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鄂军 |刘浪:乘筏远去

乘筏远去

刘  浪




看到远处的落日,男人松开油门,任汽车在荒无人烟的乡间公路上滑行,最后停了下来。公路左边是山坡,右边是树林,一个理想的地点。他回头看看后备箱,那张装在木匣里的巨幅婚纱照还在。它靠着后排椅背,往前伸出了一小截。天色已晚,这条路上不会有其他车经过了。如果要干那件事,现在正是时候。

男人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小心翼翼,几乎是满怀爱意地把木匣抱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上,让它倚着车身。它是那么脆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接着,他又探身进去,迅速提出一小桶汽油,砰的一声,把后备箱盖上了。

他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拎着汽油,往树林里走去。时值深秋,树上的叶子凋零了大半。他走了几百米远,才在光秃枝丫的掩映下,完全看不到公路。

他走到一棵松树下面,放下木匣和汽油,用手拨开落叶,除掉荒草,清理出一块裸露的方形空地。它平整,静穆,很像一个刚填好土的墓穴。他把木匣平放在空地上,随后拧开汽油桶盖。只消把桶里的琥珀色液体浇下去,扔下一根点燃的枯枝,就大功告成了。他的眼里甚至提前烧起了熊熊的烈火。

就在男人准备动手时,妻子的目光穿过木匣,凝视着他,仿佛在做阻止他的最后努力。他突然很想再看婚纱照一眼。

打开木匣,借着傍晚的光线,一幅油画风格的婚纱照赫然在目。照片上,妻子身着露肩婚纱,手捧一束花,依偎在他的怀里,面带微笑。那是十年前的微笑。他觉得她的牙齿照亮了这片树林。

男人出神地看着,直到汽车警报器响了三声,他才听见。

他站起来,朝公路那边望了一眼,什么也看不见。警报还在响着。他略作沉吟,把木匣锁上,抱着它往树林外走去。

快走出树林时,他看见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男孩猫着腰,往车窗里看。女孩在四处张望。

“当心车主来了。”女孩说。

“这辆车可能没人要了。”男孩说。

“你怎么知道?”

“感觉。”男孩转到车子另一边,继续往里看,“就像那种没人住的房子一样,你一走进去就知道。”

“我不信。”

“这边车窗没关。我们可以钻进去,在车里睡一夜。”

“是吗?”女孩走过去,“还真是。”

“我们可以把座椅放平,躺在上面,想干什么干什么。”

“最好看看附近有没有人。”

“说不定车子还能发动,这样我们就能开着它去任何地方了。”

“我不信这辆车没人要。”

“我们进去吧。”男孩把头伸进车窗,“我先来。”

“你们找谁?”男人慢慢走出树林。

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朝男人这边看了过来。

“这是您的车?”男孩问。他长相英俊,穿着一身运动装,背着一个登山包,侧兜里插了一个法式面包棍似的鱼竿包。

“是的,这是我的车。”

男孩和女孩对视一眼。

“抱歉,”男孩吐吐舌头,“我还以为它没人要了。”

“你们有事吗?”

“是这样的,”女孩说,“我们刚爬完山下来,想搭您的车回城,不知道方不方便?我们是城里的学生。”

女孩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她穿着一件卫衣和一条鲨鱼裤,腿上的线条很好看。

“方便,”男人说,“我也正要回城。”

“那太好了。”女孩笑了笑。

“上车吧。”

男人按了一下车钥匙,向车尾走去。两个年轻人没动。他们在看他手上的东西。

“需要帮忙吗?”男孩问。

“不用。”男人打开后备箱,把木匣靠在后排椅背上,“小心碰到头。”

他们上车了。男孩和女孩坐在后排两边,中间是伸出来的木匣。男人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的手远远地伸向彼此,扣在一起。

汽车掉了个头,往回城的方向开。太阳落山了,窗外的景物渐渐模糊。男人打开车灯,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

“冒昧问一下,”男孩说,“这里面是什么?”

“什么里面?”

“这个。”男孩指了指木匣。

“哦,”男人瞟了一眼后视镜,“一幅画。”

“这么说,您刚才在树林里画画?”

画画?这个想法不错。

“是的。”男人说。

“您是画家?”女孩问。

“那可算不上,只是随便画画。”

“能看看您的画吗?”

