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土灶头里的三餐四季

潮新闻客户端 金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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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灶头,烧出的是妈妈的味道。那炊烟升起的地方,叫作故乡。

曾经在我的村庄,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土灶头。新房子盖好之后,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是请人砌一个灶头。灶头是用砖砌的,外表再用石灰刷成白色。灶头台面上有一左一右两个大的灶眼,放两个大铁锅,分别烧饭和烧菜。正当中一前一后有两个小灶眼,放两个小锅,小锅里一般放水和热剩菜,这样饭烧好的时候,热水也有了,剩菜也热好了。

灶头上,会画上一些花草,写上“小心柴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等字样。我家那个灶头上的画和字,还是读小学时的我写的画的呢,我妈看了很是满意。

灶头上还有一个烟囱,从屋顶通向天空,底阔顶尖,笔直向上,和天空融为一体。高高的烟囱好像是一种宣告,宣告又一座新房的正式落成,又一个小家的正式诞生。从此这个家便是村庄的一员,将和这个村庄一起走过三餐四季,岁岁年年。

这样的一个土灶头,像农民一样朴实敦厚,又像农民一样有一颗赤诚火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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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个新灶头烧出第一顿饭菜,那从烟囱冒出的烟,便是多少文人墨客写不尽的炊烟,多少游子解不开的乡愁。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又如“一点炊烟竹里村,人家深闭雨中门”。

一般家里除了大锅外,都会备一个土罐。烧好饭菜后,我妈有时把黄豆和猪爪放在罐子里,放进灶肚里用余火煨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拿出一看,黄豆和猪爪都煨得很酥烂了,真正是入口即化。我总觉得煨出来的肉特别香,特别好吃。那些树桩柴火,余灰更是旺,要很长时间才能燃尽,我妈是万不能浪费这些余灰的,一定要煨上一些东西,如大骨头、茶叶蛋,实在没有东西煨,煨一罐水,晚上用来洗脸洗脚也是好的。

还可以煨山芋,把几个山芋放进灶肚里,过几个小时,用火钳陶出来,边呵着热气边剥去黑皮,嘿,好香甜啊。

这个也要掌握火候的哦,有一次邻居张嫂嫂晚上来我家拉家常,突然,她一拍大腿说:“不好了,忘记把灶肚里罐头拿出来了。”说完拔腿就跑回家。第二天听我妈说她家的一罐子肉都焦成黑炭了。

灶头烧的柴火,一般是稻草、豆萁、棉花杆、油菜杆,还有树桩、树枝等,反正是物尽其用,没有半点浪费的。但是灶头间要尽量少放柴火,以免发生火灾。

天气好的时候,柴火都晒在外面,晚上再收进来码好。空闲的时候,我妈会提前把稻草整成一个个团,把柴劈好,烧的时候用火钳夹住直接塞进灶肚,非常方便。

灶头上还挂了很多器具,比如自己用竹子做的蒸架,洗锅的丝瓜筋、还有铜铲铜勺等。

家庭主妇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烧一大锅热水,把锅碗瓢盆、筷子等都烫一遍,我想应该是在农村,晚上有老鼠、蟑螂啊乱七八糟的东西,怕它们爬过这些锅碗瓢盆吧。

每天清晨,从第一声鸡鸣到此起彼伏的群鸣,从一家烟囱冒烟到所有烟囱冒烟,整个村庄便苏醒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时,我妈看到前面一排谁家早上烟囱里没有冒烟,会自言自语道:“今天怎么李婶还没起来?会不会病了,我等下去看看。”

中午放学回家,远远看到自家烟囱里炊烟升腾,知道妈妈在为我们准备中饭了,内心会很安定,回家的脚步也加快了些。

每天傍晚,炊烟包围了村庄里的黄昏,那是母亲对孩子的召唤。一开始冒出的是团团簇簇的烟,等最后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烟出现时,母亲的饭菜也做得差不多了,在各处撒欢的孩子们便像鸟儿归巢般“扑棱棱”跑回了家。

有一天早上,妈妈一早起来去田头抢着放水了。我早早起来,学着平时妈妈的样子,烧开一锅水,洗刷锅碗,烧好早饭,想给妈妈一个惊喜。果然妈妈一回家就开心地说:“我远远看见烟囱冒烟了呢,知道你替妈妈烧好早饭了,心里也不急了。”

如果说清晨的炊烟是新生是希望,那傍晚的炊烟则是温暖是归来是爱。炊烟是一个村庄的灵魂啊,田野河岸,豆棚篱落,炊烟袅袅,俗世里的村庄朴拙、诗意,而又无比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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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灶烧出来的饭特别香,特别是那一层锅巴,用糖裹一下,咬一口“嘎嘣”脆香,我和弟弟都抢着吃。锅四周一圈水汽凝结的透明的、薄薄的饭衣,我掀开一放到嘴里就化了,那也是土灶头上特有的乐趣。

