狠劲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道,知道你的臭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电梯里吃黄豆呢憋不出什么好屁来。几人的大笑还残留在脸上呢,同学们就拍下了这张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
秋月皓是典型的自由散漫分子,美院的几年时间里,他对感兴趣的专业课,一节也不曾拉下,对不感冒的公共课,几乎都不去上,班主任做工作也没用,班长林瘦竹更拿他没办法。不上公共课的秋月皓 并不是在宿舍里睡大觉,不是到外面逛大街,他常常是钻进阅览室里,看美术资料,要么一人骑上车子带上画夹,到郊外去写生。
秋月皓到美院报到后的第二周,周日就鼓动林瘦竹陪他到自由市场,在二手自行车专卖店里,挑了一辆加重自行车。那是永久牌的带梁自行车,当时已经过时了,已被新式轻捷轻巧的款式取代了,“永久”车就显得笨重老旧。秋月皓却执着要买下来,说它结实,耐用,便宜,小偷还看不上眼,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20块钱搞定了。还真是买对了,这种方便只有他知道。无数个周日里,或是他不感兴趣的课时里,他会悄悄地推出他的自行车,出了美院,过了汾河,直到岸边的西山上、村落里,他写生、素描,感受大山的气势,捡拾老村落的遗存,破旧的庙宇,废弃的石碾,墙角的农具,老黄牛身侧的农家老汉……他常常在老农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探寻到大山皱褶里的典故,在农家汉子山坡劳操而深深弯曲的脊背上,追溯古老而生动的象形文字……十多本厚厚的采风写生笔记本,是他对大山,对山溪,对村落,对山民,对渐次风化和转型嬗变的山民的生存状态的一种存留,一种追念,一种怀想,一种珍视,一种久久的品味和咀嚼。
秋月皓这种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作派,是不断引起师生非议的。首先是公共课的老师对他长期误课,多次上报系领导院领导,还有一些班干部也不停地打他小报告,他多次怀疑权步峰是打他小报告的骨干人员,苦于没有直接证据,他也想当面诘问权步峰,终被林瘦竹劝住了。
十分有趣的是,当院方给他一个大的记过处分的当天,他们国画系里却接到了省美协的通知,那是关于发展秋月皓为省美术家协会会员的通知。是的,秋月皓连续三年所参加的由省美协举办的美术作品大展,入选并获奖,达到省会员的条件。这是新时期美院恢复召生后的第二位学生中成长的会员,是美院培养扶持成长起来的青年画家,是需院方大力宣传并给予奖励的,这样一来,学院作难了,怎么办?
学院后来采用一暗一明的处理办法。某一晚自习时,全国画系的师生集中起来,由系领导宣读对学生秋月皓的记过处分决定;就在第二天上午,全院同学集中在校礼堂里,由院长亲自宣读秋月皓加入省美协会员并给予奖励云云……
秋月皓自然成了美院的知名人物,更是争议人物。那两天同学们向他祝贺的时候,他张着阔大嘴巴,扭曲着脸子说,哈哈,先打一狼牙棒再给两块水果糖,这真影响他秋爷爷的发育哩!周边同学们听得哈哈大笑……
美院毕竟是培养专业人才的院校,大家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评判还是基于实实在在的作品上,就如同中文系学生在省级以上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一样,大家对秋月皓还是刮目相看的。
四年,难忘的大学时光即将结束,他们面临着分配了。原则上,美院大学生们还是以分到本地城市为主,以专业对口为主。
林瘦竹当了四年班长,公正可风,踏实务本;权步峰当了四年团委干部,并且入了组织,未来可期。
秋月皓可以说是美院另类,他受过处分也受到表彰,他自由涣散却创作出一批批优秀山水画作;他不讨人喜欢却无半点害人之心, 还常常给大家说些笑话给人一些快乐,他在哪儿呆着,哪儿就会生发出嗬嗬欢笑……
同学们曾一度把他们三人称为“平阳三杰”,也有叫“平阳三怪”的,无论叫作什么,三人要毕业回到晋南平阳这个小城了,他们会分配到自己理想的单位么?