“不,不,”男人摇摇头,“在没有画完之前,我不习惯给人看。”

“您一定是个很棒的画家。”男孩说。

男人没吱声,只管开他的车。

汽车在夜色中缓缓行驶着,像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除了车灯,周围看不到一丝亮光,甚至车灯撕开的一小片黑暗,也在车后迅速合拢了。被照亮过的黑暗比之前更加漆黑。

车里没人说话。两个年轻人爬了一天山,很快打起盹来。他们的手在睡梦中也扣在一起。男人听见汽车引擎声,两个年轻人的呼吸声,以及夹在这两种声音之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婚纱照在木匣里的震颤声。黑暗中,他感到身后的那片树林烧着了,噼啪作响,火光冲天,而他正带着婚纱照逃出了那片火海。

不知开了多久,引擎盖里突然发出噗的一声。男人发现方向盘变重了,油门踩下去也没反应。他立刻踩了刹车,让车子停在路边。

两个年轻人惊醒了。

“怎么回事?”男孩问。

“这是哪儿?”女孩问。

男人打了几次火,车子咳喘了几下,安静了。

“没油了。”男人说。

他看着油表上的指针,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见底的。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他没有看过油表一眼。他关了前灯,打开双闪,靠在椅背上,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想起了落在树林里的那桶汽油。

“还有多远?附近有加油站吗?”女孩降下车窗,望着外面。没人回答她。黑黢黢的山野给了她答案。

“要打救援电话吗?”男孩问。

“你试试。”男人说。

男孩拿起手机鼓捣一阵,叹了口气。

“怎么了?”女孩问。

“没信号。”

“我想起来了,白天爬山的时候,只有山顶上有信号。”

“那我去山顶上看看?”

“晚上爬山很危险。”男人说,“我们还是待在这儿,看有没有别的车经过吧。”

他们坐在车里,看着在双闪灯下忽隐忽现的路面。

“您之前来过这儿吗?”女孩问男人。

“第一次来。”男人说。

“我们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儿晚上有没有车经过。”

“会有的。”男人说。他知道不会有车经过。刚才开车的路上,他一辆车也没看见。

“没有也没关系,我们带了吃的。”男孩拍了拍他的登山包。

“你们经常出来爬山吗?”男人问。

“是的。”

“怎么想到来这儿爬山?”

        “附近有个景区,我们本来是在景区里的。”女孩说。

“是我带她出来的。”男孩说,“景区里没意思。有句话怎么说的?最好的风景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我们就是最好的风景了。”

“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多少年后,我们还会想起这个抛锚的夜晚,想起这位画画的大叔。这种经历不是谁都有的。”

“抱歉,让你们有这么难忘的经历。”男人说。

“不,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在当时看来像灾难,可事后再看,就会觉得非常美好。”

“是吗?”女孩看了看窗外。

“我们别这么干坐着了,吃点东西吧。”男孩拉开登山包,“劳驾大叔开下灯,我这里有很多好东西呢。”

男人打开阅读灯,看见男孩从包里掏出大大小小的包装盒,有三明治,有寿司,有鲮鱼罐头,还有洗好的各种水果。

男孩问男人要什么。

“三明治吧,谢谢。”男人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就吃点水果。”女孩说。

男孩把食物递给他们,自己拿起寿司,就着鲮鱼吃了起来。

“这些东西在平时吃没什么感觉,只有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吃才够味儿。”男孩说。

男人想起车上还有半箱啤酒。

“你们喝啤酒吗?在你座位后面。”

“太棒了。”

男孩探身拿了两罐,递给男人一罐。

“我得开车。”男人说。

“你呢?”男孩问女孩。

女孩摇摇头,又改了主意:“给我吧。”

男孩拉开拉环。

“为最好的风景干杯!”

他们喝了一大口。男人看见酒从女孩的嘴角流了出来,流过她的下巴,她的脖子,消失在她的衣领深处。

“这是我喝过的最带劲的啤酒。”男孩说。

“随便喝,箱子里还有。”男人说。

男孩很快喝完一罐,又拿了一罐。

“给我也拿一罐。”女孩说。

“我们像在露营。”男孩咧嘴一笑,“应该不会有车来了。”

“月亮出来了。”女孩说。

男人和男孩同时望出去,月亮像融化了一半的薄冰悬在夜空,散发着冷冷的光,周围有絮状的云在飞行。

“看外面,我们把双闪关了吧。”男孩说。

“我去放个警示牌。”

