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之先觉,命世之大贤。”魏源生在一个偏远又偏僻的小地方——湖南省邵阳市金潭,所居之地当时顶多算“十线”,而后成为“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出生地方比魏源好的,站的位置比魏源高的,读的学问比魏源深的,多而又多,魏源何以傲立群雄脱颖而出?
考其成功之道,有六条:读书、交友、漫游、参政、才智、湖湘。
单论交友一道,李柏荣著《魏源师友记》,对魏源一生交友加以梳理,举出魏源一生好友233人。交友之多、之广、之深,魏源完胜许多书虫。
魏源像
“终不谒见”穆彰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魏源跟一些困守象牙塔的书呆子大不同,他喜欢漫游天下,了悉山川地理,饱览大地秀色。晚年回顾人生历程,魏源不无得意,夫子自道:“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高铁时代,半日千里,这不是事,脚力时代,跬步丈量,殊为不易。
热衷出游之外,魏源又怀着相当热情来交友。魏源少年负壮志,曾在门楣上挂联励志:“读古人书,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谋救时方。”这与左宗棠的青年志愿,不谋而合。左公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1814年,魏源别了新婚之妻,与好友邓显鹤一同北上,去京城看大世界。在这里,他结识了一生受益匪浅的诸多良师益友——陶澍、林则徐、刘逢禄、贺长龄、龚自珍等。魏源交友的一大原则是“友天下士”,而不“交朝政官”。孔子说的交友原则,友直、友谅、友多闻益,正是魏源交友之所守。
有关家国书常读,无益身心人莫交。道光二年(1822年),魏源以乡试第二名考中举人,才学已闻京城,“默深先生应北闱获录,遂长居京师,陶文毅公深器之,为之游扬于朝。”近代湖南崛起,陶澍立首功,他天生一双识人慧眼,慧眼识人,诚心汲引。左宗棠当民办教师,名不见经传,因一副对联,他召左公一夜长谈,惊呼其是救时奇才,并结为亲家;魏源声誉鹊起,以成其绩,陶澍可以说是识拔魏源第一人。
经陶澍大力推荐,魏源在京都名声渐起。尽管陶澍在魏源人生成长中作用很大,但有些话,魏源也不听陶澍的。当时朝廷上炙手可热者,有权臣穆彰阿,宦耕极深,入军机二十多年,人称穆相。陶澍先在穆相那头帮魏源吹风,说魏源如何才气逼人,人堪大用,为魏源仕进铺路,“又欲其投贽穆彰阿以取巍科(高第)”,魏源却是不听、不去,“先生不之从也”。
有此大好机会,魏源为什么拒绝?魏源在北京游历,听了太多穆彰阿故事,晓得穆彰阿非忠义之臣、骨鲠之士。穆氏居朝,没干多少好事,道光之后,咸丰恶之,对其恶评一连串,曰“倾排异己”,曰“固宠窃权”,曰“其心阴险”,曰“畏葸无能”,曰“恃恩益纵,始终不悛”,忠义如林则徐,便是他陷害的。官品虽高,人品却低,魏源“鄙其为人”,不去攀附。
魏源不去,穆相竟来。奴才好用不管用,人才管用不好用。人才要用,穆彰阿自降身段,亲顾茅庐,魏源却是慢不为礼。你来,也不理你。“穆相其时正宏奖风流,欲罗致先生,亲访之于寓次,先生慢不为礼。”
魏源爱交友,但权臣高官,即使“遂坎坷终身”,也“终不谒见”,魏源的刚正由此可见。魏源交友那么多,没权臣,没奸臣,没小人,没坏蛋,如陶澍,如龚自珍,如林则徐,都是高洁之士。
魏源交友,也有一个不可解处。他与曾国藩“声气无通,只字无考”,这个是相当奇怪的,两人皆湖南人,且是同乡宝庆府人,何以不通声气呢?王开林曾开列两个原因:一,穆氏十分器重曾国藩,魏源视曾为穆党,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二,魏源同情太平天国,曾公镇压太平天国,如此大是大非上有大非,自然是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一,敌人的朋友未必是敌人,二,先前两人都在京都,太平天国还没发生嘛。曾魏两人如此隔膜,还须方家细研。
魏源《海国图志》,日本早稻田大学藏
和龚自珍穿一条裤子
魏源不是天生社牛。魏源字默深,其名有典,取自东汉扬雄“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魏源不口吃,但不屑于夸夸其谈。早年间魏源终日默坐,整日深思,“寡言笑,鲜嗜欲,虽严寒酷暑手不释卷。至友晤谈,不过数刻,即伏案吟哦。”有一事最能体现魏源苦读之功,魏源足不出户,偶尔出门,群犬相吠,连家犬也不认得他。
“然则谈何容易?不有学也,不足谈;不有识也,不能谈;不有胆也,不敢谈。”三个屠夫说猪,三个婆娘说夫,三个秀才说书,把自己提高到什么段位,才可以跟什么段位的人来交朋友。
