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尽头是悲伤
——读刘浪的《乘筏远去》
□毕光明
人生的幸福莫过于获得了美好的爱情,并且在婚姻里得以持续。然而在现实中,具体到男女二人之间的爱情与婚姻,未必都能长久维持下去,而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恋人分手,有婚姻破裂,尽管在一开始时都期待着恒久。九零后作家刘浪的《乘筏远去》写的就是发生在未能持久的婚姻和爱情里的故事。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离了婚的中年男人在准备销毁与前妻的婚纱照时,同一对准备分手的大学生情侣偶遇,在暗夜抛锚的汽车里进行了各怀心事的对话,透露出各自的不舍或痛楚,最后以不同的方式告别了过去。因此这篇小说也可以说是关于告别的故事。这个中年男人要告别的是前一段婚姻。他本来有幸福的家庭,但婚后的唯一的一次吵架导致婚姻解体,妻子带走了女儿,房子里却留下了一起生活过的种种痕迹,特别是一幅坚固的婚纱照,让他难以处理。扔掉害怕被糟蹋,送进固废处理厂更不忍心夫妻二人的形象被残暴的机器化为齑粉。留在家里的婚纱照,阻碍了新的恋情的开始,将要影响他后半生的生活,出于无奈男人才决定把它送出去,在偏僻的地方用汽油将其烧掉。小说从这里开头,而火烧婚纱照还是未能如愿,到结尾才让装着婚纱照的木匣变成了救人之筏,戏剧性地帮助主人完成了艰难的告别。至于这对大学生情侣,他俩要告别的是伴随他们四年的恋情。由于女生误会了男友,认定他与昔日的女同学旧情未断,因而决意分手,连已经怀孕都在所不惜,而分手绝非男生所愿。毕业之前他俩仿佛告别仪式一般地作最后一次野游,误了回城的车,意外搭上顺风车却半路抛锚,倒中了不肯分手的男孩的意。车里听了讲离婚男人的故事,加重了一对恋人心里的甜酸苦涩。天亮之后,男生因失爱而感到生不如死,假借钓鱼而投河,被男人抛给的木匣救起,女孩为之心痛但仍不肯告诉男生她已怀孕……这样的告别带着几分惨烈,令人心颤。无论是告别有过幸福的婚姻,还是告别仅仅尚未取得婚姻名义的青春情爱生活,都不免堕入与沐浴爱河的感受大相径庭的情感困境。
写包括情感困境在内的人生困境,是刘浪小说的一大特色,既体现其题材处理的艺术个性,也显示其主题开掘的思想深度。《乘筏远去》中无论主人公情不情愿,男女相爱的幸福都在时间的河流里漂走,虽然带有几分回归自然的庄严与神圣。婚纱照作为婚姻的证据,随着装它的匣子变成筏子在河水里飘走,对于这个离婚男人来说如释重负,而留给年轻情侣的会是终生的遗憾,它的深层含义是由两性之爱产生的无与伦比的幸福,是难以长久的。这几乎是人生难以逃脱而又无法解释的缺憾。小说主人公本来是幸运儿,在保险公司工作得到的爱情与婚姻尽如人意。两个人十分般配,“男的斯文,女的也有涵养”,恋爱不到一年就结婚了,又过了一年,有了孩子,在同事的眼里,“没有比他们一家三口更幸福的了”。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两人结婚不到十年,却突然离婚了,而起因仅仅是这两个从来没吵过架的人没来由的大吵了一架。离婚如此轻易,让人捉摸不透婚姻解体的缘由。或许主人公假充局外人讲述的吵架的情形透露了玄机:过程短暂却无比激烈,起因平淡却后果严重,太有戏剧性。恩爱夫妻,竟至互相谩骂,神奇的是,这只能说明,幸福的婚姻,都需要压抑自我来换取,幸福的程度越高,受到的压抑越严重,而一旦爆发就是毁灭性的。“狂喜”无非是终于宣泄后的轻松。它如此确凿地表明,爱情和婚姻的幸福终究是不可承受之重。男孩听完男人的讲述后说了一句——“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毋宁说,他道出的其实是一个关乎存在的命题:幸福的尽头是悲伤。婚姻悲剧的发生,跟叔本华所说的人生是永恒的痛苦基于同样的原理。这一对夫妻,在保险公司工作,在他们的工作范围里,世人的一切皆可保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唯独他们自己的婚姻得不到保险。
《乘筏远去》的叙事很有纵深感,只因离婚男人的纠结与年轻情侣的角力互为镜像。婚姻是对爱情的加固,但照样逃不脱一朝崩解。年轻情侣自以为形同夫妻却因为猜忌而止步于婚姻的门槛,既说明爱情的幸福难以承受皆因人性在作祟,也意味着不管幸福还是悲伤都将被时间冲走,像男孩子这般得不到爱就去死的执着似乎并无必要。爱情与婚姻,青年与中年,在对照中才更确切地显现出人生在不同阶段和不同情境中取舍的难易与正误。刘浪喜欢写生活中遇到不幸或处于困境中的人,但他无意责难给人带来不幸和艰窘的外部力量,而总是把叙事视点放在主人公身上,即看他(她)如何应对环境、情势或命运加诸的考验。从他的《蝇眼》《嚎啕大笑》《捕荒》《天下宴席》等中短篇小说里,都可以看出这位青年作家有一种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对普通人艰于生存的同情与悲悯,充分体现出90后作家为人生创作的厚重感。只不过,与前几个时代的作家不同,在这些小说里,作者并不涂重典型环境的色彩,而是将其模糊处理,以让人物的行为动作如特写般清晰。《乘筏远去》以婚姻和爱情为题材,人物的刻画线条更为鲜楚,也略显轻盈,不变的是刘浪小说创作的人文性。