男人下了车,向后走了一百多米,把三角警示牌竖在路上。往回走时,他看见汽车闪着红光,像深山里的一只萤火虫。

他回到车上,关了双闪。窗外先是一黑,接着慢慢浮现出树林、草坡、远山的轮廓,像显影液里的底片。再过一会儿,一切就相当清晰了,几乎能看见松树顶上的松针。只有公路左侧,向下穿过一段草坡,有一条黑漆漆的河不甚清楚。也可能不是河。

晚风吹进车窗,有股好闻的松木和露水气息。

“这地方我们来对了。”男孩说,“就算有车来,我也不想走了。”他喝了一口酒。“最好不要有车来打扰我们。”

男人吃完三明治,擦了擦手。

“来点这个?”男孩晃着易拉罐,“我看您今晚开不了车了。”

“好吧。”男人说。

一罐酒下肚,他们聊了起来。

“你们在上大学?”男人问。

“大四。”男孩说。

“认识多久了?”

“刚上大学就认识了,”男孩冲女孩笑了笑,“是吧?”

“四年了。”女孩说。

“好像第一次见你还是昨天的事。”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男孩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学校食堂。我们在一个窗口排队,你排在我前面。那时你的头发披散着,比现在长一些。轮到你时,你俯身对着窗口点菜。点的什么菜我忘了,只记得你俯下身去的时候,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然后你做了一个动作,用手指把头发拨到耳后,并且把手停在那儿,让你的脸完整、清澈地映在窗玻璃上。就是这个动作让我爱上你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

“不,一个美得让人心碎的动作。我一直觉得是老天捉着你的手完成的。”

“你再说下去,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男孩哈哈大笑。

“我就这样见到她了。”他对男人说。

“毕业打算结婚吗?”男人问。问完对自己的话很吃惊。

“我觉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男孩说着,把女孩的手揽在怀里。

女孩看着男孩。有一瞬间,男人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不过,她马上仰起头,喝了一口酒,把刚刚泛起的泪花吞进她闭上的眼睑里,以至于男人怀疑刚才所见只是一场幻觉。

“这不一样。”男人说,“没有结婚,你们就算不上是夫妻。”

“有什么不一样?夫妻能做的事,我们都做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多少还是有些区别。”

男人端详起手指上的拉环,它像一枚戒指。

“您呢?”男孩问,“您应该早结婚了吧?”

“结婚十年了。”

“您跟您妻子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事,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

“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

“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女孩说。

“那你们结婚前后有什么区别?”男孩问。

“我说不好。”男人想了想,“结婚看上去是个形式,但它让我们的关系更紧密了,就像在一座房子外面做了一些加固,抹上水泥,缠上铁丝,钉上木板。假如有什么力量要来摧毁这座房子,它必须先拆除那些加固装置。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结婚真有这么大的作用?”

“可能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男人握着易拉罐,沉默了片刻,“我有个朋友,跟我同一年结婚。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聊他了。”

“聊聊吧,你朋友怎么了?”

“我怕你们听了会扫兴。”

“那我们就更有兴趣了。”男孩笑了起来。

男人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女孩。

“再给我来一罐吧。”他说。

男孩转身拿啤酒时,头碰在木匣上了。

“小心,”男人说,“我把它拿出去。”

等他回到车上,男孩问:“可以开始了吗?”

男人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酒,慢慢咽下去。

“这个朋友也是我在保险公司的同事。在我认识我妻子之前,我就跟他认识了。我们经常一起跑业务,还会互相介绍客户。他妻子就是我介绍给他的。每次我问他,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个客户谈得怎么样了?他都说还在谈。后来我才搞明白他们是在谈恋爱。他俩十分般配,男的斯文,女的也有涵养。不到一年,他们就结婚了。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孩子。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他们一家三口更幸福的了。直到去年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们离婚了。我比当初听到他们谈恋爱时更惊讶。因为这些年来,据我所知,他们一次架都没吵过。反倒是我们,我和我的妻子,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要说离婚,也该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但他说不是的。他给我打了个比方,这是他从一个做古董仿制品的朋友那儿听来的。他说裂纹越少的瓷器越容易碎。”

“什么意思?”男孩问。

“裂纹越少,遭到撞击时,每道裂纹的受力就越大。反过来,裂纹越多,外力分散到那些细小的裂纹上,反而越不容易碎。”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女孩问。

“他说他们吵了一架之后就离婚了。”

“为什么吵架?”

