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吴越争霸里的“说谎”

提到吴越争霸,大家最熟悉的可能就是卧薪尝胆的故事,这是课本上学到的。大作家蒲松龄有一幅著名的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其中下联就提到“卧薪尝胆”。这个故事的确很动人。董铁柱先生《“谎”:〈吴越春秋〉里的忠与谋》这本书,关注吴越争霸中的“说谎”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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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吴越春秋〉里的忠与谋》,

董铁柱 著,中华书局出版

为什么要用“说谎”的视角?

首先读者可能会好奇,为什么这本书要用“说谎”的视角?其一,因为《吴越春秋》这本书的特点。作者指出,这本书长期被归类为稗史或者小说,被认为和《史记》《汉书》相比,有很多的“失实之处”。因此“谎”在《吴越春秋》就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大量描述了吴越争霸过程中的各种谎言,一层是《吴越春秋》的叙述本身就被认为是在说谎。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吴越春秋》的作者和成书背景。

《吴越春秋》的作者赵晔大家可能并不熟悉,我们都知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其实在汉代学者身上也有很多励志故事。这位赵晔,字长君,会稽山阴人,年轻时曾经做过县吏,奉命迎接督邮。赵晔认为做这类仆役工作可耻,因此扔掉车马走了,转而走到犍为资中县(今四川内江资中县),拜大儒杜抚为师,学习《韩诗》,深入钻研。积二十年,与家里断绝往来,不回去,家里甚至为他办了丧事。而他在杜抚逝世后才返回。州中征召他增补为从事,他拒绝就任。后又被举荐为有道之人,恰好在家中去世。可见赵晔的生平很有传奇色彩,也折射出东汉人的拜师传统。赵晔学习的是韩诗,韩诗是汉代传授《诗经》的重要传统,与齐诗、鲁诗并称。因而他对《诗经》有很深的研究,著有《诗细》,据说东汉末年大学者蔡邕就很欣赏。《吴越春秋》是他的另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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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雍正十三年果亲王府四色套印刊本《左传》内页

关于吴越争霸的记载,此前记载比较集中的《左传》和《史记》,但是在详尽和连贯程度上不够。《吴越春秋》比起此前的著作,更为详尽地讲述了勾践战败称臣,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终灭掉吴国,实现称霸壮举的整个过程。正是因为过于详尽,所以这本书会被贴上“稗史”的标签,认为里面许多都是赵晔虚构的内容。看上去,《吴越春秋》里的“说谎”行为无处不在,这是历史的真实表现,还是作者的刻意为之?作者想通过这种笔法传达什么?这就为采用“说谎”的视角来理解《吴越春秋》敞开了大门。

其二,作者采用这种新的视角来解读古籍是有底气的,因为一方面,作者的确对传统典籍较为熟悉,比如作者细致梳理了先秦家中“隐”的观念,包括我们最熟悉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里的“隐”就和“说谎”有一定的关系。孔子之外,作者还梳理了重要思想家,如孟子荀子和孙子等对于“信”(谎的背面)的认识,比如孟子就讲:“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讲“言不必信”,是不是觉得“诚信”不重要呢?只能说,孟子以为,与道义相比,“信”与“果”是第二位的,亦即在极端的情况下,只要符合道义,哪怕不信和不果的行为也会得到肯定。

比如关于孟子,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对于孟子的行为,我们可以理解为他觉得齐王不能做到礼贤下士,过去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士可杀不可辱”,对于“士”的礼数稍有差池,可能就会让“士”感到不受尊敬。所以孟子的高调表现是在捍卫自己作为士的尊严。他的这种做法其实就在维护他所强调的道义。所以说,赵晔的叙述方式是能在先秦经典中找到脉络的。

其三,作者不仅梳理了先秦的经典,还借鉴了西方人研究古典文本的思路。因为作者本身是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的博士,受过系统的西方古典学的训练。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的,他在课上读了不少古希腊文化的书,发现西方学者对《荷马史诗》中《奥德赛》的主角奥德修斯用“说谎”而复仇成功做过深入的研究。卧薪尝胆同样是一个复仇成功的故事,由此触发了作者以“说谎”为视角研究吴越争霸的灵感。当然作者系统梳理了西方人的一些理论性成果,比如博弈论等,使得这本书的论述有着很坚强的学理依据。