等待分配的日子里,秋月皓和林瘦竹仍然回到老家等待,而权步峰则推说有事要在省城住些日子,随后便回去……便有知情的同学们说,权步峰半个假期就住在学校里,在给他最后的分配作着必要的打点。
方案下来了,林瘦竹分配到市工人文化宫美术科;秋月皓分配到市丝织厂制图办;而最大冷门的则是权步峰分配到市文旅局的办公室了!那可是地道的政府官员了。
又有知情人士说,权步峰最初是被分配到市立第三中学团委的,他坚决不去中学,经过周旋和最后冲刺,居然到了谁都不会想到的文旅局了……
林瘦竹对自己的分配还算满意,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的工人文化官,运作还正常,市民们观看电影的还很多,电影是大家业余生活中的高级消遣,画不完的海报作不尽的宣传,还有许多版面陈列图文说明,都要求美工去完成呢!林瘦竹倒也忙碌而充实。
那个时间段的丝织厂效益很好,这个市级国营的小型企业,无论哪个部门,正缺着大学生呢,秋月皓的到来,给这个女多男少的企业增添了亮点和活力!
秋月皓还是挺满足的。年轻女工们鲜花一样,一张张靓丽鲜嫩的脸庞,仿佛都对他笑着,开放着,他顿感到生活如同国画一样美好起来。
酒后躺在床上的秋月皓,脸上浮出一片生动的潮红,他感觉自己睡着了,又似乎没入睡,在睡与非睡的边缘上徘徊着,这个夜晚对他是一个混沌与清醒的夜晚;写实与写意的夜晚;静谧平缓与跌宕起伏的夜晚;现实流程与回忆跳跃的夜晚……
·五·
人啊,如果能回到过去,秋月皓还是希望回到初到丝织厂工作的那两年。
他是被分配到厂里的绘图办公室的。制图,是先草拟好各种适宜上布匹的图案,经过反复修正,再经厂方领导研究,才可以最后印图上布的。
办公室原有几位绘图员,大都年纪大了,仅有一个是文革前的中专毕业,中等美术学校,其他几人系家族或传承,爷爷传父亲,父亲传儿子,几辈人都在吃着绘图行当的这碗饭。 
其实,这都是机械性地画一些图案,有具象的各种花卉图,如牡丹、玫瑰、月季花、喇叭花、石榴花、桃花、杏花、梨花、水仙花,也有抽象的图案设计,如山水剪影、远方城市楼房的轮廓、似桥似虹的弓形图案……当然,在秋月皓眼里,这都是传统的技艺活儿,和美术创作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布匹的图案是较少有纯艺术写意性的山水画花鸟画的,倒是有不少的细腻的工笔画。
几乎每个老画师都带一个徒弟,大都是女弟子,要么是自己的女儿或是侄儿。
秋月皓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小手工作坊里了。不过,他的到来,给小厂里吹来一股鲜活的风。大家都知道,厂里新分配来一个大学生,还是美术学院的,是专门画山水画的大学生!那个年头,大学生是时代骄子,是社会宝贝,对于一个小型企业,更是稀罕人物。
大家都用好奇抑或神秘的眼光打量他,看他低矮的身材,看他黑黢的脸庞,看他黑亮黑亮的眼睛,当然也看他阔大于常人的嘴巴。
有人说,大学生就长成这怂样?
有人说,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也有人说,人家可是牛皮灯笼,心里亮着啊!