“问题就在这里。”男人把手搁在方向盘上,“一对从不吵架的夫妻,为什么突然吵架?我问他,是不是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背叛了另一个人。他说没有的事,这点他可以保证。那是为了什么事?他说他想不起来了。问题就在这里,他完全忘了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他只记得那天他们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然后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把几个月前、几年前没有吵起来的架,都翻出来吵,越吵越凶,后来开始互相谩骂。他说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一面。当他骂出那些肮脏的字眼时,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狂喜。吵到最后,他们筋疲力尽,一个倒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地上。其中一个说,离婚吧。另一个说,离婚吧。他甚至想不起是谁先说的。”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男孩说。

“我要讲的还在后面。”男人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他刚才拿出去靠在车头上的木匣,“吵完第二天,他们就离婚了。两个人都想要孩子。最后,孩子选择了妈妈。钱归她们母女,房子和车归他。他妻子叫了一辆货车,把她和孩子的物品拉走了。他还记得司机用力关上车门,启动车子开远的声音。她们就这样离开了他的生活。”

“看来结婚也没有帮到他们。”男孩说。

“接着往下听。他妻子带走她和孩子的物品后,家里少了一半东西,变得空荡了许多。他每天下班回家,感觉身体变轻了。他说这是他离婚后最大的感受。不管怎样,靠着剩下的一半,生活继续进行。他以为妻子已经离开他了,但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还能在家里发现妻子的头发。无论他打扫多少遍,那些头发总是顽固地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好像它们是新掉下来的。橱柜里有妻子叠好的棉被,阳台上有妻子剪过的花枝。有一次,他在过冬的毛衣里发现了妻子毛衣的纤维,那是在洗衣机里一起清洗时粘上去的。”说到这里,男人顿了一下,“不过,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男孩问。

“婚纱照。”男人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就是挂在他们床头上的婚纱照。离婚那天,他问他妻子要不要把婚纱照带走。他妻子看也没看,让他自己处理。他说,你不要的话,我就把它扔了。他妻子说,随你便。他没有扔。他告诉我他们离婚的消息时,那张婚纱照还在他的床头上挂着。他说,以前它挂在那儿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看过一眼,现在他只要走进卧室,第一眼就能看见它。那是他们结婚时去云南旅拍的。他们请了一个摄影团队,拍了五天四夜,从上千张照片中选出这一张,用亚克力相框装裱起来。这么多年了,它一点没有褪色。他知道,妻子留下的其它痕迹很快就会消失,只有这张婚纱照永远像刚挂上去时一样光彩照人。”

“他应该把它扔了。”女孩说。

“也许吧。”男孩说,“我能理解他为什么没扔。”

“我也能理解,但他应该接受现实。”

男孩没接女孩的话茬。

“后来呢?”男孩问。

“他想过把它扔了,但不知道扔在哪儿。你们能想象吗?一张婚纱照,扔在哪儿都显得太刺眼了。即使把它包起来,也会有好奇的人拆开,对着它指指点点。那些收垃圾的人也不会善待它。一想到他们用乌黑的手指抓着它,把它重重地摔在垃圾车上,和所有臭气熏天的生活垃圾混在一起,他就受不了。那就像把他的妻子丢给一群乞丐,让他们尽情蹂躏一样。”

“不能把照片抽出来吗?”男孩问。

“不能。照片和相框是一体的,做得非常结实,不留余地。他们以为他们的婚姻也会这样。”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女孩问。

“他不知道。离婚让他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判断力。他有时觉得留着婚纱照,他妻子就会回来,有时又觉得它会在某天夜里掉下来把他砸死。他说,他会等到一个结果的。那段时间他就是这样。”男人喝完酒,又让男孩拿了一罐,“但人总得从过去的不幸中走出来,不管主动还是被动。有一天,公司来了新同事,老板让他带她。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留着短发,见人就笑。他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每当女孩跟他开玩笑时,他都板着脸,让她好好干活。女孩一点也不生气。她叫他严肃大叔。她说,好的,严肃大叔。然后她就干活去了。她头脑灵活,又能说会道,工作上没的说。只是她叽叽喳喳的毛病让他有点心烦。带了她一个月后,公司派她到外地出差,他才清静了几天。可就在那几天,他每晚回家,一个人躺在床上,耳边就会响起她的笑声,眼前就会出现她闪烁的眼睛。她那些从未逗笑过他的玩笑,也让他在黑暗中笑出声来。尽管女孩回来之后,他又板起了脸,但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开始期待工作日,下班也要磨蹭到女孩离开后才走。他把婚纱照摘了下来,用布蒙上,先是放在墙角,然后搁在橱柜顶上,最后还是觉得显眼,把它藏在床底下了。他不想让女孩看到它,如果有一天女孩来他家的话。”