为什么“说谎”无处不在

作者在这本书里可以说建构了一个“说谎”视角的完整认识框架,比如区分主动说谎者与被动说谎者。主动说谎者,很好理解,就是为了达到一个特定的目的而自己说谎。比如不想上班,就说身体不舒服;不想见某个人,就说工作忙。而大家可以想象,春秋人物的“说谎”会为了什么呢?像勾践和伍子胥,肯定都是为了两个字——复仇。伍子胥尤其值得玩味,在复仇楚国,帮助吴王建立霸业后不再说谎的时候,反而失去了吴王的信任,这也是很微妙的事情。

被动说谎,就是配合别人说谎。黑格尔似乎形容普通人在历史上的身不由己时,说他们就像是拿破仑铁骑下的小野花。巨人行走时,怎么会在意脚下小野花的生死?这种说法固然有点悲观,但在吴越争霸中,我们发现被动说谎的往往是些普通人,也就是配合大人物的人。并且,他们的命运的确身不由己,令人唏嘘。

在伍子胥仓皇从楚国逃到吴国的路上,生怕人认出身份,其中有一个渔父帮了他的忙,帮他渡河。渡过河以后,伍子胥为了表示感谢,把宝剑相送,但渔父拒绝了,并且表示知道伍子胥的身份,要贪财的话早就揭发了。这却让伍子胥放心不下,于是走着走着,回过头看看渔父。然而渔父已经把船沉到河里自尽了。

我们不妨推测,假如渔父不告诉伍子胥自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伍子胥会更放心地离开,渔父就不用以死来证明自己。如此说来,是渔父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又或者如果从一开始伍子胥就对渔父抱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态度,向渔父释放一种真诚的善意,那么渔父会不会由此安心,而不会沉船?

但事实上,从一开始,伍子胥应该就有怀疑之心。对于一个逃亡路上的人,心灵必然如惊弓之鸟,这也是人之常情。书里对于赵晔此段描述的意图进行了细致的剖析,认为赵晔的描述表露了他应该同意荀子和萨特的观点,承认猜疑他人是一种本能。但很有趣的一个问题在于,渔父为什么要用生命来换取伍子胥的安心?自己的生命就如此不重要吗?况且,假如他不自杀,伍子胥应该不会为了消除不安而杀掉恩人。

再举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是因为不断说谎而导致心灵价值系统崩溃的悲剧性人物——要离。对于要离,可能大家不那么熟悉,《史记·刺客列传》也没有记载,但在后世的诗歌里却一直流传。比如大诗人陆游就很崇拜要离,屡次讴歌,“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月下醉题》),“生无鲍叔能知己,死有要离与卜邻”(《书叹》),死了竟然坟墓要靠着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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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鸿山三墓(左中右依次为专诸墓、梁鸿孟光墓、要离墓)

要离其实是一个大悲剧人物。公子光杀掉吴王僚,成为吴王阖闾之后,一直很担心吴王僚的儿子公子庆忌,担心他随时来报仇。于是伍子胥推荐了刺客要离。要离设计接近取得公子庆忌的信任,做出了很夸张的举动:不但让自己成为一个只有左手的残疾人,还让吴王把自己的妻儿在市面上焚烧抛弃,制造自己对于吴王阖闾的深仇大恨,取得公子庆忌的信任。然而就在庆忌挑选士兵准备和要离一起去吴国报仇的船上,要离趁其不备杀死了庆忌。按理说,这时要离完成了王命,可以回去接受吴王的赏赐。可是在回去的船上,要离却忧虑重重地徘徊不前,说了一段有意思的话:

杀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重其死,不贵无义。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夫人有三恶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要离内心的纠结,他为了尽忠,杀掉妻儿,毁坏自己的身体,是把忠作为最高的原则。然而他这么做了,已经不孝不仁。按照作者所说的,“忠”并不是其他道德价值的保护伞,要离也明白自己违背了仁义。但他既然接受王命,必须先完成王命,王命成了他暂时避免这一困境的挡箭牌。但是等他完成王命,原先的道德困境涌现出来,他的心灵价值系统崩溃了,妻儿也已经无法挽回。他无家可归,觉得只有自杀是遵从内心的选择。

“说谎”让普通人身不由己,乃至失去生命的例子还有,就是吴国隐士公孙圣的故事。他的故事证明了一个社会地位地下的普通人如果选择不配合“说谎”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公孙圣隐居十年,一旦接受吴王的征召,妻子为他高兴不已。但是当面对吴王,为吴王解梦的时候,公孙圣并没有说谎,迎合吴王,而是直接指出来吴王的梦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吴国将被越国所灭。此话当场触怒了夫差,直接命人用铁锤把他打死。

假如公孙圣迎合圣意,肯定会得到很多的赏赐,但他选择了不说谎,于是结果惨烈。所以在当时的社会中,底层人物可能甚至没有说真话的自由。成为“被动说谎者”,是活命的唯一选择。这样的叙述,或许折射出赵晔的某种社会批判意识。