拿私人生活的婚姻和爱情做文章,更切近生命的本质因而使小说的情感困境更能引起广泛的共情,它凸显的正是文学写作的人学性质。刘浪写人,能够深入灵魂的内部,因而笔触往往点中情爱主体的穴位。例如写中年男人处理婚纱照之难,实为旧情难忘。小说多次写到他对婚纱照的态度和反应。妻子走后,婚纱照还在他的床头挂着,“以前它挂在那儿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看过一眼,现在他只要走进卧室,第一眼就能看见它”,由于装裱得好,结婚照一点没有褪色,“他知道,妻子留下的其它痕迹很快就会消失,只有这张婚纱照永远像刚挂上去时一样光彩照人”。新的恋情产生后,他不想让女孩看到而将婚纱照摘了下来,但放在床底的婚纱照还是在女孩第一次来家后破坏了他的情绪,他只得作出决定要把婚纱照销毁掉,可是,“当他抡起锤子时,他没敢看他的妻子。他试了好几次才砸下去。他说,听到响声时,他的心都碎了”。在想了多种办法都觉得不妥之后,最后他开车到外地打算烧掉婚纱照,结果,“就在男人准备动手时,妻子的目光穿过木匣,凝视着他,仿佛在做阻止他的最后努力。他突然很想再看婚纱照一眼。”最让他下不去手的是,“打开木匣,借着傍晚的光线,一幅油画风格的婚纱照赫然在目。照片上,妻子身着露肩婚纱,手捧一束花,依偎在他的怀里,面带微笑。那是十年前的微笑。他觉得她的牙齿照亮了这片树林。”犹豫和延宕再一次使销毁行动流产,在返城的车上他还庆幸没有让婚纱照葬身火海。这些细节和心理刻画,都是作家根据人性的逻辑准确推定的,显示出“人的文学”的力量。描写两个年轻人心理的细节,也高度准确而蕴含丰富。例如写女孩男孩在车上喝啤酒时的样子。先是“他们喝了一大口。男人看见酒从女孩的嘴角流了出来,流过她的下巴,她的脖子,消失在她的衣领深处”。在男人问到两人毕业后是否打算结婚,男孩回答“我觉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并且把女孩的手揽在怀里时,“女孩看着男孩。有一瞬间,男人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不过,她马上仰起头,喝了一口酒,把刚刚泛起的泪花吞进她闭上的眼睑里,以至于男人怀疑刚才所见只是一场幻觉”。而在两人分别向大叔告知了实情,婚姻的过来人大叔看到的是这一幕:“‘不想钓鱼,不想回城,不想毕业。我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永远没有车子从这里经过。’男孩说着,声音开始颤抖。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泪水顺着男孩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次他确定不是幻觉。”描写点到即止,前后照应,让读者在弄清语言和动作的含义后进入两个年轻人的内心,给了文学是人学最好的诠释。
刘浪的这个新短篇,在艺术上的一个突破,是文体试验的成功,即通过芟除过度直接叙述的枝蔓,使语言变得简洁干净而又不失暗示与象征意味,增强了能指与所指的张力。刘浪有意尝试用对话推进情节,使人物的内心和性格得到更耐人寻味的表现。对话的书写格式看似传统,但实际上匠心独运,人物语言向读者作交代而局中人往往不明其意。例如,在车里,当开车的男人谎称他朋友离婚后为婚纱照所困时,从两位年轻情侣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女孩认为该结束的就该结束,所以她在发现男友有隐情后毅然作出分手打算,为此将怀孕的事向男友隐瞒了,以免节外生枝,足见她要的是不含一点杂质的爱情。当男孩说出对那个男人的理解,女孩却接着补了一句“应该接受现实”,这句话是她的心里话,也是说给男孩子听的,而男孩子无法认同,因为他是死也不肯分手的,所以没接女孩的话茬。尽管两人在车里车外都秀着恩爱,但他俩的关系已经千疮百孔,结局不难预料,由此对话代替了交代。对话承担了叙述功能,增大了小说的生活容量,而高度俭省的叙述和描写的文字,不断给对话提供布景,增强着小说的美感。刘浪是诗人,在写景抒情上能够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例如写在黑暗中行车,“汽车在夜色中缓缓行驶着,像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除了车灯,周围看不到一丝亮光,甚至车灯撕开的一小片黑暗,也在车后迅速合拢了。被照亮过的黑暗比之前更加漆黑”。意象化的语言,准确地刻画了实景,还不无象征寓意。又如写男人一个人走到山腰上一处视野开阔的所在看到的景致:“从那儿,他看得见那条薄雾弥漫、反射着粼粼月光的河了。它不算宽,却流得很慢很平稳,没有一丝声响。河的尽头,有两道像公牛肩胛骨一样耸起的山脊,上面是亮得刺眼的月亮和一望无垠的天空。”这些描写不仅美不胜收,也为故事在这条河里完成结局埋下了伏笔。这类诗的文字,仿佛是站着写出来的,可知作者在师法名家。小说结尾想象婚纱照的辉煌历程的一段文字带有很强的抒情性,仿佛陷入情感困境的人走出了阴霾,可又相反相成地衬托了告别爱情的悲伤。
作者简介
▲毕光明|
制作:陈瑶 张亮
审校: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