“她来了吗?”女孩问。

“在他们认识五个月后,她来了。这时他已经离婚一年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进门就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失望地说,完全看不出你是结过婚的人。他们吃了晚饭,喝了点酒,不知不觉就倒在床上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当女孩一边吻他,一边摸索着解开他的衣扣时,他突然想起床底下的婚纱照,一把抓住女孩的手,制止了她。女孩说,你还记着她。他说,对不起。女孩笑着说,这才像结过婚的人。那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了,以一个玩笑的方式。送走女孩后,他决定要把婚纱照毁掉。”

“他是怎么做的?”男孩身体前倾,胳膊搭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女孩也侧过脸来,认真聆听。

“他找了把锤子,就是当初安装婚纱照的那把,把婚纱照放在地上。抡起锤子时,他没敢看他的妻子。他试了好几次才砸下去。他说,听到响声时,他的心都碎了。可是,不知道是他用力太小,还是婚纱照太坚固,这一锤只在它的表面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但他再也没有力气砸第二锤了。”

“这么说他失败了?”男孩问。

“嗯。”男人点点头,把易拉罐送到嘴边,“不过,他没有放弃。他认为这件事让别人来干要容易一些。他想到了我。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个忙只有我能帮他。但我说不,我办不到。第一,他们两口子都是我的朋友,说起来,我认识他妻子的时间比他还长一点。我是看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的。我下不了手。第二,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以后又复婚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那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去当这个罪人。第三,我跟他说,归根结底,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只能由你自己来解决。就算我帮你毁了婚纱照,它在你心里还是完整的。他很沮丧,问我该怎么办。我只好给他指了条路。我说在西郊有个固废处理厂,让他去那儿看看。”

“那是什么地方?”男孩问。

“处理固体垃圾的。他们有台粉碎机,可以销毁任何东西。几年前有个工人的胳膊卷进去了,就是找我做的理赔。”

“他去看了吗?”

“看了。就在几天前,我问他看得怎么样了。他说管理员在给他介绍销毁流程时,正好有两个工人抬着一张水晶婚纱照,往粉碎机的进料口里喂。伴随噼啪的碎裂声,照片上的新人从脚到头,被吃进机器里了,出来就成了一堆碎片。管理员说,他们每年要销毁上千张婚纱照,有被垃圾车运到这里的,也有专门打包送来或寄来的。这些碎片会送到电厂,烧得连渣都不剩。最后,管理员问他要销毁什么。他说没什么,他就是来看看。离开厂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粉碎机。他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暴力的机器。”

“他没有销毁它?”男孩问。

“没有。”

“那他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我不知道。他说毁掉一张婚纱照比制作它艰难得多。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可能会找个地方把它埋了,但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他要再想想。”男人说,“你们觉得呢?”

“正如您说的,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女孩问。

“她辞职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两个年轻人沉默了。男孩把最后一个空易拉罐丢进他们中间的塑料袋里。他们听着堆起来的易拉罐,因为平衡被打破而哗哗轻响,像一场小小的山体滑坡,最终坍塌成一种新的平衡。

“我们把您的酒喝光了。”男孩说。

“喝好了吗?”

“喝好了。我去放放水。”

男孩下车了。男人看见他沿着草坡走下去,身体有些摇晃,像走在水里。草坡那边像河又不像河的地方升起了薄雾。

车里很安静。男人想着要不要出去抽根烟。这时,女孩说话了。

“大叔,谢谢您讲的这个故事。”

“希望没有扫你们的兴。”

“不会的。”女孩摇着头,微微一笑,“其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出来爬山。”

“什么意思?”

“我们打算分手了。”

男人望了望外面。

“为什么?”

“毕业后他要回他的老家,而我会留在这座城市。”

“这不是问题,如果你们还爱着对方的话。”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去。他的青梅竹马在那儿。他们还在联系,我都看到了。”

男人没说什么。

“这样也挺好,我们还没结婚,至少不会有您那个朋友的烦恼。我们没有任何坚固的东西需要毁掉。”女孩顿了顿,“唯一的麻烦就是我怀孕了。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小手术而已。”

男人想起了她喝酒的样子。

“他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女孩说,“您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对吧?”

