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
/ 编者按 /
本文作者曾就职于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并曾在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本文系作者的一篇旧作。文中提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许多从战火纷飞的国家或地区回来的战士、外交官等人群都会出现的症状,甚至会困扰其一生。希望通过此文,加深读者朋友对这一病症的认知和重视,多多给与他们关爱和支持。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外交学院(Foreign Service Institute)E楼的一间会议室时,发现会议桌前已整齐地坐着近二十位与会者,个个神情凝重,目光专注。靠墙的长桌上静静地摆放着百吉饼、松饼等甜点,以及咖啡等饮品。我轻轻道歉,猫着身子踮脚走进房间。会议桌的一端,一位中年男子端坐中央,气度从容,显然是教员。他向我示意,让我坐在他旁边的空位。
“我是尼克,欢迎各位英雄平安归来!”他微笑着开口,“我们先做个自我介绍吧。请大家依次讲述你们的战地经历、所在国家、担任职务、任期及归来日期。”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经转向我,示意我第一个发言。
每位与会者依次自报家门,他们的职务从普通文官到参赞、大使不等,多数是从伊拉克归来的,也有些来自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我和同事艾伦则刚刚结束在巴基斯坦的任职,同时回国。
尼克摊开笔记本,边听边飞快地记录下每个人的信息。果然,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对每位学员的姓名、职务和驻外国家都能如数家珍、游刃有余地运用。这种记忆力,实在让人不禁心生佩服。
PTSD “耸人听闻”
这次的训练课程正式名为“减压班”,是(美国)国务院为外交人员结束驻外高危岗位后特别安排的,必修无例外。还未回国时,驻馆已为我和几位同期离职的同事报名。对此,我初始颇为不屑,神经未至脆弱至需就医,远道从马州赶到弗州,难道几句闲聊能减压?我半信半疑。
“诸位从战时环境回来,承受了巨大的工作重任。你们的特殊经历让你们已不再是原来的你们,这一点是肯定的,” 尼克说。“信不信由你,你们的生理、心理都发生了变化。今天的训练就是帮助你们认识自己的变化,以便从极高压力环境里顺利过渡到正常的生活环境。”“有些症状是完全正常的,比如你们会觉得荣光已逝,因不再繁忙重要,因而产生心理落差;有人倦怠嗜睡,有人失眠,还会出现短暂记忆减弱。”
“还有,血液里的肾上腺素在降低到正常值以前,你们常会有心悸的感觉。”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相互张望,似乎在努力读出彼此的肾上腺指标。
“根据统计数据,你们当中10%-14%会出现一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疾病,今天我们希望帮助你们提高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及时发现症状,及时医治。”
耸人听闻?果真有这么严重?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听说过英文的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属心理学疾病,中文译成“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些怪异。对PTSD,我只是略知皮毛。经训练才明白,这种心理疾病多缘于目睹或经历过血腥、杀戮、战争、疾病、自然灾害等创伤性事件。临床症状表现为失眠、恐惧、焦虑、紧张、健忘、头晕、呕吐等,有些人甚至会有自杀的念头。这些人往往在受到严重刺激后,如突然失去战友、从战场下来等,心理没能得到及时调适。士兵如此,文官亦然。
“这次训练的目的,就是帮你找到自己的伤口,及时处理,而不是捂住创痛,视而不见。”
果然,当被提问列举症状时,坐在我旁边的詹妮弗说,她父亲年轻时先后三次去越南参战,归来后便患上了PTSD,至今未愈。她举例说,气球爆裂,甚至别人的触摸,都会让她父亲本能地弹起身来。寐不卸甲、枕戈待旦的生活习惯让这些退役军人无法放松下来。
记忆是一个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怪物,你想记住的东西,往往虚无缥缈,往事如烟;你想拼命忘记的事吧,它偏偏顽固地存在脑底,挥之不去。
前不久读了章东磐的《父亲的战场》。这是一部关于滇西抗战田野调研的史料搜集。作者实地采访了那些至今健在的远征军老兵,他们叙述60年前的滇西战场,就像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靶子下面听到射击声要比射手听到的更震撼而撕裂神经…… 每分钟1.8万发的弹雨狂泄,会打得对手阵地飞沙走石。”少校吴昌铣的耳朵被疯狂扫射的重机枪震得几乎失聪,从此忍受不了噪音,也听不到别人小声讲话。