这些议论像是那年九月的风,时时吹到秋月皓耳朵里,他默默地,心里却思谋着一些事体。是绘图办的几个老画工的形象让他有了创作的冲动。
那是三个同样沧桑苍老而面目有异的老画工,他们特征突兀,胖瘦不一。秋月皓要画他们三人的素描像,通过单纯的线条,去构勒他们各自的面部轮廓,并让轮廓的线条语言表达他们每人的性格特质和气质风度。尽管这种风度潜藏在他们日常的平凡或平庸里。秋月皓要通过他们眼睛的不同内涵,开掘他们不为人留意的原有气度。
绘图办前面有一个长长的宣传栏,平时夹放一些绘制的图案让大家观赏和评论。在经得主任同意后,美院的秋月皓把三位师傅的大幅素描,夹放了进去。嗬,一石激起千层浪,宣传栏前吸引了一批又一批观众,大家称赞不已。都惊叹说,太像了,太像了,不愧为美院的大学生!素描像也吸引来了小厂厂长。厂长是个文化人,年轻时曾当过小学教师,教过美术课的,七十年代中期出了行,来到这个厂子里,之后当了厂长。他有一定文化程度,也有一腔美术情结,他认真仔细地端详过后,说道,像,仅仅是一方面,这是形似,关键是神似,画出了人物的精神,这是主要的!我们绘图办有了这等人才,厂子以后大有希望!
这话自然传到绘图办。老画匠之一的谭师傅对秋月皓说,小秋,厂长很欣赏你,他工作很忙,还能留意你的作品,走,我引上你,到他办公室里,去给他画幅头像吧。
秋月皓在师傅引导下用心给厂长画了幅素描像,厂长很是喜欢,他没好意思往宣传栏里放,很工整地悬挂在办公室里。
秋月皓和厂长的友谊就此开始,他的似乎是美好前程的帷幕,也徐徐拉开。
那是两个月之后,厂长看了他关于乡村古旧农具的系列作品后,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在厂里一个宽大的会议室里,给秋月皓举办“秋月皓乡土物语系列作品”展,届时邀请市委宣传部、文化局、市文联、市美协相关人员参加,邀请市电视台、市报社记者向全社会报道。厂长一方面是打造秋月皓,更主要的是为厂子作全方位多角度的宣传,向社会展示一下这个一向不为人留意不被人关注的小厂子,其实也是藏龙卧虎、潜力无限呢!
秋月皓一面准备着,完善着作品,他力图画好每一幅作品的同时,也要把画作内容尽量和厂子生产的性质联系起来。如,古老的织布机、纺线车、弹绵花、压绵花、染坊,手摇缝衣机、织布纵线的迭子、钉板、旧式衣柜、旧式衣架、老式轿车、扇车、线板、袜子板、弹花机,他要通过这一系列与棉、与布有关联的具象和工具,让人们看到岁月的流逝和在这些具象上折射出的时代印痕,也唤起人们的一些美好回忆……
分配到市工人文化宫的林瘦竹知道了这个消息后,非常兴奋,他一面感叹秋月皓遇到了好领导,一面积极地为老同学的首次画展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介绍了市文联的美术评论家文废墨,认识了秋月皓,熟悉了他的作品,并给秋月皓写了一篇既有感性比对又有理性思辩的评论文章。秋月皓选取文章的一部分作了这个画展的前言。这是他们友谊的开始,也是绘画践行和美术评论结合的良好开端。秋月皓至今能记住那一段他认为具有经典意味的论述——
这是一组既现实又古典,既质朴又雅致的乡土物象,它立足于传统的乡土写实甚或是自然主义基调又能从笔墨遮掩下的气韵里扩散出作者沉郁且浪漫的倾向。秋月皓的使命不仅仅是对往昔的还原与复归,他是在打捞与晾晒的行为中进行反思与审度,站在另一个角度和透视点进行精神过滤和心灵审美……这些最具农耕时代乡土特质的系列物象,如果进行纯客体的展示和表现,仅是一种照像和素描,可贵的是秋月皓打开记忆的库存和进行艰辛寻根之后,发掘的是丰繁的乡土历史和奇崛的生成程序,颇具个人历史特质更有承载整个乡村记忆的内涵。这是一种指向,这个指向往往把观众和读者引进追寻根源的路途,从而复活灵魂,开拓深度,尽展空间,这便从意思升华为意义,从物象审视折射为心灵之光。
面对五彩纷呈的繁复时代和多元文化的交汇冲撞,每一位思考着 的美术人,必然会审视我们的生活观念、价值取向和艺术重构。人们无法避免时空对我们个体生命和个人生活的安排与塑造、修饰与更变,但作为个性化的美术创作则完全由作者去选择和判断,规划和践行,在人文关怀和忧患意识的关照下,去恢复许多被人们忽视和遗忘的传统,发掘人性中最具魅力的所在,记录并探寻它们存在的理由和生生不息的缘由与恒久力量,并由此生发出理想尊严和勇气。