男孩回来了,显得兴高采烈。

“那边有条河,我刚刚才发现。看来我的鱼竿要派上用场了。”男孩说,“大叔,您平时钓鱼吗?”

“很少。”

“现在是钓鲤鱼的好时候。唉,我要是带了夜光漂就好了。就让它们再快活一晚吧。”

“我也想出去一下。”女孩推开车门。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就行。”

男孩降下车窗,望着女孩在月光下走远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要是一切都停留在这个夜晚该多好。”

“不钓鱼了?”

“不想钓鱼,不想回城,不想毕业。我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永远没有车子从这里经过。”男孩说着,声音开始颤抖。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泪水顺着男孩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次他确定不是幻觉。

“怎么回事?”

“她要跟我分手。她以为我还爱着我的高中女友,但那是个误会。我只爱她一个。没有她,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要有这种念头。”男人说,“离婚也让我那个朋友生不如死,但他现在挺过来了。”

“我要是他,可能早死好几回了。”

“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男人看见女孩在往回走。

“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们需要聊聊。”男人打开车门,“我得出去走走了。我每晚要散几个小时的步才能睡着。”

男人穿上外套,沿着公路往前走去。前面是一片树林,黑压压的,只能勉强看清路面。拐了几个弯、上了几道坡之后,他来到山腰上一处视野开阔的所在。从那儿,他看得见那条薄雾弥漫、反射着粼粼月光的河了。它不算宽,却流得很慢很平稳,没有一丝声响。河的尽头,有两道像公牛肩胛骨一样耸起的山脊,上面是亮得刺眼的月亮和一望无垠的天空。他看了一会儿,感觉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他打开手机,还是没有信号。他把半个月前收到的一条短信翻出来,又看了一遍:严肃大叔,我会等你的。他依然没有想好怎么回复。他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蜿蜒起伏的公路在月光下一目了然。他能看见自己几分钟后会穿过一片丛林,再走多少米就要下坡,前面有一片湖等着他绕过去。一切就像他此后的人生一样清晰。他走了很远才想起来该回去了。

离汽车还有几十米远时,男人看见车里的阅读灯关了,一团漆黑。车子颠簸着,像一只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的小船。靠在车头上的木匣突然啪的一声,拍在地上。男人感到心脏被扯了一下。车子停住了,过了几秒又颠簸起来,直到彻底停住。男人抽了一根烟,把烟头弹落在湿漉漉的草丛里。过了一会儿,他向汽车走去。

天亮时,男人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吵醒。他看向窗外,女孩正爬上草坡,朝车子这边走过来。她上了车,一直默不作声。

“他去哪儿了?”男人问。

“去钓鱼了。”

“好吧,我去山顶上看看。”

男人下了车,对着洒满阳光的山谷伸了个懒腰,耳边充斥着麻雀的叫声。它们分散在四面八方,却同时扯着嗓子叫,像发现了什么危险似的。男人眯起眼睛,望了一眼河边。男孩手握鱼竿,坐在草坡上一动不动。他面前的河水闪闪发亮。

这是爬山和钓鱼的好天气,男人想。他转身从车里取了一盒烟,抽出一根来点上。当他再次望向河边时,男孩不见了。

“不好!”

男人和女孩跑到河边,看见男孩在水里扑腾着,水花溅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互相看看,都看出对方不会游泳。岸上没有可以让男孩抓住的东西。男孩的鱼竿也落水了,漂得比男孩还远。男人不知道他是为了抓鱼竿失足跌落,还是自己跳下去的。只见他无论怎么挣扎,这条河仍然不声不响地裹着他,向下游流去。他们沿岸走着,与男孩的流速保持一致。女孩喊着他的名字。他那忽而沉下去、忽而露出来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幸福的表情。

男人看着男孩的脸,突然想到了婚纱照。

“我有办法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1期)


责任编辑:张 双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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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浪|

  刘浪,1992年生,湖北广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十四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星星》《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青年作家》《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部分入选《2018青春文学》《中国90后诗选》《北漂诗篇》等,曾获《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徐霞客地学诗歌散文奖、湖北文学提名奖等,出版诗集《万物扎根于我》,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1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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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芳草》2024年第6期“新鄂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