詹姆斯·布拉德利在他的纪实小说《父辈的旗帜》(Flags of Our Fathers)里,回忆他父亲——海军陆战队员约翰·布拉德利与战友参与二战期间硫磺岛那场血腥惨烈的战役。约翰与战友最终占领了硫磺岛的制高点,将一面美国国旗插上主峰。战友小伊却在这次战役中倒下,永远地留在了硫磺岛。约翰至死都在念叨殉难的战友小伊。
此书甫一问世,好莱坞各大名导趋之若鹜。最后由斯皮尔伯格和伊斯特伍德强强联手,一监一导,将故事搬上银幕。这部二战巨片获得了两项奥斯卡提名,而它的姐妹篇《硫磺岛家书》(Letters From Iwo Jima)获得同届奥斯卡的最佳音效剪辑奖。这是题外话。
心理疏导 热忱生动
这时,桌子另一头坐着的四位教官开始发言,我的思绪又回到教室。称他们为教官其实不准确,后来从他们的答问中知晓,这几位都是医学专家,有的看生理疾病,更多的是专治心理疾患的,坐在一起就是一部医学百科全书。整个训练以疏导的形式进行,教员们款款而谈,而不是说教式的。他们不惮烦劳,其拳拳之忱,动人心灵。
算起来,我回美已三个星期了。要说身心没变化是不可能的,我仿佛生活在时空错位之中,这种幻觉又不是简单的“时差”两字可以轻易打发的。有趣的是,朋友们关心最多的正是“时差倒过来没有?” “哦,你瘦了” “吔,你胖了”,难得有人想到心理调整的事,更不清楚心理调整是一个漫长过程,需要时间。当然,人家即便关心,也不会问诸如“你心理有障碍吗?”一类自讨没趣的问题。
恐怖袭击确实给人造成心理上的恐慌,安全环境的恶劣给人的心理带来震撼,我们每天在不知不觉中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其实每次听说爆炸的消息都会对自己产生震撼。如果整天提心吊胆地想着恐怖袭击,心理迟早要出问题。
回美三周 心理不同
回来第一周看到的一情一景会让我产生幻觉。这是真的吗?路边停着的车里没有自动引爆的炸药?没有了清晨5点清真寺传出来的划破夜空的祈祷声,兀自从梦中惊醒。气温怎么会这么舒适,不再是115度华氏的热浪和炙日?周围的人为什么如此懒懒散散的?
这样的心理反应容不得延续,立即被小女的生活作息和需求取代。返美第二天便赶上女儿的高中毕业舞会(prom)。毕业舞会乃庆贺人生更美好生活的开始,于她于我均为头等大事。于是,我开车带着她去挑选晚礼服、高跟鞋,去见美发师、化妆师、美甲师。女儿的一颦一蹙、一言一笑如甘霖润心,激活了我做母亲的天性。我一头扎进琐碎之中,与她东奔西颠,叽叽喳喳。这样的忙碌,在不经意中帮我迅速进入了正常生活轨道。
无形的幻觉在第二周才稍稍减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理失衡。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真让人难以适应。在国外,我每天工作长达14小时,几乎没有周末的概念。每当看到远在美国的华人热情邀约打“升级” “斗地主”的邮件时,感觉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战场与舞台可以共存。
到了第三个星期,也即本周,我的思绪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被牵回地球那边的工作岗位。此时此刻,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们还在没完没了地准备执行华盛顿下达的紧急任务,今天为国会听证做案头材料,明天部署国务卿、部长、参众议员等高官的到访,千头万绪,事无巨细。
每逢华盛顿要人来访,那阵势不逊色于隋炀帝游江都。想到他们,我怔忡不安,一种摆脱不了的罪过感袭上心头,五味相间,解脱与牵挂相杂,舒坦与疚悔相混。
结束课程 步履轻盈
这些内心的挣扎虽未必到了心理障碍的程度,但我确实经历着反向冲击。我逐渐重拾原有的生活节奏,每一天都在向正常轨道回归。从高危岗位回来后,规定休假一两个月自有其道理。原来自己正如“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般迷茫。幸好,我的变化属于较为轻微的一类。经过一番对比,我坚决地将自己划出那10%-14%的行列。
国务院外交学院在心理疏导方面的工作细致入微。政府除了免费提供心理咨询、心理辅导和诊治,还鼓励大家参加互助组的定期活动,每月两次。对此,我们铭感于心。
“如果你们决定参加治疗和其他有关的纾解活动,我们绝对不会透露人员名单,” 尼克再三许诺。
随着训练的结束,我逐渐重新找回了生活的节奏。国务院外交学院的细致心理疏导工作,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帮助。
走出E楼,我迎着晚霞缓步走向停车场,脚步变得轻盈而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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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 达人斯堂笔记(2024-10-20)
作者 | 吴嘉
图文 | 出处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廉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