我们完全有理由把秋月皓的乡土物语系列作品作为他心灵救赎的尝试和回报故乡回报新单位的作为。是乡土强大磁场吸引着他操控着他,来完成心灵约定。
那次画展不仅仅震动了全厂,也在全市的文化艺术界引起很大反响。全市的大小企业呢,也由此而倡导起各自的企业文化了。
秋月皓、林瘦竹与文废墨成了要好的文友。林瘦竹常常说,过一段和文废墨坐一坐,能提高咱们的美术理论水平呢。以前在美院,咱意识不到这点,常常忽略美论课,就连美术史课也不好好上,现在想想,后悔莫及啊!秋月皓深深点头,深有感触地说,他的评论不仅仅是表面的宣传,扩大影响,是对咱们作品的提升,还有,应该是理论上的指导吧。多年来咱们画画带有自由散淡的样子,由着性子画呢,这样恐怕不行,要有美术理论的修养和规范吧,用文废墨的话,要有理论上的自觉,要多多思索,思考大于创作。还是老文说得对。
自此,他们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三天两头聚一聚,喝点小酒,谈谈国画儿。
画展也出人意料地给秋月皓带来了瑰丽的桃花运。
好事成双。谁会想到啊。 
那是厂里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谭静雪,在画展后的这个美丽秋天里,亭亭玉立地走进了秋月皓的感情生活中。
谭静雪中等个头,高中毕业接了母亲的班,顺理成章在厂里工作了。她算不上特别漂亮,但很有韵味,这韵味从她笑眯眯的眼睛里,从她俏丽的嘴巴上,从她文静的谈吐中表现出来,含蓄但不失坦率,爽朗却有一定分寸。她白白净净的肤色给她增加了许多美的成份,这样,无论她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显得端庄,得体。厂部的宣传科是除了厂部办公室之外又一处让工人们羡慕的单位,工作相对清闲,干净,工种显得高雅,这诸多因素都在强化着谭静雪的身份和她的美丽。
还应补说的一点儿是,谭静雪是绘图室老画匠谭师傅的闺女,谭师傅的厚道和聪慧也遗传给了谭静雪。
厂里一位年轻的副厂长早就暗恋谭静雪了,也悄悄给谭静雪写了几封求爱信。作为副厂长,他是前几年中专毕业分配来的,身份是干部,而谭静雪是以工代干的身份。副厂长踌躇满志地一次次发出爱的信息,收到的都是十分含蓄的婉拒。这让他不解和困惑,也有几缕不快和气恼。
终于,副厂长找到了问题的所在,他是在一个傍晚时分,在厂外的林荫小路上,偶尔发现了一块散步并亲密交谈的谭静雪和秋月皓。
早在画展筹备期,秋月皓的一幅幅国画作品就撼动了谭静雪,她没想到这一幅幅佳作就出自这个其貌不扬,黑黢低矮还有那么一些土气的年轻男子之手。接触这男子,还发现了他的豪放和腼腆是相伴的,还有,在她谭静雪面前,无论说话还是做事,他的表情是腼腆的,有那么一缕内在的羞涩。细腻的谭静雪从秋月皓的腼腆和羞涩里,读出了别样的内容,破解了他内心的些许密码……
谭静雪没有想到,几天之后,秋月皓居然来到她的宣传科,把他刚画好的一张炭笔人物画像交给了她,他大大的嘴巴,不好意思地笑着,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这是四尺整张竖向的人物画像,谭静雪的全身形象跃然纸上, 他并没有约了静雪专门给她画素描的,他是把谭静雪的肢体形象、形体语言、面部表情、一笑一颦,特征部分烂熟于心而创作此画的。谭静雪的静态和动态,平时走路的节奏与身体协调的美感,都要在他的素描中得到真实的再现和艺术的强调,所谓强调,便有夸张的成分在局部体现。从专业角度说,这幅作品属于超写实素描,它精确的用线,清晰的处理,精微的聚焦,细而不腻的格调,明暗的比对,肌理视幻的效果,洁净明快的追求,可以说秋月皓都把它们发挥到了极致。有一点稍微明显的夸张是在表现谭静雪耸起的双乳,把一个大姑娘的成熟优美而无比神圣的胸脯,带有抒情和礼赞的描绘,强化主人公的健美与性感。
这是秋月皓的用心之作,每一个笔划每一个线条里,都倾注着对谭静雪深情而含蓄的爱。
谭静雪咋能感受不到呢!