灶肚里的灰也是有用场的,我妈把它们铲出来,撒在地里,是最好的有机肥料。那些稻杆、豆萁从土里长出来,终究又回归到土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妈每隔一段时间会把两个铁锅取下来,倒扣在地上,用铲子刮去煤灰,烧饭会快一些。

铁锅用久了,有时会被铲破,会有专门的铁匠来到村庄,在村庄里叫喊着:“修铁锅咯,铁锅修哇?”我妈便会拿着铁锅让人修补,这样又可以用三年。

快过年的时候,整个村庄都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家家户户的灶头间里可忙碌了,烧粽子、蒸糕、煮汤圆、下馄饨、煎肉塌饼、豆沙塌饼、南瓜塌饼。而猪蹄、猪肚要提前烧很长时间,这时候就要两个灶肚同时生火。

那个时候,爸爸已经回家休息了,有时外婆也来帮忙。一家子挤在灶头间,妈妈掌勺,爸爸和外婆打下手,烟雾蒸腾中,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的任务就是烧火,我也最喜欢烧火,坐在灶肚前,用火柴引燃一把柴,顿时暗搓搓的灶肚里,跳跃起一团红红的火焰,映红了整个灶间,也映红了我的脸。我用火钳拨弄着柴火,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柴火在唱歌呢,那歌声真动听,也真好玩。我妈一会儿说:“里面的灶肚烧旺一点。”一会儿又说:“外面的灶肚要准备熄火了。”我连忙把外面灶肚里的柴火夹到里面灶肚里去。过了一会又说:“里面的改成小火。”我一切行动听指挥,脸烧得红彤彤的,手忙脚乱的,心里暖暖的。

外面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土灶头隔开了夜的恐惧雨的寒冷,小小的灶头间里暖意盈怀,鲜香四溢。我静静地听着大人们聊家长里短,春播秋收。家人团聚,灯火可亲,所谓地老天荒的美好,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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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火也是一个技术活哦,烧饭的时候,水还没沸腾的时候,要大火烧,否则饭会夹生。水沸腾起来了,要慢慢改成小火,否则饭会焦掉。如果掌握不好,菜熟了,灶肚里未燃尽的柴还有的话,只能泼水进去,否则会烧焦,当然,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不会烧火的人身上。有经验的人可是眼观四路一气呵成的哦,菜烧好了,火刚好燃尽。

夏天厨房里热得要命,烧火就是一件苦差事,我经常热得逃出来吹一阵风,再走进灶肚前。

冬天厨房里最暖和,我也就要抢着烧火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太外婆烧火,她怕我冷,会让我坐在她身边烤火取暖。她烧火,我在边上忙不迭地给她递柴火,觉得自己也很有用呢。而太外婆,总是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我小心柴火,不要烫伤之类。

土灶头,它见证了我太外婆辛劳的一生,也见证了我的童年往事。

有时,灶前也会挂一块肉,烟啊、水汽啊,熏啊熏的,就是一块自制的烟熏肉了。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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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土灶头最光荣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承办村庄里婚丧嫁娶的宴席。过去这类宴席都是自家灶头烧的,可以说没有办过宴席的灶头不是好灶头。主人家老老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到正日当天,便是高潮,万不可出差错。这时,自家的灶头是不够的,还要借用左邻右舍的灶头。那几天,土灶头上,马不停蹄地烧着一道道农家菜,鸡鸭鱼肉,蒸烤炸煎,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马。灶间忙忙碌碌,一道道菜端出去,一只只空盘端进来。那烟囱里也是从早到晚,团团簇簇的炊烟升腾,弥漫了整个村庄。

土灶头承载了整个村庄的生老病死啊!

农民的日子啊,粮食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轧的,菜是自家种的,肉是自家猪养的,鱼虾是自家抓的,蛋是自家鸡鸭生的。真正是苦中作乐、忙里偷闲、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啊。他们用最瘦弱的身躯种植出最丰满的粮食;用最苦涩的汗水浇灌出最香甜的瓜果;用最土的灶头,烧出最健康最美味的菜肴。那是农民的一颗赤诚之心啊!

后来,慢慢出现了电饭煲、液化气,经过了一段土灶头和电饭煲、液化气罐并用的日子。

再后来,土灶头彻底不用了,一开始还不舍得拆,好像总觉得留着还有用。

又过了几年,那个被烟熏火燎、被风雨侵蚀得几乎发黄发黑的老灶头,终于还是被拆除了。

曾经帮母亲烧火的岁月也一去不返了。而那土灶头上袅袅漫出的炊烟,一丝丝一缕缕都化成了游子梦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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