刘汉武《魏源传》考证,魏源与龚自珍相识于1819年,其时,龚科考落第,上公羊学专家刘逢禄深研班,恰好魏源也在,两人就成了同学,“源也雅材,龚自珍友之。”旗鼓相当,学识相孚,两人三观也同,都立志“经世济国”,于是一拍即合,“龚璱人、魏默深为文,有偏霸之才,纵横学《国策》,廉悍学韩非,颇足补桐城所未逮,而为道、咸间飞将。”
两人是同学,是同年,是同事,还是同病相怜。1826年,清朝学术界的双子星座,同考同落第,两份考卷“经策奥博”,老师刘逢禄也兀自感慨,作《伤浙江湖南二遗卷》,“翩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萍踪絮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闉。”
龚魏龚魏,“龚魏齐名,肇始于此”。史上有一种称誉,叫名人合称。一加一大于二,两人多人能合称,可以长彼此名气,如李杜,如韩柳,如建安七子,如竹林七贤。如要合称,要素有三:同世,生而逢时;当量,旗鼓相当;情谊,情深义重。两人彼此毫无感情,肯定不会合一称呼,岳飞与秦桧,不见称岳秦。同一当量的文人,最容易文人相轻,白白失去了合称机会;同当量的文人,文人相重,合称之后,可以彼此借重。
龚魏两人常常一起读书,一起饮茶,一起衡文,彼此学问互提,思想互激。魏源学问与日俱增,很大程度就是,放下书本,跟友谈论,两人面对面谈,你一句话激发我思想,我一句话激发你思维,“学《公羊》于刘申受先生逢禄,古文辞则与董小槎太史桂敷、龚定庵礼部自珍诸公切磋”。
魏源作《答友人问西北边域书》,长文万字,与龚公《西域置行省议》同声共气,可见两人情谊。龚公过世,魏源作联哀哭,“天下谓奇人,骂座每闻惊世论;文坛摧异帜,剪窗犹忆切磋时。”每闻惊世论,说的便是两人学问相长,思想共鸣。
龚自珍锋芒外露,魏源深沉内敛,因为三观同,性格反倒是互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常常放言无忌,魏源提醒他:“吾与足下相爱,不啻骨肉,长恨足下有不择言之病。夫促膝之谈与广廷异,良友之诌与酬酢异。若不择而施,则于明哲保身恐有悖,不但德性之疵而已,此须痛惩创,不然结习非一日可改也。”输心以真,感情方深。
龚魏情同兄弟,“在扬州,客默深所。默深长身,定庵服其衣衫曳地如拖练。或大雨外出,而下衫泥湿归,则掷于帷帐间,不知为人服己服也。”龚自珍去魏默深家做客,一住就是个把月,龚公外出,穿起魏源裤子,风雨中暴走,把魏源裤子弄得泥糊八尺,末了,魏源给他洗裤子。
形容两人友谊深切,有很多词汇,莫逆之交,金兰之交,刎颈之交,桃园之交,等等,魏源老家只有一个俗语:穿一条裤子。
陶澍行书《论帖》轴
林则徐托书如托孤
陶澍,字云汀,湖南安化人。张之洞与人论道光以来人物,“当以陶文毅为第一”。
陶澍是清朝重臣,政绩卓著,“晋赠太子太保,依尚书例赐恤,赐其子桄主事,谥文毅。祝名宦祠”。对湖南崛起于近代史,也应首推其功。
魏源与陶澍都有神童之誉,都生在湖南梅山地段,喝的都是资江水,深受梅山文化浸润。当年陶澍家贫,曾到魏源老家金石滩,向魏源祖父求学资,陶澍为官后,打发人来还钱,魏祖不受:“钱财为流通之物,吾非借以谋利,愿尔主人在官清廉,爱百姓足矣。”
魏源到京都,陶澍不倦汲引,不仅因为赏识魏源才学,也为回报当年一饭之恩。魏源与陶澍交往数十年,陶澍之道德文章,对魏源影响甚大,“源自弱冠入京师,及来江左,受公知数十载。”还有一层关系是,魏源之父曾是陶澍部下,上下级关系很好,“礼遇之,不以小吏待也”。陶澍转任封疆大吏,魏源作诗表心:“每欲追风去,甘为汗漫游。”陶澍正需人才,延魏源入幕。
从1825年到1839年,这是魏源从幕岁月。之前他曾在贺长龄幕下,在陶澍处,是魏源最快乐的时光。清朝幕友制度,幕友并不入编,主客之间,合则留,不合则去。陶澍出题,魏源调研,一个决策,一个献策。入幕陶澍期间,魏源在漕政、盐务、河工、币制等四方面,兼具理论与实践。江浙是鱼米之乡,南方粮食运送京都,曾有海运与漕运之争,陶澍将此课题交与魏源。魏源深入调研,广泛调研,改漕运为海运,得到朝野上下认同。
魏源与林则徐,在京城就结识,在陶澍这里,更成相知。陶澍是总督,林则徐是巡抚,魏源是幕友,三人“志同道合,相得无间”。于私是茶谈酒叙,于公是经世致用,魏源常去林公那里,给阅卷,作彻夜交心谈。
魏源著《海国图志》,更是直接得益于林则徐。林公虎门销烟,为国办事而遭罢遣新疆,“发往伊犁”。中秋八月,林则徐行至镇江,魏源赶来相见,在一家小客栈里,两人先是抱头痛哭,后是彻夜与谈,“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这次相晤后,林公把他在广东收集的《四洲志》《华事夷言》等交给魏源,如托孤一样,郑重托书。睁眼看世界,谁是第一人?一说应是林则徐,魏源是秘书,而林公是领导,“师夷长技以制夷”,肯定是林公首倡。且算是集体思想吧,睁眼看世界第一人,说是林魏,更准确了。
魏源交友,有三点值得效法:心要正,交正友;学要高,交高朋;要与立言立行立德等人交知心好友,方能出类拔萃。(责任编辑:沈沣)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