她哪敢把画儿挂在办公室呀,她悄悄地挂在她闺房小木床的墙壁上。
每每看一眼,她的胸脯就起伏着,一颗大姑娘的心,便咚咚激跳不住。
是谁,把我家雪儿画到墙上了,真是像像的。谭婷雪的母亲喜滋滋看着,问着身边的老头谭师傅。
哎,是我新接收的徒弟,分配到厂子里的大学生!谭师傅底气十足地补说一句:我的徒弟!嗯嗯,
这个徒弟有望成为谭师傅的女婿。
秋月皓与谭静雪很自然地确定了恋爱关系。
俗语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
他们俩当然说不清谁先追的谁,确实是谭静雪第一次邀请秋月皓看电影的。
秋画家,感谢给我画了那么好的画像,今晚请你看电影吧,给一个小面子;谭静雪邀请他,自己脸却红了。
好的,太荣幸了。我骑车子带你去吧。秋月皓的眼睛里蹦着豆子样喜悦的光点。他上班后就在离厂子二公里地方租了一间民房,平时上下班就骑着一辆加重“永久”牌自行车。
不用,咱俩走着去,电影院又不远。
八十年代末期的电影业正方兴未艾,看电影是年轻人谈恋爱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静雪相约的第一场电影又是一场国外的爱情片,看得二人心情激荡。
出了影院,天上飘洒着初冬的第一场瑞雪,地上已落了一层银白。两个人兴味盎然都有雪地散步的意愿,便在滨河公园里散步。夜幕里的公园曲径通幽,因了天上地上的雪,显出一片朦胧的白。雪是白的,静雪的脸是白的,它们在互相映衬么?静雪脚穿半高跟皮鞋,脚下一个打滑,她惊叫一声,下意识里抓住了身边秋月皓的臂膀,秋月皓也探出胳膊,搂着她的腰肢。
小谭,你的名字真好,富有诗意!谭静雪小他两岁,故叫她小谭。
谭静雪笑一笑,说,这名字是我老妈起的,生我时,屋外下着大雪,静悄悄没有声息,就给我起了这名字,没文化的老妈歪打正着,起了个还不难听的名字。
很雅致的,超凡脱俗,名如其人。秋月皓早已没了之前的紧张,在一个钦佩和羡慕自己的姑娘面前,他从容自信了许多,嘴巴子也利落了许多。他接着说,在咱们这个年龄段里,女生们无论城乡,名字里离不开叶呀菊呀芳呀梅呀兰呀草呀桂呀艳呀,哪像你,静雪,意境美好!