如何看待自欺

我们接下来谈的是“如何看待自欺”。自欺是一种特别的说谎,因为面向的是自己,也就是对自己说谎。在吴越争霸的舞台上,有各种各样的自欺者。我们这里举出一个例子来讨论,就是看著名的延陵季子是不是自欺型的人物。

关于季札,我们一般的印象是高风亮节,文采风流。高风亮节体现在拒绝继承吴国的王位,不贪恋权力。关于他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季札挂剑。就是他在出使中原的路上,经过徐国,国君非常喜爱他的宝剑,但季札因为有外交使命需要用到佩剑,所以不能现场就送给他,但在他心里做出许诺,等到回来路上就把宝剑送给徐君。但是回来路上徐君已经去世,他就把宝剑挂在了墓边的树上。这被视为信守承诺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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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彩绘季札挂剑图漆绘盘

就是这样一个君子,从小就被父亲看重,想把王位直接传给他,但是他拒绝了。于是父亲就把王位传给大儿子,但希望大儿子能最后传到季札这里。于是,大哥传给二哥,二哥传给三哥,并且据《左传》里的描述,三个哥哥都带有早点传位给弟弟季札的使命感,甚至在战场不惜性命,想求速死。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在三哥去世了之后,季札仍然不愿意继承王位。于是三哥的儿子就继承了王位,成为吴王僚,但大哥的儿子公子光却对此不满意,于是找刺客专诸刺杀了吴王僚,自己做了吴王,成为大家熟知的吴王阖闾。然后吴国就称霸了,在他的儿子夫差那里又遭遇灭国。这是季札事迹的基本情况。

后世很多人称赞季札的高风亮节,比如苏轼就在文章中写到:

季子知国之必亡,而终无一言于夫差,知言之无益也。夫子胥以阖庐霸,而夫差杀之如皂隶,岂独难于季子乎!乌乎悲夫!吾是以知夫差之不道,至于使季子不敢言也。苏子曰:延州来季子、张子房,皆不死者也。江左诸人好谈子房、季札之贤,有以也夫。此可与知者论,难与俗人言也。作《延州来季子赞》曰:泰伯之德,钟于先生。弃国如遗,委蜕而行。坐阅春秋,几五之二。古之真人,有化无死。

就是说,季子在春秋末世,世风日下,国家败亡命运不可逆转,于是选择独善其身,不贪恋权位。季札为什么不进谏,是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要是硬说话,可能会像伍子胥那样被杀。只要想想武王伐纣里面,商纣王叔叔比干的下场就明白了。所以苏东坡笔下的季札是一个明哲保身的智者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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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朱之蕃《临苏轼像轴》,故宫博物院藏

但是我们也可以反问一句,当时季札为什么不即位?因为不仅父亲一心想把王位传给他,据记载,吴国民众也是“固请之”,但他确实很坚持地拒绝了。后来公子王刺杀吴王僚,这样血腥的政变,他似乎也是默许的态度。并且,此政变的发生,不能说和他没有关系。因为如果大哥没有想把王位传给季札,那么王位应该顺利成章传给儿子公子光,公子光也不用冒着谋反的危险弑君。所以处在季札的位置,拒绝王位,必然会带来一系列的后果,并且撇不清关系,也就必然要持续接受后世的质疑。季札的问题在于,即便他把遵循先王之制作为自己拒绝继承王位的理由,从而违背父命和民心,但是在后面看到吴国政坛上的乱象,是不是应该做出点什么?如果的确说他蜕化到谁被立为吴王就遵从谁,失去是非的立场,从而眼睁睁看着吴国这艘大船沉没,而显得自己毫无责任。本书作者称其为“平庸之恶”,也似乎不算是过分的说法。

这里先介绍一下“平庸之恶”的概念。这是20世纪著名女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学生阿伦特提出来的概念,是针对在纳粹德国,有一批人服从希特勒的命令,看上去只是服从命令,并不是主动作恶,或是具有恶的心肠,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确也是在助纣为虐,因此被称为“平庸之恶”。但在季札这里,似乎按理说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因为他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高高在上的贤者,并且一度有成为吴国国君的机会。所以被后人讥讽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站在季札的角度,可能为了保持自己的节操,不愿染手政治;但的确,站在他的位置上,无所作为是不太应该的。后人称其为“自私”,似乎也很难辩解。历史就是这样很难做出评判。

(本文作者系《“谎”:〈吴越春秋〉里的忠与谋》责编)

  作者:董洪波

文:董洪波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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