看你,光顾上说我了,你呢,秋月皓,皓,我前几天专门查了字典,皓是洁白明亮之意,秋月皓,秋夜,皓月当空,意境深邃,美伦美奂,应该也是一幅国画儿吧!谭静雪笑着看着秋月皓,对他的名字由衷赞美。 
可是,可是,小谭,我名不副实,我又黑又丑个子也不高,还生有一张大嘴巴子——
他没说完,谭静雪就用她柔软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她连连说道,不让你这样说自己,以后不允许你这样说。一个男人,他的魅力决不在外表,在于他的内涵,他的能量,他的才气,还有,他的性格。后面的这一切,你都具有,何况,你一点也不丑,你有男子汉的气质,黑一点怕什么,黑也是健康的美!谭静雪的话是真诚的,秋月皓被这种真诚感动着,他动情地把姑娘一把搂进怀里,捧着她白晰而此时泛了潮红的脸,用他阔大的嘴和厚重的唇,第一次亲吻了谭静雪……他只感到姑娘鼻孔里生发的两缕热气,萦绕着他的脸。
在公园的亭子下面,他俩就这么拥抱着,一直坐到了深夜。
雪落无声,冬夜温馨。
季节走进深沉的时候,谭静雪的生日来到了。
这天冬阳晴好,未曾落雪。秋月皓谭静雪连看了三场电影,并在街上的酒馆里喝了些白酒,以示庆贺。  
在秋月皓租住的屋子里,两人激情澎湃地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
秋月皓用他握了多年画笔的大手,先是笨拙渐次灵巧地抚遍了心爱姑娘的全身。美术学院毕业的他,在校时曾多次画过女性模特的裸体。他起初和所有男生一样是激动的,甚或两手颤抖过,之后,他和他们就平静了,就理性了,和上其它课目一样,有程序地完成该完成的作业。后来,他更喜欢画一些老者的模特,老农民、老工人、拾荒者……他们因长年累月地劳作而变形而畸形了的四肢和身板,是他们写生和素描的最具价值的素材。
如今,面对深爱自己而将属于自己的可爱女子,一向没个正形,嘻嘻哈哈的秋月皓,感激得泪流满面,他要把自己作为一个礼物,完整而完美地送给她,让她二十四岁的生日活色生香,烘云托月;风起 云涌、穿云裂石……  
也就在这间小屋里,他们订下了明年春季阳春三月结婚的具体日期。
时间的脚步朝着温暖走去,就是一步步逼近他们的婚期,半月,十天……
这中间,厂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说惊天动地也不为过。
本市南机场(飞机场)退休下来的一架大型客机,本该寿终正寝安全着陆的,场领导为了创收让它变废为宝发挥余热,可以载满全市各单位的员工们,在全市上空飞转一周,让把坐飞机作为奢望的普通上班族过一把飞机瘾,那是每个有意向的单位和飞机场提前联系,排队订机,也是单位领导为本单位员工们办的一件福利。
按排队顺序,终于轮到秋月皓所在的小厂了。
不是每个员工都有享受坐飞机的资格的,飞机上可容纳110人,而全厂三百多号人,怎么办,厂领导研究后让资深的老员工、劳动模范、对厂子有贡献的人们,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厂领导们率先享用这一待遇,这项工作由那位年轻的副厂长具体负责。
登机环游人员名单很快就定好了,谭静雪与秋月皓都在名单内,当然也有老资格的谭师傅了。可是到了全厂环游人员在厂里集中上汽车准备开往机场的时候,人员名单却有了变化,秋月皓和另外两个工龄短的人员被裁了下来,说是厂领导慎重考虑决定的,其实是副厂长的个人行为。对秋月皓的妒恨一直藏在心里,这是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其实,副厂长正在追求厂里另一位姑娘,他把秋月皓的名额,悄悄给了那个女孩了。
秋月皓虽有一肚子怒气,表面上装得很坦然的样子,对车上的谭静雪说,雪儿好好看看城市的大好河山,20分钟,很快就回来了,我在厂里迎接你,我没事,以后机会多的是。谭静雪点点头,深情款款地对秋月皓说等我啊,晚上咱一块看电影儿……
车子驶离了厂子,向机场开去。
秋月皓心里却一团乱麻,糟糟的,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缘故,又有空落落的感觉,一颗心,被拽扯得生疼生疼。
半小时后,厂通信员惊愕而气急败坏地带来一个惊天消息,环游城市的客机,起飞不到十分钟,居然在郊区坠落了!
秋月皓疯了一般跟了厂里人往南郊区跑去……
客机上的人无一生还。
赏识秋月皓的厂长、谭师傅还有他心爱的姑娘谭静雪,在这场事故中都不幸遇难了……
秋月皓悲伤欲绝。
丝织厂自此元气大伤。
这年夏天,秋月皓一次性买断了厂里这份工作,离开了这个留恋又伤心的地方。他成了一个城市漂泊者,一个名副其实而又艰辛无比的职业画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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